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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路上、校门
京西湖山,颇多胜景。而清华园就位于北京西郊,海淀的东北方。1910年代,清华学堂尚为由庚款所办的留美预备学校。当时的学生、后来的著名文学家梁实秋先生回顾自己在那清冷静谧的老北京城,离开温暖的家,走向一个全新的环境——清华园的复杂心情时曾写道:
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堆子”。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洒黄土,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了。最不能忘的是路边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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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二校门旧影
这就是上世纪前期老北京城西郊原汁原味的风韵。而在作家宗璞以1930年代清华大学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南渡记》中写道,“从西直门到清华园尚可坐人力车直达”,真可见当年老北京城的空阔与安闲。当然,也可以选择乘坐紫身白顶、漂亮的校车,飞驰过宫殿巍峨的燕京,通过平坦径直的道路奔赴清华。其实,直至1950年代初,到清华园的交通仍十分不便,每天早晨,赖有一趟私人开设的班车从清华二校门开到西直门,下午再从西直门开回清华,这样维持着清华与外界的联系。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清华进城,还有以下途径:搭火车,所费的金钱不过一角,时间不过一刻钟;坐汽车,一来一往,共费大洋一块,时间每次要费去五六十分钟。
文学家朱自清先生20年代初到清华时,朋友劝他八点动身,“雇洋车到西直门换车,到黄庄的时候,瞧着些屋子,以为一定是海淀了,其实还远着呢。好容易过了红桥,喇嘛庙,渐渐看见两行高柳,像穹门一般。什刹海的垂杨虽好,但没有这么多这么深。柳树前一面牌子,写着‘入校车马缓行’”——朱先生心里想这才真到了,可是二校门还够远的。原来是西院门骗了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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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二校门旧影
似乎到了,可是从西院门又要行六七分钟,才真到了清华园。因为1933年前的清华校门就是写有“清华园”的大门——“二校门”。
而在1930年代的学生的观察里,过桥到路口后,前边有一块路牌,上面已无文字,而滑稽地画着两个老头儿。车沿路牌向右开行,沿着路行去,才进入清华校区。这时的清华西校门已正式建成。
当时的海淀是一个萦绕着皇家气息的宁静小乡镇。海淀镇上,清华、燕京交界处的成府小巷槐树街,至今尚存于清华、北大老居民楼比邻处。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初至清华,过海淀的仁和酒店时就曾微闻茵陈酒莲花白的香气。
莲花白与成府
莲花白,它的全称是“海淀莲花白”。这是一种并不很古老的美酒。据一些老人回忆,它是由京郊玉泉山水灌溉的莲花中吊出的甘露,有白、粉红、青绿几种颜色,味极醇远。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京城西郊的皇家园林,想到幽静风雅的大学校园。
名家记忆中的莲花白
著名作家唐鲁孙(1908—1985)在其名著《中国吃》中说:夏天喝海淀莲花白、同仁堂的绿茵陈两种白酒,一白一绿,杀水湿,既过酒瘾,还带疗疾。
北平京西海淀的莲花白,是白酒里一绝。依据清华大学校长周寄梅先生说,莲花白是清末名士宝竹坡发明的……他有一天灵机一动,让中药铺照吊各种药露方法,用白酒把白莲花一齐吊出露来喝。果然吊出来的露酒,真是荷香芯芯,醴馥沉浸,能够让人神清气爽。当时一般骚人墨客,群起效尤。海淀一带,处处荷塘,由于源出玉泉,荷花特别壮硕,所以制酒更佳。晚清时代名士们诗酒雅集,也就把莲花白列入饮君子的酒谱啦。
在今天,海淀莲花白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只能从意蕴深厚、趣味横生的回忆文字中追寻它的古雅香气。那么,在文化背景深厚的海淀,到底哪一带才是莲花白真正的知音之地呢?
