第11章 姻缘树
春日已暖,这日却起了凉风,刘真紧了紧身上的亵衣,起床穿戴。
“哥哥哥哥,起来了吗?”刚穿上中衣,屋外就响起了刘慧儿声音,和着两声敲门声。
打开房门,刘慧儿带着绿漪和青檀进屋,绿漪端着方盘,上面放着衣襟,大概是刘慧儿又做的衣服。
刘慧儿娇俏的一转身,身上的飞百蝶锦缎披风随之舞动,好似流云转圜,合着已经养尊处优一段时日,似乎又长高了些的刘慧儿,倒有些百灵鸟的灵动。
“这是我新做的披风,好看吧?”刘慧儿高兴的问。
“好看,好看,这是这个月第几件了?第八件了吧?”刘真瞧了眼绿漪放在桌子上的衣服,也是件披风,有些无奈。
自从有了钱,又搬了住处,家里雇佣了两个丫鬟和洒扫四人,刘慧儿基本没事儿做,呆在家里又无聊,刘真教她读书识字又不好好学,没事儿就扯些布帛,每个月刘真都会多两套衣服,还有逛街买来的玉佩折扇什么的,至于她自己,珠钗耳坠也一直在变多。
有时候刘真在想,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这个妹妹,是不是错了,原本朴素节俭的姑娘哪去了?
不过也有好处,刘慧儿比以前更加活泼开朗,每日的心情都不错,除了刘真教她读书的时候。
“又没花几个钱,这是给哥哥做的,快,披上看看,今天正好有风,正合用。”刘慧儿拿起桌子上的披风给刘真披上,黑色如墨,青衣配月衫,儒雅又谦谦。
刘慧儿站在一旁打量,正合适,高兴的一拍手,拉着刘真坐下。
“哥哥,听青檀说小和山上的桃花开的正好,绿柳也新,今儿去瞧瞧吧?”刘慧儿眼睛里泛着向往,看着刘真,带着些祈求。
刘真本来想要拒绝,这时代大家闺秀虽然不是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以前刘家是平民,现在是刘真年内得了秀才,又因字画之好被杭州府知事称赞,就算是王县令见了他,也要恭维一二,所以刘真是把刘慧儿当千金闺秀培养的。
可他不是纯种古人,该散心还是要散心的,就说:“好啊,《黍离》和《君子于役》也教过你了,背来听听吧,过了就去,不过的话可就别想了。”
刘慧儿高兴的俏容立刻变成了苦瓜,读书对她来讲,真是天大一般的难。
自家哥哥成了颇有薄名的才子,家里又有钱了,这自然是好的,可却有一点十分悲剧,那就是开始要求她读书,对一个十几岁才开始读书认字的人来说,无论是男女,都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为什么每次看完书就要买上两样首饰,或者新裁一件衣服,就是为了缓解心里的郁郁之情。
“能背吗?不能免谈。”刘真催促说。
“能,能,等我再看一遍。”刘慧儿赶紧跑到刘真的书桌旁,找来《诗经》看王风。
大致看了一遍,刘慧儿把诗经合上,在刘真面前站的笔直,清了清嗓子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
“嗯,嗯……”
刘慧儿开始结巴,不时剽一剽合上的诗经想要打开,这么简单的重复句都背不出来,一看就是这两日刘真忙着勤修画龙之力,教了一遍她就根本没再看。
看着妹子为难的样子,刘真面上冷峻,心里却好笑,跟张语玲背书的样子真是一般无二。
“忘了?那就免谈。”刘真冷声说。
“没,没忘。”刘慧儿紧张到,站在门边的绿漪和青檀捂着嘴轻笑,被刘慧儿瞪了一眼,赶紧立正。
“彼稷之穗。”刘真提醒说。
“啊,对,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还行,勉强经过刘真提醒背了下来,这是教刘慧儿的第一本书,诗经毕竟随意些,在四书五经里算是有趣的,比起他的简单些。
到了《君子于役》,刘慧儿刚要对着他开口,刘真立刻喊停。
“怎么了?”刘慧儿不明白的问,害怕刘真因为提醒了而反悔。
“转身,看着外面背。”刘真指挥说,这篇是撒狗粮的倾诉诗,对着他背实在膈应。
不明所以的刘慧儿嘟了嘟嘴,转身接着背书。
通过了考试,刘真履行承诺,带着刘慧儿去小和山赏花,想着玄女在伞上一个人待着也挺无聊,就邀请她一起去,谁知没被搭理,静静的在伞面上呆着,一动不动,根本不现身。
小和山不大,在县城的北边,距离并不太远,若是天清气朗的日子,站在县城高处便能够看到桃花夭艳,正值春花三月,又是春游的好时候,多有才子佳人去山上游玩。
刘真赶着马车,带着高兴的刘慧儿和两个侍女出发,车上带着两个食盒,装着点心和酒水。
“还有多久啊?”
