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浪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杨公望的儿子取名杨仲。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才眨眼间,杨仲就满月了。

照云秀的意思,杨仲满月时,要大摆满月酒宴,将所有朋友、街坊邻居、四乡亲戚全部请到,着着实实地热闹一番。但杨公望不同意,他说,经廖江这么一闹,铜仁城的人都对他们家有一点儿戒意。如果再这么张扬,恐怕不好。因此,云秀不高兴了好几天。

杨公望还继续在达德小学任校长。达德小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将近两百名学生,十来个教员。廖江抢劫事件发生后,杨公望明显感到,他和教师们之间那种和谐的关系不在了,教师们都对他敬而远之。有好几次,教师们围坐一起谈兴正浓时,一见他进门,谈话戛然而止。为此,杨公望很不是滋味。

那天他去给学生们上课,全班学生都心不在焉,三三两两的在下面交头接耳,惹得杨公望很生气。下课后,一位女生怯生生地找到他,对他说:“杨老师,同学们在后面说你的坏话。”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师母是狐狸精,要给铜仁城带来灾难。”

杨公望心头一怔,便有了一股凄凉孤独的感觉。好久,他才深叹一口气,幽幽地对那位女生说:“谢谢你。”

没有几天,学校就放假了。进入腊月,铜仁城就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春节快要到了。

铜仁城过新年,很有几分独特的韵味。糍粑定是要打的。大户人家要打几百斤,一般的穷人家也要准备几十斤。再就是做炒米,烫绿豆粉,炕腊肉,灌香肠,家家忙得不亦乐乎。

腊月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唱傩戏。傩公、傩母、开山、丁甲一起登场,那锣鼓敲得很有点子,唢呐也吹得人心驰神往。最令人叫绝的是上刀山、下火海、钉铁钉、吞竹筷等绝技。单说那吞竹筷,师傅将竹筷砍成寸许长短,用一碗水化一化,便大把大把吞下肚去,看得人目瞪口呆。

这天晚上,账房刘先生找到杨公望,说道:“新年要到了,今天晚上,是不是去给马县长拜年?”

“拜年?”杨公望有些诧异,拜年都是在正月初一之后,现在才进腊月,未免太早了些吧。

刘先生放低了声音,神情显得很神秘,“我们的商号独家经营盐巴,每年都必须向县长拜年,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马县长适才派人带话来,明天要去贵阳公干。这意思很明显,今晚我们就必须去打点。”

原来如此,杨公望点点头。问道:“拜年需要多少银圆?”

“至少一千块。”刘先生道。他指指身上的包袱,“这不,我已经准备好了。”

杨公望见此,也无话说,便随同刘先生一起去了县衙。

果然,马县长什么地方都没去,在家静候他二人。一进客厅,刘先生便很自觉地把钱袋递给马县长。

马县长掂掂重量,说声“客气”,就命人收进里屋去。

刘先生很小心地站在杨公望身后,宾主双方互相寒暄了一阵后。马县长望望刘先生,刘先生马上道:“少爷,你陪马县长说说话,我得回去整整账册。”还未等杨公望说话,他便小心告退了。

马县长道:“你这位账房先生,很知事啊。”

杨公望道:“他很老实,并且忠诚。”

“忠诚?”马县长意味深长地笑笑,“杨兄,我们都是读书人,有些时候,切不可书生气太重啊。”

杨公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他被连日来的烦恼搞得心神不宁,觉得自从娶了云秀之后,日子就有些浑浊不清了。

马县长叹一口气,看得出来,叹这口气做作的成分很浓。

“杨兄,今天马某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马县长客气了,但凡用得着公望出力的地方,马县长尽管指派。”

“这件事不太好开口啊!”马县长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吟道:“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上峰传下命令,要让黎民百姓过一个安生年。为此,我很发愁啊!”

杨公望不解地望着马县长,小心问道:“这件事我能帮忙吗?”

马县长笑了,他摇摇头,用手指点点杨公望,说道:“杨兄啊,我说你是书呆子,这话没错吧?好吧,我也不转弯了,直话直说吧。让百姓过一安生年,最大的担心就是害怕土匪进城,而在我们铜仁,就怕廖江这股土匪进城,所以,马某请杨兄来……”马县长微微一笑,刹住话题。

杨公望恍然大悟,一瞬间,他很想骂人,很想大哭。他抑制住内心激动,声音有些颤抖,“县长的意思,让我们走?”

