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玉泉山游记
玉泉山，位于北京市海淀区西山山麓，颐和园西侧。此山得名于其泉水，因“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故称“玉泉”。“玉泉垂虹”（乾隆改为“玉泉趵突”）更是列为燕京八景之一。
京师为禹贡冀州地，土脉坟起，气势雄壮。自元胡建都于此，六百余年，常为首都，宫殿之宏丽，远过洛阳，盖累代经营，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太行首自三危，过雁门，经居庸，蜿蜒东来。岗连峦接，曲折赴京郊之西，是为西山。西山内接大行，外走边墙，嵚崎磅礴，苍莽青葱，为京师之西蔽。林木深幽，溪壑窈曲，凡峙而为峰，潴而为湖者，皆分西山一脉之胜。自西山迤逦而东，苑囿棋布，圆明畅春之遗址，历历可数。夫以当时物力之富，建此壮丽宽弘之苑囿，曾几何时，兵戈水火，浩劫频仍，荡为荒烟，没为蔓草矣。夕照荒凉，仅余坏瓦颓垣，与碧水青山，寂寞相对。惟玉泉昆明，尚足引人留赏，旅京之士，永怀而永伤者，多于此游眺焉。
某年九月，休沐之暇，随秋浦静仁先生，作玉泉昆明之游。破晓起，盥沐既毕，振衣策杖，驱车出西直门，时积雨初晴，微风散柳，西山爽气，接人眉宇，成诗一首云：“早起策轻车，离城十里赊。淡云残月白，丝柳晓风斜。矮屋低墙护，高楼远树遮。沧桑多变幻，幽恨向天涯。”行半时许，日出东隅，西山平受朝晖，积绿舒光，与玉争碧。路坦荡平直，两旁垂杨，数以万计，微风荡漾，丝丝相连，车驰迅速，绿意都融，如行碧琉璃中，须发俱爽，白屋红墙，从隙中驰过，瞬息数十里，抵颐和园止焉。
颐和园本清漪园故址，清漪园者，清高宗之所建，后倚万寿，前临昆明，昆明为燕京之西湖。其水导自玉泉，渊然而清，悠然而静，清高宗浚而深之，拓而广之，设战船仿闽广巡洋之制，每逢伏日，香山建营，于湖内水操，寓习武之意，因改名昆明湖。上为甕山，乾隆十五年，以皇太后六旬大庆，建延寿寺于山之阳，又名万寿山。圆明园毁于火，游观乏地。慈禧抑郁不乐，逢迎者移海军军费修是园以媚之，包万寿山昆明湖，缭以周墙，十八余里，洵壮观也。进园门为仁寿殿，即清漪园勤政殿旧基。故事，慈禧每届盛夏，迁居颐和园，于仁寿殿召见群臣焉。今则狻炉香烬，龙壁采沉，宝树风清，珠帘昼寂，三两老监，黧面相向，盖已改昔观也。作仁寿殿一律，录下：
碧瓦参差入望迷，寂寥清昼草萋萋。珠帘蔽日金龙冷，画角吟风铁马低。石山峥嵘犹拱北，斜阳惨淡已沉西。欲知仁寿宫中事，为问阶前吐篆猊。（阶前有狻猊香炉）