路上,刘慧儿掀开马车幔帘,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山头发问,他们虽然在官道上走,毕竟是土路,晃晃悠悠的,时间长了浑身难受。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吧。”刘真看着自家妹子脸上可爱的抱怨,好笑的回答,扬鞭催促车马。
齐家镇就在小和山脚下,靠着一条山溪和一条小河,河边有旗帜招展的酒家和茶肆,每到春秋两季客人最多,春季游赏,秋季摘桃。
目光由近及远,先看往来人,又看酒家里饮酒的书生和豪客,随着马车渐行,正好遇到一摆摊的妇人。
妇人身段不错,面容也好,只是憔悴了些,脸上被风霜带走了光泽,将近三十来岁的样子,若是生在大户人家,此时定然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摊子上摆放香囊和画扇绣工精美,只是满满当当,看来今日还没开张,刘真抬头看摊位主人的时候正好跟美妇四目相顾,那双被风霜掩盖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灵光。
美妇原本想要喝卖,见到有人定睛看她,没有娇羞,熟练的略低了低眉。
“哥哥,好漂亮的香包,我去买两个。”刘慧儿下了车,走到摊位前准备买东西,挑了粉色和青色两个香包,还有一个绣着春花秋月的画扇。
“快走快走,真晦气。”
路上有人经过,见到美妇像看到瘟神,指指点点的过去了,其中有人叫她杨寡妇。
时下年月不比前朝,文人当道,有点忘乎所以,寡妇不好混,同姓本家若是出了个寡妇,日后本家的姑娘们出嫁,会被人嫌弃。
“气死了爹,克死了丈夫弟弟,还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知耻。”一个长的五大三粗的大妈从酒家出来,毫不掩饰就指着寡妇指点起来,满脸的嫌弃。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杨寡妇最近还勾搭起了齐家的老二。”大妈旁边的黑脸大婶附和道。。
“是吗?”五大三粗的大妈精神一振,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跟黑脸大婶八卦着,就那么对着杨寡妇,距离不过一丈多,丝毫不避讳。
杨寡妇脸色立刻难看,拿过刘慧儿手里的香囊和画扇,声音带着无奈:“算了,今日不卖了。”
“别啊,她们说她们的,我买我的。”刘慧儿看着杨寡妇把东西麻溜的收进货箱,有一种上去抢的冲动。
“有生意怎么能不做呢?这是在下跟兄妹二人第一次来此处游玩,日后少不了光顾你这里,再说,何必搭理路人甲乙丙丁的话,就说疯狗,平时遇见了不过是狂吠几声,只要不咬人,都不碍事儿。”刘真走到刘慧儿旁边,放下银子。
杨寡妇看着两块碎银犹豫了,因为名声不好,买她东西的人不多,多是别处来游玩的人买,家里的米可是不多了,想了想后拿过银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慧儿高兴的把粉色香囊自己拿着,青色的给刘真系上。
旁边两个大妈大婶又不傻,被刘真骂了后气得呼哧呼哧,瞪着眼睛讥讽:“呦,这是看上杨寡妇了,想要她给你暖床?”
刘真转身,“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两下,冷眼看着毒舌妇二人:“两位信不信,要是你们再说一句,现在就让你们倒霉?”
“你……”三粗大妈刚要污言秽语,突然眼睛瞪大,旁边的黑脸大婶也是,见了鬼似的,然后揉揉眼睛。
“花眼了?”三粗大妈不信邪的往刘真手中看,刚才好像看到画里的东西在动?