“对,离开铜仁,远走高飞。”

杨公望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故园之大,竟没有立锥之地,这能怪谁?他一下子站起,仿佛苍老了许多。“好……我们走!”

马县长歉疚地说道:“杨兄,我绝没有其他意思,完全是为你好,你是有文化之人,到什么地方不能发达呢?何苦蜗居在这蛮荒之地。”

杨公望苦笑一声道:“不用说了,我回去和内人相商,尽早离开就是。”说完,他便要告辞。

“等等。”马县长从腰中掏出支手枪,“把这个带上,路上也好防身。”

“不用了。”

“带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杨公望接过手枪,出门后大步朝家走去。

杨公望一进屋,还未坐下,云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杨公望急问:“怎么了?”

云秀指指外面,“你去看看墙上。”

杨公望一出门,便见墙上刷写着一排大字:狐狸精滚出铜仁城!不准危害铜仁百姓!

云秀啼哭不止,诉说道:“今天我上街去,碰到的人都不理我,在背后恨我,骂我,我……”

杨公望气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抱着云秀说:“我们明天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二天清早,杨公望就把刘先生叫来,说道:“我们准备离开铜仁,去湖南过年。”

刘先生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多问。

杨公望决定,他们一家三口先走,寻个安身处扎下根后,再带信来。刘先生把商号的生意了结,前来寻他们。

刘先生一口答应。

次日清早,杨公望便和云秀抱着杨仲,携带一部分细软,去西门码头上了船,顺水去湖南。

冬日的锦江河面上,风很大,也很冷。但杨公望并没有躲进船舱里,他无限深情地望着铜仁,望着他的故乡。以前,他虽然多次外出离开铜仁,但都没有此行这般凄凉,这般伤感。杨家在铜仁已经居住了数十年,从未得罪过乡亲邻里,但却被迫离开,在新年前夕,背井离乡,远走他乡。寒风中,他不由潸然泪下。上苍啊,为何如此不公?

天才麻麻亮,街上无任何行人,只有几家做生意的小店起来点火。街上冷冷清清的,两名挑水的脚夫下得码头来,远远地见着他们的行船,便悄声地议论着。没有人送行,也没有人观望。杨公望一咬牙,挥手让船夫开船。

风大,船行就快,进人大江之后,船速越来越快。东山寺,渔梁滩,水晶阁,芦家洞……这些熟识的故乡景色,一一退去,一一离开。杨公望贪婪地望着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前程祸福,不知漂泊何处,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回来。任凭云秀怎么劝他,他都不进船舱,站在船头和故乡作依依惜别。

过了芦家洞后,船速有些减慢,船老板说:“杨先生,外面风大,小心着凉。你还是进舱去好了。”

杨公望对他笑笑,依旧站在船头。船很快到了马脚岩,再有三十里水路,便进了湖南麻阳地段。突然,岸边的林子里钻出几十人,手持刀枪,大声喝道:“那条船,停下来!”

船老板惊叫一声:“不好,有土匪。”

岸上的人又喊道:“快靠岸,不然就开枪了!”说着,他“砰砰”几枪对空射去。

云秀吓得浑身发抖,她紧紧抱住杨仲,杨仲也被这枪声惊醒,哇哇大哭。

船老板无可奈何,只有将船慢慢靠拢。

林子里又钻出一人,身披黑呢衣,头戴呢帽,怀中斜插着两把手枪。

“廖江!”云秀一见他,浑身抖得更历害。

杨公望对天长叹,是祸躲不过,他的命为何这船苦呢?廖江在岸边对他们抱抱拳,大笑道:“云秀,我可是在这里恭候一早上了,请下船吧。”

云秀紧紧抱着杨仲,大叫:“我不去!”

廖江嘿嘿一笑,“云秀,两条路任你选择,要么,你跟我上山,保证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么,嘿嘿,你就替你的男人和儿子收尸!”