折而西为玉澜堂，清光绪帝所居，规模殊小，制亦甚朴，绿窗红壁，略具富贵气。玉澜本清漪园旧有，岂仍其故基稍补缀之耶？西北为乐寿堂，慈禧颐养处，玉阶碧瓦，朱角丹檐，雕琼居楹，泥金在壁，意者颐和园之乐寿堂，非清漪园之旧欤？何以华丽堂皇，迥殊乎玉澜也？堂前翠柏二株，高不三尺，阴足十围，中大石一，题“青芝岫”三字，清乾隆帝笔。青芝岫者，明朱万钟所运大石，置良乡者是也。作乐寿堂一律，录下：
乐寿堂前花木深，两株翠柏郁森森。参天苦乏千寻干，匝地真堪一亩阴。寂寞金门犹待月，凄清玉殿不闻琴。繁华消歇等闲事，湖水沉沉自古今。
出乐寿堂至湖边，一泓碧水，万株绿杨，湖影天光，纤尘不染，澜澄而静，有逾寒玉，微风荡之，受日光处，如屑金碎锦，令人目眩。呼舟子泛桨于碧波中，清澈见底，游鱼历历可数，空明无障碍。水底荇带，随桨力所向，似柳枝受风，悠扬飘荡。惜水深荷少，绿盖红花，尽在湖边一隅。少焉，舟抵东堤之北，舍舟而陆，堤上范铜为牛，黝黑而润泽，映日作乌金色，清乾隆为铭镌其上，铭词不足录。缘堤南行，折而西，盈盈一水，飞虹跨之，孔十有七，名曰十七孔桥。过桥为廊如亭，四面皆敞，远挹山青，近澄波碧，洵廊如也。西为龙王庙，为求雨之所，再西为涵虚堂，清大阿哥读书处也。一拳培，四周烟水，云影入湖，天地一白。风回浪动，啮岸而伏，后波压之，高起寸余，吞吐沉浮，起伏回转，泛乎若扁舟游漾于中流，几忘足之所履者为土石也。作十七孔桥一律，录下：
长桥百尺亘如虹，圆洞空明十七通。荇藻深含眉黛翠，湖波微映采霞红。已无华盖求甘雨，剩有垂杨泣晓风。西望涵虚环碧水，重楼犹是旧玲珑。
出涵虚堂，复登舟，抵北岸，泊于排云殿前。排云殿者，全园精神聚会之处也。殿前为长廊，东达乐寿堂，西抵石舫，五百七十三间，每间装设电灯，为万寿山麓诸宫殿之连锁。湖波映其南，树影融其北。鱼藻轩、对鸥舫，秋水、清遥、寄澜、留佳四亭，沿廊而峙，各具胜境。作长廊一律，录下：
长廊五百曲环湖，画栋辉金槛点朱。似镜略平通翠辇，如星灯灿缀明珠。鱼轩远对西山碧，鸥舫惟邀夜月孤。秋水清遥澜足寄，留佳亭畔玉人无。
进殿门，豁然开朗，华阙朱堂，殊形诡制，两廊房闼，周通洞开，画绘雕刻，藻绣纶连，周鼎商彝，斓斑古色，丰碑矗立，绣幕重垂。殿内供慈禧像，美国卡尔女士所画。殿后奇石确荦，空灵多窍，两旁白石为阶，级各数百，往复旋转，作回廊形。拾级而登，俄出山上。中为佛香阁，右为转轮藏，左为铜殿，隔墙后为众香界，崇台闲馆，焕若列宿，崔嵬炤烂，汇为大观。纵目远眺，西山连亘，郁乎苍苍。雁影极天，千里一色，大地广漠，浩浩荡荡，近则雉堞连云，层楼耸碧，甲第千万，接宇望衡。乐善、畅春、圆明、静宜，荒荒故基，一览在目，昆明百顷，俯拾即是。后山竹树，翠色上衣，鸳瓦映日，焰朗入眼。尝谓园林与文字，约略相同。长篇巨制，必有劲段以敛其神；广榭高台，必有崇观以聚其气。登佛香阁而四览，园之内，园之外，无不备焉。作排云殿、佛香阁二律，录下：
摩空高殿足排云，万籁清虚天语闻。白玉丰碑题凤字，黄金彩壁画龙文。炉烟已冷三更月，绣幕空飘百叠裙。惟有宫门铜兽在，双双无语立斜曛。