刘真微笑着摇动扇子,就在她们疑惑时,扇子上的野鹤飞云突然化作一团,变成了饕餮猛兽,血色的眼睛,黑雾缭绕的诡异身体,无声怒吼,突然一个猛扑,从扇子里蹦出来,由小变大,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两人。
可一晃神又什么都没有。
“快走,快走。”三粗大妈被吓得腿软,黑脸大婶一个踉跄倒地,吓得失了魂,前者赶紧扶着后者离开,头上冷汗呼呼,心里呐喊:见鬼了,见鬼了。
“多谢公子。”杨寡妇曲身施礼道谢,礼节端庄规矩,看样子还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客气。”刘真随意回了礼。
“既公子要去山上,这两个许愿带送于公子吧,权当感谢。”杨寡妇从箱笼里取出来两个红带子,“山上有一颗姻缘树,很是灵验,只要在上面写上名字和生辰,然后系在树枝上,就能有一段好姻缘。”
说道姻缘,杨寡妇便流露出悲伤,大概是想到死去的家人。
“多谢。”
刘真收下许愿带,不过杨寡妇的话也就是一听,就算有姻缘树,又不是月老的姻缘簿,也就是图个吉利。
“好香啊,好多桃树。”
买了香囊,上了山,刘慧儿掀开幔帘,看着漫山的桃粉,高兴的轻呼叫好。
因为前两日刚刚经过春雨,树上的桃花娇嫩得像要润出水来,地面上的落花一片片,好像到了粉雕玉砌的世界,刘慧儿从马车上下来,刚下车第一步很小心,生怕折了地上的落花。
刘真带着刘慧儿闲庭信步,观赏桃花,一路抚花掠春,往山上走。馥郁的桃花香蕴在心里,好像淡薄的酒气,不由得让人心醉。
千桃林盛名已久,尽管这日不是什么节时,依旧遇到两对鸳鸯和几个游玩的书生。
几个书生站在清泉小潭边,个个朝气蓬勃,一共有五个人,分别着月白、水绿、铜绿、雅青和鱼肚白五色澜衫,听隐约传来的声音,应该是以“春桃”为题作诗。
“哥哥,这么好的景色,你也来作一首诗吧?”刘慧儿两步蹦跶到刘真前面拦住路,期待的建议。
古代游玩作诗就像是去景点玩的时候拍照,属于有感而发的抒情,对于读书人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但真的让刘真实践,他还是觉得不适应,感觉很做作。
“你要是不想玩了,不如咱们回去?”刘真委婉的拒绝了提议,还带着威胁的意味。
“哼,没意思。”刘慧儿不高兴的冷哼,转身招呼青檀和绿漪,“听说这片桃林有一千颗桃树,所以才叫什么千桃林,走,咱们去数数。”
“啊,一千棵?”绿漪伸出自己的一双纤手,掰着手指头,五十二,五十二后面是五十三,后面是什么?
绿漪脑袋比较糊,又没有读过几本书,数学还停留在数数的阶段,这次刘慧儿倒是难住她了。
“干嘛呢,快点过来。”走了几步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刘慧儿转身催促,直接把刘真当做空气忽略了。
绿漪赶忙跟上,三人个丫头还真的一颗颗数起来,看的刘真脑瓜子疼。
随着石阶向上走了一会儿,刘真看到了一颗高大的桃树,主干笔直向天,花繁叶茂,比周围的桃树高大很多,看粗壮的树干,年龄绝不会小了。
树上挂满红色的许愿带,有成双的一对,写着男女两个名字,也有单独的祈愿。
一个绿裙少女和一个粉裙少女正在树下,把许愿带系在桃树上,然后颔首祈祷。
两人都是二八年华,少女怀春,来姻缘树许愿,肯定是想日后找个如意郎君。
许完愿,一阵凉风吹过,树上的枝丫轻颤,好像在回应两个少女。
错觉?刘真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桃树上有粉色的灵光闪动,似火树银花,恍然而逝。
如果刘真懂得望气感灵之术,就会发现,有点点荧光似夏夜的萤火虫,从无数的桃花瓣上汇聚,先汇聚到两个少女扔在桃树上的许愿带,然后两缕粉色的光飘到二人身上,缠绕在无名指上消失不见,而两个少女手上的姻缘线,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变化。