云秀大哭起来,杨公望紧紧把她抱住,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

廖江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挥手对手下道:“去,把夫人请下船。”

马上跃上来几名土匪,又拉又扯,把云秀拖到岸上。

杨公望一手抱着杨仲,追上岸去,被廖江一脚踢翻在地。廖江用手点点他,“你这小子,不要不识好歹,我抢了你的婆娘,也成全你个明白。你知道我们怎么晓得你的行踪吗?告诉你,是你的账房先生当卖客。嘿嘿,他还出二千大洋,买你的命,好独吞你的财产。我廖江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放你一条命,回家去找你的账房先生算账吧!”

“不,不!”杨公望绝望地叫道,“刘先生绝不会这样,他是我父亲养大的。”

“嘿嘿,你这小子,正因为他是你父亲养大的,他才会出卖你。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外地的杂种。不信,回去问问桑大夫,他什么都知道。”说完,他一挥手,命土匪抬着云秀而去。

一听廖江的话,杨公望直觉五雷轰顶,顿时万念俱灰。突然,他想起马县长给他的手枪,便不顾一切拔出枪来,大喝一声:“廖江!”

然而,他枪声未响,廖江即飞快闪开,甩手就是一枪打来,杨公望仰面翻倒,杨仲滚至一旁。

廖江吹吹枪口,“这小子,给你命你不要。”说罢,他扬长而去。

土匪一走,躲在船舱里的船老板和几名伙计急忙出来,扶起杨公望一看,他左胸中弹,鲜血已经浸透棉衣,命在旦夕,便急忙将他抬上船,把杨仲放在他身旁。船老板大声对伙计们说:“快,掉头回铜仁,救杨先生要紧。”

逆水行舟,船速慢了许多。到铜仁时,已是下午时分,船老板和伙计们急忙抬着杨公望,抱着杨仲,急匆匆朝清浪街桑大夫家奔去。

桑大夫一见到杨公望如此模样,急忙施救。又是扎针,又是灌药,一阵忙乱后,杨公望醒了过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对桑大夫道:“去……去叫刘先生来。”

桑大夫急命他儿子去找刘先生。才一袋烟的工夫,他儿子就回来了,说道:“杨先生,刘先生今天中午走了,你们家的店铺,已经卖给刘胖子了。”

一听此言,杨公望相信了廖江的话。他闭上眼,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出来。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他急促但却微弱的喘息声。

好久,他才睁开眼,一把抓住桑大夫,乞求道:“桑大夫,我知道我不行了。古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是谁的儿子,我的娘是怎么死的,我求求你……”

桑大夫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老泪纵横。他使劲揩揩眼睛,说道:“既然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挥手让其他人出去,慢慢叙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

那天晚上,桑大夫正准备睡觉时,刘先生来了,要请他去一趟,说杨老板有急事。桑大夫就去了。

一进里屋,桑大夫大吃一惊。杨昆斋坐在椅子上,神色慌乱。他的婆娘浑身是血,倒在床上。桑大夫上前一摸,她浑身冰凉,已经死了。

杨昆斋说,他已六神无主,请桑大夫来帮助想想办法。桑大夫问他是何原因,杨昆斋说,人是他杀死的。桑大夫又问为何杀她,杨昆斋便细细说起缘由。

原来,杨昆斋从小玩枪,不小心将自己下身打伤,成了废人一个。去年,为了遮人耳目,他便借口进货,去湖南长沙,找他的商界朋友想办法。

杨昆斋打的主意是,娶一个会生崽的婆娘后,再让这个婆娘去跟其他人睡觉,怀上孩子后,便带这位婆娘回铜仁,生下孩子,再打发婆娘离开。

但这事好生为难,朋友们帮他找了好几家姑娘。起初一听杨昆斋的家景,都一口应允。但一听后面的条件,都大骂是禽兽之行。为此,杨昆斋很是为难。

恰巧此时,长沙城出了一件怪事,长沙有名的妓院“迎春坊”有一妓女,名叫香妹,风骚入骨风情万种,很会勾引男人。被武汉来的一名纨绔子弟看上。那子弟便出钱包了她几个月,天天在一起吃酒玩耍。因那纨绔子弟说日后要赎她从良,所以,香妹后来和他睡觉时,也就没有喝妓女们喝的药水。不久,她就怀孕了。怀孕一个月后,那纨绔子弟便说回武汉去拿钱来赎她。香妹便在长沙等待。谁知左等右等,将近两月过去,那人还不回来。而此时香妹身孕也有三月,要打胎也不容易。不久,便有熟人告知,那青年回武汉取得钱,来湖南的路上,被土匪抢走了钱,人被杀死了。

