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侠客
齐福村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有一个当大侠的梦。长大以后，除了四处打工浪迹天涯以外，他们的人生再没一处可以跟“大侠”两个字沾上边。
十九岁的张晓林还清楚记得七八岁的年纪腰里别一根树枝跟肖勇一起追《日月神剑》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的齐福村比现在更穷。村里总共两台黑白电视机，一台在曾志宏家，另外一台在肖勇家。
曾志宏家的电视机是靠坑蒙拐骗置办的，而肖勇家的电视机是他父母在广州打工发了财后置办的。
肖勇的父母是村里最先走出去发家致富的人。金钱就像旗帜一样具有号召力，尤其对本身很缺钱的人。村里劳动力在肖勇父母的带动下陆续走上外出务工之路。十余年后的齐福村，小家越来越有，而大山越来越空。
父母常年在广州务工，肖勇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爷爷奶奶管不了他，家里他才是祖宗。
那时候想来他家看电视的人挤破脑袋，但是他只放张晓林和田巧英进来，就算是他二爸肖黑子想看电视，都得给他一点好处。
肖勇和张晓林相继从腰间拔出“神剑”决斗，争着要当“日侠”，因为剧里男主阿日最终赢得了女主菁菁的芳心。先是短兵相接，然后拳拳到肉，肖勇把张晓林干趴下了，但是“日侠”还是张晓林，因为菁菁是巧英，她只喜欢晓林，如果不能跟晓林在一起，她便要退出这个无聊的游戏。肖勇喜欢巧英，但他更喜欢当侠客，做不了“日侠”就当“月侠”，必须让游戏继续下去。
“昨天，曾国强被人打了。”
晚饭的时候，张晓林把这个喜讯分享给父母。
“早知道了，村里镇上都在传。快中午的时候，我还看到曾志宏忙忙慌慌往卫生院去了一趟。听说那杂碎头上被豁出很长的口子，缝了不下十针。”张先贵往自己大腿上一拍，不无遗憾地说，“唉，咋不把那祸害直接弄残废啰？”
提到残废，张晓林突然想起可怜的肖黑子来，便对父亲说：“曾国强没废，但黑子叔离报废不远了。”
话说割痔疮以后就没有见肖黑子露面，张先贵心里发虚，嘴唇微微发抖，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不就是割个痔疮，又不是割瘤子，过几天就好了。”
“你咋挑大热天割这一刀呢？现在屁股上的伤口化脓了，一股恶臭。你最好明天就去看看他，万一有个好歹，你那两包烟钱可填不了这个坑……向孃没人照管也挺可怜，昨晚游荡去了乱坟岗，还跟野狗争刀头肉吃。”
“这个向茹啊——造孽！”张奶奶是个信佛的人，除了收拾张晓林从不手软，对其他人都很善良。
听了儿子的讲述，刘碧珍先害怕了，抱怨说：“叫你老老实实的不听，偏要占人家一点小便宜，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看你咋办？”
一家人正聊得热闹，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狼嚎。这是肖勇呼唤张晓林的暗号。
那一瞬间，全家人同时沉默了，目光不约而同扫向张晓林。肖勇打小任性妄为，父母离婚后，更像脱缰的野马，行踪不定的游侠。全家人都不希望晓林跟这样一个越走越偏的年轻人走得太近。无奈张晓林却是一个看似温顺实则固执有主见的人。在要不要跟肖勇做朋友这件事上，家人做不了他的主，只能看他的态度。
张晓林憨然一笑，怯怯地打量起家人们的脸，然后放下碗筷，丢下一句“很快回来”，便退了出去。
“已经过去五分钟。”
肖勇一头蓬发，黑色短袖衬衣敞开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清瘦的身板斜倚着院墙，勾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跟张晓林说话的时候阴阳怪气。
“啥意思？”
“第一次让我等你这么久。从屋里出来用不了两分钟。”肖勇似乎看透了一切，“是他们不要你出来，还是你害怕见到我？”
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曾经像手足兄弟一样亲的两个人，这两年渐渐有了隔阂，甚至有些生分了。田巧英突然失踪后，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夜色中，张晓林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嗅到浓浓的敌意。
“我为啥要害怕见到你？”
张晓林理直气壮。
肖勇冷冷道：“不怕就跟我去一个地方。”
爬坡上坎，一阵折腾，肖勇在一处孤零零的小二楼跟前停下来。这家主人叫张先亮，跟张先贵一个辈分，但是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往上追溯几代也可能是一家。张先亮四十好几还是光棍一条，后来无牵无挂去了外省打工，家里剩下耄耋老父看家。前年老人也死了，留下眼前一座外表洋气的空宅。
肖勇像猫一样攀上院墙，跳进院里。张晓林心砰砰跳，像贼一样警惕，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跟着翻墙进去。
小院里杂草丛生，乱得不成样子。肖勇领着张晓林大模大样推门进了小二楼，那架势跟回自己家没有两样。
径直上了二楼卧室，肖勇没有开灯，点了一根蜡烛。借着微弱的光亮，张晓林发现房间布置极其简陋，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豪华”，明显这房子立起来的初衷是为了留给旁人看而不是留给自己住。
房间里杂乱摆放着一些属于肖勇的物品，已经有了一丝丝生活气息。
“很久不露面，你一直藏在这里？”
“齐福村里，这样的点我有四五个。不过最近我呆在这里的时间确实多一点。”
肖勇取出望远镜，递到张晓林手上。
这架带夜光的军用望远镜价格不菲，是十二岁那年肖勇开口向父亲要的生日礼物。
“给我望远镜做啥？”张晓林一脸诧异地望着肖勇。
肖勇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张晓林凑过去，意外发现窗口居然朝着巧英家，扭头看看肖勇，终于明白他的心思。
张晓林赶紧架起望远镜，镜头微微下斜，锁定巧英家。缓缓掠过青瓦屋顶，视野里呈现半个院子，然后是院门，院门外一片竹林……
“那天晚上你对巧英做了啥？”
冷不防肖勇在身后质问一句，让张晓林心惊肉跳莫名心虚起来。
很快，张晓林镇静下来，转身面对矮自己半头的肖勇。
“藏在这里是为了监视巧英吗？你现在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可怕！”
肖勇一把揪住张晓林的T恤领口，将他抵到墙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嚷道：“谁阴暗，谁可怕？你敢说那晚没做亏心事？”
“我没有！”
张晓林争辩。
“你慌慌张张逃跑，鞋都跑掉一只吧……我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跟巧英之间的事，你管不着！”
张晓林试图甩开肖勇的手，但是对方抓得很紧，没有成功。
“谁伤害巧英都不可以。”
“我没有。”
“那她为啥要躲着你？”
张晓林突的伤心起来，眼泪滴滴嗒嗒掉在肖勇手上。
“我也不甘心，也想知道原因啊！”
肖勇慢慢松开手，说：“那好，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