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夏门勤工日记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一日)
我来法国,不过七月,进工厂作工,也只得两个多月,关于法国各方面的情况,自然不甚清晰,就是工人的生活,也多茫然。慕韩君因我进了工厂,嘱我做一篇介绍作工生活的文章,我一则没有闲时间,二则所知甚少,不能作一种分析的记载,但是我想国内人士所急欲知的,不过是我们实际生活的情形,我作工时所记的日记,虽然杂乱琐屑,惟其越琐屑的地方,越可以推见实际的真象,我现在就把这个拿出来供大家参考罢。
我是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到法国,在上海起身时,通共只带四百块钱,买船票置衣装就用去了三百元(所坐的船为美国船三等舱,去价一百四十五元),抵法只剩一百元,当时只合法币八百佛郎左右,全数交存华法教育会,由会中代为保管。
我在方登普鲁公学,补习了四个月的法文,每月正需的学膳费,只一百六十五佛郎(兼洗汗衣袜子,不另取资)。我因为好游,每月约多用一百佛郎,同学普通每月用费,不过二百五十佛郎。四个月共长用了三百佛郎,我当存款将用完时,就托教育会代觅工作,教育会因为工作难觅,允由会中暂时维持学费,俟春假满后,再为设法。
工作难觅的原因,或说是大战期间,女子乘机占了男子的位置,现刻退伍兵士,还有许多失业的,无法安插,或说是战后原料煤炭缺乏,各工厂多未恢复,所以工不易觅。据我的观察,法国战后,元气大伤,必定要力求填实,需要的工人,当较战前为多,这工作难觅,不过是一时的现象,而非永久的现象。
学校是三月二十七号放春假,华法教育会先于二十四号召集各校代表在巴黎开会,所讨论的虽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报告觅工情形。据谓已在圣泰田Sainf etienne地方,觅得工位三百四十三个,可以容纳春假后出校作工的同学,关于分派同学作工之先后,用三个条件来决定:
一 到法的先后,
二 存款的多少,
三 有无工艺技能。
那来法国最早,存款又已用完的,遇着相当的工作,自然要尽先安顿。
虽没有一二两项资格,但他却有一种专门的技能,也可以先派工作。除了这两项人之外,方轮到其余的。若遇工位不敷分配的时候,凡同学存款用完,而又不得工的,教育会担任维持生活费,等得了工后,再储蓄工资偿还。
四月五日
接别校同学先赴圣泰田者来信,说工厂待遇很好,工作也不如何繁难。
四月七日
教育会将作工人名单寄来,凡存款在四百佛郎以上的,本人虽愿作工,因没有工位,仍然留校补习。
四月八日
接教育会电,嘱准备明日动身。我们同学作工的,共有三十五人,得了这个信息,都非常欢喜,即刻把行李收拾帖妥,留校的同学,纷纷和我们饯行。大家对于这回去作工,好像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全没有半点痛苦的忧虑,这种精神只要能继续不懈,真是难得。
四月九日
上午教育会派代表给我们送路费来,每人发一百五十佛郎,宣告今天下午六点钟起行。我们当时就举出几位法语娴熟的人,经理买车票运行李种种事务。
方登普鲁学校,待遇中国同学,非常优厚,就是这地方的人,对于我们的感情,也还不坏。此处风景,又极佳妙,我们现在要和他离别,心中不免生了一种留恋的感想,正是古诗所谓:
一花一草寻常见,到得临别总耐看。
我们向校长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送学校夫役一百佛郎的酒钱,校长对于我们这种求学的精神,很是敬重。
我们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动身,下午两时突然接着教育会的电报,说工作忽生阻力,嘱我们再待数日。同学阅电后,多数人勃然大怒,因为我们候工,已经顿挫了若干次,这回圣泰田的工作,又把我们排在后面,现在已将动身,仍复停顿,疑是会中办事人拿我们作儿戏,即令不是如此,也有办事不力之咎,全体坚持必行。教育会代表钟君,将众人的意思,由电话中通知会中办事人刘大悲君。刘谓若诸同学一定要去,将来不能得工,教育会不负责任,言词很是斩截。众人听了,知道工作停顿,必有原故,把先时的感想,一变而为怀疑。约有一点钟的光景,教育会又派代表彭君来说,学校春假将满,诸君在校待工不便,可出住旅馆,每人再加发五十佛郎作一星期的旅馆费。我们问他工作停顿的原因,他说会中也是接圣泰田的电报截止,实际的真象,还要等明日方知。我们既知道工作停顿,并非无故,教育会又只发一星期的旅馆费,是已明白表示当于一星期内,替我们另觅得工作,也就不如何争执了。内中有八位激烈点的同学,以为在巴黎附近住旅馆等工,恐怕还是不稳当,教育会觅工的职员向迪璜君,既在圣泰田,我们不如仍一直到圣泰田见着向君,就容易商量了。众人以他们这主张,近于冒险,多不赞成,他们八位,遂另为一组,单独先往。
四月十一日