玉阶直上青云霄，纵目湖山意自豪。高阁摩天三百尺，白杨绕水一千条。浑沌顽石都成窍，往复回廊欲驾桥。几许痴情来问佛，晚风何事大萧萧。
铜殿者，铸铜为之，庚子之役，联军入京，日本兵士，习闻中国金殿之说，疑为金质，以刀划之，伤痕一一，铜佛二，今亦失去，窗扇亦阙其三焉。转轮藏东西各一，下为轮，上列佛。往时引昆明湖水冲轮自转，近机械已坏，以人力推之，尚能活动。下有碑，题曰“万寿山昆明湖”，亦乾隆帝笔也。作铜殿一律，录下：
采得滇南百万铜，融成小殿一重重。居高不怕天风急，入夜能承仙露浓。古色斓斑疑汉鼎，洪声隐约应周钟。可怜劫后伤痕在，丈二金身已化空。
自铜殿而西，背山面水，为山色湖光共一楼，为听鹂馆，为画中游，风景绝佳，自为丘壑。其下为石舫，半入湖，亦纤净可坐。石舫又名清宴舫，往时慈禧常于此开宴，今则设席卖茶焉。作山色湖光共一楼、石舫二律：
危楼耸翠碍晴空，远水遥岑入望中。山色灭明斜照里，湖光摇荡暮烟中。黄鹂不语留孤馆，朱雀停游泊晓风。日落深宫人迹少，暮云霭霭锁苍松。
磷磷白石琢新成，斜入湖中稳不倾。翠幕迎风窗四面，微波荡月夜三更。蓬莱无路思何极，画舫常停水自清。回首当年游宴地，至今惟有卖茶声。
由石舫而北，转入后山，石径松林，饶有村野意，山椒一堂，制亦质朴，颜曰湖山真意，信乎其为真也。作湖山真意一律，录下：
山巅独自辟高堂，古树嵯岈意更苍。平野晚炊云气白，暮天斜照柳条黄。千家废市颓垣短，一脉清泉玉带长。遥望圆明遗址在，荒烟蔓草冷红墙。
寻山径而东，为双亭，折而下，有石笋二，夹立如门。再下而东南，为谐趣园，中一荷池，红栏绕之，屈曲可通，水声孱孱，自墙隅流出，溅珠飞玉，沁人心脾。面泉而坐，恍惚置身深岩幽壑，俗虑悉忘。作谐趣园一律，录下：
卍字栏干曲折幽，回廊复阁隐红楼。炉烟旧拥宫娥立，翠浪初深鸥鸟游。五夜漏声催玉箭，三春风色动帘钩。只今剩有凄其柳，闲对园亭细细愁。
出门西行，为大戏台，台凡三层，极其宽敞。演戏时，神仙自上而下，鬼怪自上而下，当时构造，颇具思想。作大戏台一律，录下：
曾闻于此斗繁华，金壁凝光映晚霞。春日迟迟方度曲，西风阵阵已悲笳。霓裳舞罢秦云冷，河满歌残江月斜。转眼沧桑多变幻，凄凉自古帝王家。
园之规模，穷泰极侈，增饰崇丽，近世园林，罕有其匹，然按其名称，大半清漪之旧。如乐寿堂、玉澜堂、山色湖光共一楼、听鹂馆、长廊、石舫。颐和园所有者，皆清漪园所有也。
颐和园之游既毕，驱车北往玉泉，路稍岖崎，竹篱茅舍，渐有乡村风味。玉泉峰不高而挺秀，石不怪而崚嶒，金章宗尝建行宫于此。元明已来，皆为游幸之所，清康熙时加以修葺，名曰静明园。园有十六景，曰镜影涵虚，曰裂帛湖，曰影湖楼，曰界湖楼，曰竹炉山房，曰溪田谋耕，曰云外钟声，曰峡雪琴音，曰玉峰塔影，曰芙蓉晴照，曰采香云径，曰风篁清听，曰玉泉趵突，曰翠云嘉荫，曰清凉禅窟，曰森玉笏，今则垣墙虽存，而题额剥落，所谓十六景者，或存或没，莫能一一指示矣。