待两人转过头,见一个清秀俊郎的书生正向这边看来,虽不是丰神如玉,也文质彬彬,眉目清秀,活泼些的粉裙少女羞怯地低了低头,拉起旁边的绿裙少女离开,眼睛却朝着刘真不停偷看,脸上的红色和地上、树上的桃粉混在一起,分不清人与花。
“快走,别看了,他刚才买了杨寡妇的东西。”绿裙少女见同伴花痴起来,提醒了一句。
“啊?快走快走。”粉裙少女一个激灵,眼中香喷喷的小郎君顿时变成了蛇虫鼠蚁,赶紧跑了。
“奇了怪了。”刘真嘀咕一声,这杨寡妇这么让人畏惧的吗,不过买了她的东西,也能被贴上晦气的标签。
又一想也对,这杨寡妇起了爹,又死了丈夫弟弟,也算得上天煞孤星,倒霉透顶了。
陆续又有人来,跟先前的两个姑娘一样,都在桃树上系上红带子,同样有一条粉色丝线缠在他们上手。
“倒是奇怪,见过合欢、银杏和菩提树当做月老姻缘树的,还是第一次见桃树,也不怕犯了桃花。”刘真走到桃树下嘀咕一声,有些人本来就是桃花命,最忌讳遇见桃树,再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扔到这颗桃树上,姻缘不成,招桃花倒是真的。
再说,姻缘天注定,哪里是一颗小小桃树能够管得了的,就算是月老,也不过是牵红线。
“哎,姻缘树啊,青檀,那两条红丝带呢?”刘慧儿从小路上来,见到挂满红色的高大桃树问青檀要了刚才杨寡妇送给刘真,刘真又给了青檀的许愿带。
“快算了吧,你向一棵树祈愿,不如到玄女庙去,怎么看,还是神仙靠谱点。”刘真见刘慧儿要向桃树许愿赶紧阻止,这棵树明显不是正经树,谁知道那粉圈圈有什么作用。
刘慧儿不管那些,系上许愿带说:“哥哥你可真较劲,不过是图个好意头,还有一根,你来,你来,说不定明日我就能有个好嫂嫂。”
说着,刘真就被强行拉到桃树旁,也系上了许愿带。
刘真盯着桃树,上面再次有粉色荧光在动,不过没有变成粉色姻缘线。
还好,大概跟他们没有写名字和生辰八字有关。
刘慧儿也注意到别的上面有些字,问刘真:“哥哥你拿笔了吗?把咱们的名字写上去。”
“没有,出来玩拿什么笔墨。”刘真赶紧道。
“两位需要笔吗?正好,我这里有。”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一个铜绿衣衫的书生从山下来,是刚才五个吟诗作对书生中的一个,从怀里拿出来一只毛笔。
刘真看着走过来的铜绿衣衫书生,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想要干掉这人的十八辈祖宗,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下姓顾,单字一个鸣,字涵之,敢问兄台大名。”书生彬彬有礼的问候,眼睛还多看了刘慧儿两秒。
刘慧儿不知是注意到书生的眼神,还是想到刘真平日里的教导,赶忙把摘下来的面纱带上,还有些脸红,低了低头。
尼玛!刘真暗骂,姻缘树还没起作用,桃花运就来了?
“猪兄,哦不,顾兄好,在下刘真,笔就不用了,我们正要下山去了。”刘真一拱手,礼貌的笑了笑,说完直接拉着刘慧儿离开,也不给顾鸣继续说话的机会。
“现在就下山?再玩会儿吧,好不容易来一趟。”刘慧儿不明所以,挣扎了两下没结果,被拽下山。
奇怪,顾鸣嘀咕一声,左右看看自己的衣着,也没有失礼啊?
他拿出来写好的许愿带,注意到刚才刘慧儿系的,直接像成对的那些一样绑在一起,见上面什么也没写,想到刚才刘真的介绍,把毛笔在嘴里哈嗦一口,在上面写了个“刘娘子”,虽然刚才刘真好像对他不满,还是好心的给刘真系的也写上名字。
桃树上环绕的粉色荧光倏然而动,一条粉色姻缘线缠绕在顾鸣的左手上,一条飞下山去。
“哼,竟然说本姑娘招桃花,给你来个厉害的。”
林中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嘀咕,一条红色的姻缘线也飘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