一听这话,杨昆斋马上动心,他出钱赎下了香妹,并和香妹说好,等生下娃娃后,杨昆斋付给她一千块银圆。以后两不相干。

杨昆斋便带着香妹回到铜仁,举行了婚礼。果然,半年后,香妹生了一个男孩,等到满月后,杨昆斋便按照事先约定的,拿出一千块银圆,让香妹回湖南。

谁知香妹虽是妓女,但半年多来规规矩矩守在杨家,已把过去的许多恶习改掉。再加之她一看到自己的娃娃玉雪可爱,顿生母子之情,便说什么也不愿丢下孩子独走。

她给杨昆斋两种选择,要么她留下来,老老实实做他的婆娘,帮他治家理财;要么她抱着孩子回湖南,银圆一块也不要。

两种选择杨昆斋都不答应,留她下来做婆娘,杨昆斋知道很危险。他是废人一个,不能房事,时间短还好说,但日子一长,香妹又是妓女出身,再加之年轻漂亮,如何能守得住?万一日后弄出些风流事,杨昆斋还有脸面吗?而让她抱孩子走,杨昆斋更不答应。他前后花这么多银圆,就是为了找一个香火啊!于是,俩人就在房子里争吵起来。

吵着吵着,香妹就耍起性子,露出了妓女的本性。她说:“好吧,我这就走。不过,我走之前,要在整个清浪街去传扬,说这娃娃不是你的,说你是个死卵,说你一辈子都从未沾过女人,说你根本不能搞女人……”

她越说声音越大,杨昆斋越听越冒火,急火攻心之下,提起桌上的尖刀,便向香妹捅去,香妹顿时血溅绣床,红颜归西。

听完杨昆斋的诉说,桑大夫大惊。按照刑律,杨昆斋已经犯下大罪。但他和杨昆斋是多年挚友,便出主意,对外面说香妹是暴病身亡,以此遮掩过去……

静静地听完桑大夫的细说,杨公望好久都没吱声。他欲哭无泪,命息已经很微弱,轻轻道:“人生如梦,世事险恶,不如归去。”

桑大夫急忙劝慰道:“杨先生莫要悲哀,你会好起来的。”

杨公望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像是自语般,“怨不得刘先生会弃我而去……”

桑大夫一听此说,顿时来气,“这刘先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们杨家对他这么好,想不到他会出卖主子。我有一事始终怀疑,按你父亲的身体,他不会这么早就死。我察看他的病情,像是中了什么毒。但是什么毒,我也搞不清……”

“世事险恶啊!”杨公望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将头一歪,猝然死去。

“杨公子,杨公子啊!”桑大夫失声大叫。他儿子,连同船老板和那些伙计们,一下冲进来。见杨公望愤然死去,众人皆无比伤怀。

像是知道父亲死去,杨仲突然大哭起来,桑大夫疼爱地抱着他,口中喃喃念道:“这娃娃,这娃娃……”

那船老板一见此情,便上前对桑大夫道:“桑大夫,我有一事相求,望你老人家答应。”

“何事?”

“我水上行船一辈子,原先有个婆娘,也生了一个妹崽,后来都饿死了。如果桑大夫答应,我想把杨先生的儿子抱去,左右我也姓杨,就当成自己的儿子。养他成人,日后我老了,也好有个送终的。”

桑大夫紧紧盯着船老板,最后点点头,“也行。不过,你需依我三件事。”

“你说。”

“第一,不准带这个娃娃离开铜仁,铜仁有他的公,他的爹。第二,不准为他改名,他就叫杨仲。第三,他发蒙时你必须送他读书,如果你拿不出盘缠,就来找我。”

船老板一口答应,“我杨大山虽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古人的仗义,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老的意思办,保证把他养大成人。”说完,他跪在地上,对天发誓。

桑大夫依依不舍地把杨仲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