山下新建一旅馆，为游人休息处，入馆午餐。摒挡上山，危斋半壁，破瓦颓檐，随处皆是，询之导者，亦莫能确言古为何殿，废于何年。山石嵯岈，径逼仄而倾斜。峰回路转，小树扶之，尚忘其险。上山数百级，一碑直峙，题曰玉泉趵突，上为龙王庙，下即玉泉也。玉泉出自石罅，潴为湖，广可数十亩，旧称玉泉垂虹。清乾隆帝以垂虹为瀑布之称，玉泉从山根仰喷，实与趵突之义允合，改为玉泉趵突。按趵突者跳跃也，马季《长留赋》云“ 瀑喷沫，犇遁砀突”，言水沸涌而跳跃也。
玉泉之水，自下而上，譬如急雨入湖，不见雨脚，只见浮沫之泛珠，又如阴阳为炭，天地为炉，火烈水沸，喷气而上叩，静碧之中，散玉溅珠，洵奇观也。元王恽游玉泉诗云：“峰头乱石斗嵯岈，水底浮光浸碧霞。”余谓浸字改为散字，真能写玉泉夕照之景。由玉泉趵突而上，历古屋数重，半就倾圮，按诸记载，当为竹炉山房、开锦斋、赏遇楼、真武庙、关帝庙等。再上玉泉山巅，前为香岩寺，后为妙髙台，中立一塔，所谓玉峰塔影是也。凉飙振野，微云抹山，半壑夕阳，明灭万状。满城炊烟，凝为暮霭，山水田畴，疆场绮分，农夫荷锄，叱犊归舍。玉泉山之晚景，拟之登万寿山，又觉壮丽苍凉之不同也。下山看华藏海、裂帛湖。华藏海者，凿石为洞，就石壁凿佛数千。裂帛湖，古榆荫潭，境极幽秀，王渔洋裂帛湖诗云：“裂帛湖光碧玉环，人家终日映潺湲。分明一幅蔡侯纸，写出湖南千万山。”结庐于此，亦足自乐，又何必远游五岳乎？游兴既阑，日亦云暮，归则市灯已明，寺钟初动矣。剪灯更为长律四十韵记游，录下：
霭霭晨熹活，危城倚日空。深岚舒积翠，大漠振飞鸿。周道直如矢，轻车转似蓬。迎人杨柳绿，零露芰荷红。爽气澄朝宇，晴云淡昊穹。地维枢冀北，山势走辽东。废苑凄荒草，颓垣冷古松。凉飙来海鹤，浩劫付沙虫。剩有灵光殿，重修景福宫。雕墙围碧水，画栋罨芳丛。复室回环合，长廊曲折通。绮楼栖采凤，朱壁舞骊龙。带隐琼琚佩，纱封翡翠栊。御炉犹列鼎，怪石半藏锋。尘暗珠帘寂，烟绡绛蜡融。铜鸵秋泣月，铁马昼吟风。粉墨今何在，霓裳昔已终。游鱼穿荇藻，饥鸟啄梧桐。高阁摩天迥，平原接塞雄。崇阶凌绝顶，远雁没孤峰。浅黛笼层嶂，凝青护短墉。素波微荡漾，别馆太玲珑。鸳瓦黄金烂，鼍碑白玉丰。扬霾遥散雪，卧浪近垂虹。极目心都壮，豪游兴末慵。出园方憩石，寻胜更携筇。小树扶斜径，清晖映晚枫。潺湲湖裂白，飘曳寺鸣钟。倾仄盘旋上，佳奇次弟逢。一泓泉趵突，对峙桧葱茏。洞府居群佛，田畴课老农。幽篁摇
琗，遗址渺芙蓉。静坐参禅旨，焚香悟道宗。琴音寒峡里，塔影夕阳中。冥色千岩合，歌声四野同。谯门初击鼓，陌路正归骢。逸韵怀灵运，先忧侍范公。息踪情若往，酌酒意无穷。讽咏涉遐想，描摹愧化工。诗成浑不寐，万壑夜罗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