上世纪初的海淀,只是一个萦绕着皇家园林气息的宁静乡镇,颐和园、圆明园都坐落于此。上世纪20年代,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初至清华,在路过海淀的仁和酒店时曾“微闻茵陈酒莲花白的香气”。从小店再过去不远,就是清华园了。
从朱先生简约的叙述中可推测,仁和酒店准确的定位应在成府。成府,顾名思义,与清华园一墙之隔,是乾隆十一子成亲王的府邸。从上世纪初开始,这一带就聚集了一个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成府东面紧邻清华大学,以西不远就是燕京大学。诗酒雅集,自然离不了莲花白。至今这里道路两侧仍槐树参天,给人一种遥远、宁静的印象。
而据1928年出生于成府槐树街,两个月后随父亲冯友兰先生搬入清华的作家宗璞回忆,成府的常三酒馆,在20世纪40年代是燕京清华的学生们谈心的好地方,“专营海淀莲花白,那酒有的粉红,有的青绿”。同学们还常常把酒在校园中夜饮,谈天说地。可见在那时,这种音、义皆美的酒依然是大学师生的最爱。这里面有个问题。唐鲁孙笔下的莲花白,顾名思义,是白莲花里吊出露来的,故而是白色的;而宗璞笔下的莲花白,却有粉红、青绿两种颜色,而且言之凿凿,是专营海淀莲花白的馆子里出来的。故不应把青绿色的轻易附会为唐鲁孙、朱自清笔下的绿茵陈。当然更非色素所染。那个时代这种化学染料还很不普及,况且更无必要!粉红的,或可解释为来自粉荷,而那青绿色又来自何处?莫非是花露的副产品,是用碧绿的荷叶吊出的汁液?无论事实如何,光这份清雅的想象,就够让今人神魂皆醉了。
明末张岱《陶庵梦忆》“品山堂鱼宕”有云:“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帻入水。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以百以千,鲜磊可喜。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到清人沈复笔下,江南女子芸娘对荷花的利用更属巧思奇想,令人叫绝:“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而在清末,北京以源出玉泉的荷花甚至荷叶吊出的露酒,其韵其妙亦不遑多让。甚至那制作工艺更加复杂精微,极富中国文化的轻灵气质。
这里有个细节:宗璞笔下的酒已不是来自20年前朱自清路过的仁和小店,而是从常三小馆叫来的。由此亦可证,几十年来,莲花白早已成为海淀这一带,尤其是成府居民心底悠醇美好的意象了。
心里成府近在咫尺
今天,又到哪里去找仁和与常三酒馆,去啜饮荷香馥郁的莲花白,一抒胸中豪情,以期获得独特的精神气韵呢?
莲花白的雅致名字,它冲淡的韵味,以及围绕着这种酒、喝酒的人、喝酒之地所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文化审美气息,让我们看到那个渐行渐远的时代,也看到那时代知识分子的逸事性灵。遗憾的是,我虽生在清华,但出生已晚,不但没喝过这种酒,而且在看到这些记述前,连听也没听过莲花白的名字。我的父母也不了解莲花白。看来我们都遗憾地与一份文化的感兴擦肩而过。但我还是从前人对它的回忆中找到了我的世界。
今天,“成府”这个名词的含义已被大大拓宽,它指的是“大成府”,其意义绝不仅是地理方位那么简单。矮墙早被拆除,代以高墙,两侧的古树仍旧巍然参天。不知何时,校门也移了位置。在墙南边,一条迤逦绵长的大马路“成府路”滚滚而来,东通清华,西连北大,一箭贯穿被称作“宇宙中心”的五道口。中国地质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北京矿业大学、北京科技大学等“八大学院”都位于这条路两旁。成府路打通贯穿起的是一个极其广大的文化区域。这里的气息既古老又现代,既浓郁又旷达,既深沉又疏淡。这里成为无数人的精神园林。成府沉淀了几代知识分子的气质、情操及生活方式,它是文化古城一幅独特深沉的精神的风景画。
希望能喝到成府的莲花白。
进入校园的几条道路都是绿意沉沉的。两旁是高柳大槐,密密层层交相荫蔽,交合成圆形穹顶,抬头看不见青天,似是故意做好的棚盖。笔直的大道又宽又长,似乎没有尽头。
作家余冠英曾形象地描述:“就如平常的马路罢,在清华偏偏都高高的罩着翠柳的凉阴,并且还满布槐花的香气。”
在20世纪30年代的清华校刊上,一个化名九二的学生这样诗意盎然地描述沿路的风景:秋风疏疏地吹得树叶儿鸣,是他们在低头耳语,欣欣地欢迎你们。路旁小溪内的碧水,老是那样缓缓地流着,清澄可以见底,只是被树影草影填满了。上面有两三座别有风趣的白色小桥。朋友,你们幻想的憧憬,该活跃了一半吧?
经过漫长的假期生活后,同学们陆续返校。柳荫蔽日凉风拂面的马路上,每每都遇到旧的相识。偶尔遇到一二位似曾相识的人,他们也亲热地互相招呼。宁静的清华园里,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二校门位于清华园的中心地带。主体是由青砖砌的,涂着洁白的油漆,一片缟素的颜色反映着两扇虽设而常开的黑栅栏门。大门上“清华园”三字是清朝大学士那桐题的。门前还要站立一名守卫的警察。
门并不大,有两扇铁栅,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态,门前小桥流水,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朱自清)
二校门前是向东西方向包抄的围墙。门前一条小河,河上有桥。这条河至今尚存。在20世纪30年代,虞振镛教授的女儿虞佩曹的记忆中,常有许多农村的人在桥下洗衣服。而大学生海莺的记述则细致动人得多:“右边萦迂的溪水,掠岸湍奔过,两岸满是水草。许多露形的男孩女孩,在玩水边的泥沙,筑城、开河、造桥、堆宝塔,也有赶水面上鸭儿鹅儿回家去的。桥下是他们的母亲伏在石上浣衣。”最后一句,于经意与不经意间反映出了同一环境内由社会阶层差别所造成的生活环境的迥异。余冠英先生则说:“说到那小溪,又是你最熟悉的去处了,那里淙淙水声往往费你整个下午去坐听。你有时嫌乡村姑嫂捣衣的聒扰,找到只剩你一个人的幽静地方,随处有光洁可坐的石头,有满身凉翠的树荫,有和流泉相应的蝉吟……”
二校门外的涓涓水流,吸引了不少同学去听这种自然的音节。有人带着鲜果干点,择绿草为茵,欢笑之声不绝。二校门旁的售品所,也是个有名的所在。学生们好像最喜豆浆。还有栗子糕之类的远东点心吃着。天气热时,汽水酸梅汤冰淇淋都上市了。清华学生,素以能吃冰淇淋自豪。年轻人胃口奇佳,加之抗战前生活富裕安定,又不大理会养生之道,整桶手摇冰淇淋放在面前,三四个人不住地一杯一杯吃着,相顾着有万分的愉快。
门外东面有几棵槐树,树荫下有个长青苔的老喷泉,就是进城的交通车上下车处。西面两棵大树中间常排着几辆“洋车”,等人们雇用。校门内东首是邮局,它后面有合作社及发电厂。
每星期总有许多师生进城。老清华人是“假北平人”,在空气清新而纯洁的清华园,天天听惯山鸟的清音,看熟远村寺塔之乡景,一进入繁华的城区,反而觉得不适应。北平都如此,上海就更格格不入了。
顾毓琇先生在《清华生活之面面观》中说:
许多同学们刚从学校里出来,着实看不惯海上繁华。他们宁可到半淞园,而不愿到游艺场去。他们宁可雇辆汽车到吴淞去一游,不愿到大戏院里去白混时光。电影有时候还能做他们的娱乐,但是他们忘不了欣赏自然之美。
在校的同学们也并不凄凉。阖家团聚的乐趣,虽然享受不到,几个知己的朋友们,也可以畅叙一番。有时候竟三三两两不惜冒着寒气要共赏冰天雪地的水木清华。
二校门是学校的中心地带,受过西方文明洗礼的师生,还曾在此处举办过婚礼呢。从二校门往西院,居然还有一条“情人巷”,想来风景不殊。随着国立清华大学的诞生和校园的扩建,至1933年前后,西、南两座校门也陆续建成。
《南渡记》开头,“七七”事变前夕,刚刚在城里听过军事形势会议,心情沉重的两位学校负责人坐校车从西直门回西郊,大概就是进的南校门,“茂密的树木把骄阳隔在空中,把尘嚣隔在园外。满园绿意沉沉,一进校门顿觉得暑意大减”。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军阀混战、外敌进逼的乱世,清华园里却别是一番可安身立命的宝贵天地。
从南校门还可信步走到附近的蓝旗营去。那里近迹农村,远远可以听得见许多小孩子的欢笑声。节日里,一盏盏的红灯,很夺目地照耀着。
而当林洙女士1940年代末到清华学习时,则是从西校门进去的。“从西校门到二校门,乘汽车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我却走了半个多小时。路沿着一条清冽的小溪延伸,在路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林,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路旁的大树缓缓从我眼前掠过,多么幽静的清华园。”
总之,从幽尘古道进入宁静的海淀小镇后,无论从哪个校门,都可进入清华园校区。无论岁月变迁,平坦大路、高柳大槐、明溪桥影,都是进入校园者共同的美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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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工字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