巴黎有人来说,工作所以停顿,因先入厂的同学中,有三五人不能遵守工厂作工时间,厂门已闭,方往叩门,又作工时因怕冷怕痛,或戴手套,或以一手插荷包内,单用一手动作,这些情形,映入厂长眼中,自然不快,虽不便即行辞退,然而对于以后的,遂拒绝不收了。
四月十三日
到巴黎访刘大悲君,问觅工情形,刘君谓诸君托觅的工作,有愿作铁工的,有愿作纺织工的,有愿作化学工的,诸君想作的工,必定与诸君以往或将来所研究的学问有相连的关系,教育会职员自当尽力去找。不过当这工作难得的时代,要求尽如人意,恐怕是不可能的。为维持目前计,所得的工纵然不合诸君最初的志向,也只好请诸君将就了。
又谓诸君多没有工艺技能,又不能作笨重的苦工,最好是先作学徒,既不如何劳苦,又可得一种技能。但是学徒之在工厂,得益很少,因为不仅工艺时时需人指点,并且耗费他的材料,故非工厂所欢迎。现在正和几个工厂接洽,昨天有一个工厂的代表来说,当学徒当订三年的合同,庶诸君学成后不至遽然舍去,工厂较为有益。我因为三年的期限太久,诸君必然不同意,可向他另提出三项:
一、不定期限不订合同,
二、三月为期,
三、一年为期。
现在还没接着答复,别处如有信息,当通告诸君自己决定。
四月十四日
教育会派人来说:谓昨接圣夏门Sainf chamond钢铁厂来信,允收中国学徒二十五人,命我们即刻前往,这二十五个位置,除已到圣泰田的八个之外,还有十三个尽来法较先的先往,其余的留待第二次再走。
四月十五日
下午六时,由方登普鲁起程,留校同学,多来车站送行。圣夏门在里昂附近,离圣泰田也只半个小时火车,由方登普鲁往,车费需四十二佛郎,中途换车两次,一在蒙达尔,一在圣泰田。八时抵蒙,下车稍进饮食,日间很热,众多着春服,夜间极冷,立月台上,寒风扑面,牙齿相击有声。平时间圣泰田的车方到,车上人已坐满过道内,还立着无数的人,我们勉强挤上,连站的地方差不多也没有,我们侧足的挤做一团,气息为之窒塞,车行时又极震荡,颇觉闷苦,半夜有人下车,才得座位。
四月十六日
天明车抵圣泰田,下车计算人数,不见了三人,详细察问,才知道我们昨夜由蒙达尔上的火车,前半节开圣泰田,后半节到中途另改道别处,他们一定坐错车了。
由圣泰田换车,半点钟就到圣夏门,一路山峦起伏,我看了引起一种亲切的意味,因为我许久没有见像故乡这样的山景了。
九时车抵圣夏门,我们走出车站,举目一望,只见黄尘满地,黑烟四起,天色愁暗,河水污浊。街市并不繁华,房屋也多败陋,往来的人,尽是些浓眉大眼衣服褴褛的劳动者。我们方从美丽庄严的方登普鲁来,见了这种景象,未免有点不快。然而一转念间,还是劳动的精神战胜,觉得这黄黑的烟云,也是大块的文章,粗野的劳动者,才是人类过正当生活的人,又是文明的制造者,我为什么要厌弃他呢?
我们所进的工厂,一问就寻着了。看门的人把我们引至招工处,这招工处就像中国的号房(或称门房)一样。凡是招工的,都要先到此处交涉。管理员问明我们的来历,然后引至办事处将华法教育会的介绍书投进,等了半点钟的光景,有一女书记出来问我们的姓名,又拿一张纸转令我们把各人愿学的工作开上。我们同学十分之九是没有做过工的,既不知道铁工里面分若干部,更不知那一门容易学。只有一位王良翰君,他曾做过几个月的制模(或称翻砂),于是学制模的竟有一大半人,其余的都是学锉工。单子开完,书记拿过去,又隔了许久,始出来告诉我们,下午二点钟再来候信。我们遂退出,同入咖啡馆。将下午会集的时间商定,然后各自散去吃午饭。
我所领的旅费,用到这里不过剩三十多佛郎,还有工衣未买,宿舍未定,所以这顿中饭,就实行节食主义了。
这个地方的人,对待我们多带一种嬉笑轻侮的样子。和他买东西,明明见着摆在玻璃柜里的,他竟答应我们没有。同他问好,他也置若罔闻。听说此地原有华工在过,想来是他们替我们种的好影响了。无怪我们同学中找工,多想找没有华工在过的地方。我虽然不以他们这种畏怯的行动为然,但我今日身处其境,真有许多难堪的地方。要求恢复名誉,倒要大费一番力量。
下午一时,会着先到圣泰田的八位,他们的工作交涉,昨日统已办好,都是学锉工。因问他们何以没有人学制模,八人中有黄杨两君以前曾作过制模工的,向我们说道,制模这项工作很苦,在初学的时候,一无所知,只好做那搬石筑土等笨事,即到能够制模,便要亲倒铁水(即熔化之铁汁),稍不谨慎,铁水落在身上,轻则坏衣,重则肌肉尽烂,杨君以前为铁水伤脚,医了一个多月方好,并且现在已离暑天不远,平常的热,已受不住,怎还经得起大火来烤哩!
众人听了,多后悔早上答应时,不该写学制模。
两点钟到招工处,管理员逐一检阅我们的护照,验毕,然后用正式表册填写各人履历和所愿习的工作。早上签名学制模的同学,多趁此机会,改报锉工。不改的只有六人,我也是六人中之一。填写既完,管理员命一人拿表册引导我们到办事处。办事处的主管者在表册上签字后,又命引我们到验身房,尽脱了周身衣服,受医生的检验,手续虽不麻烦,但是脱衣穿衣,却很要费点时间。
先来的同学向我们说,工厂指定的寄宿舍和食堂,都是同黑人、阿尔及尔人、西班牙人在一块。寄宿舍的建筑,仿如营棚,每间可容一两百人,铺位安置也如长江轮船的统舱一样,污秽恶浊,实在不能住。我们对于劳动的苦可以受,这种苦却有点难受。已和工厂职员交涉,请他替我们另开寄宿舍,现在还没有得到他确实的允许。
我们由验身房出,仍转到招工处,管理员说诸君既不愿同黑人一处食宿,今晚只好请住旅馆。明天再来候信。我们因恐旅馆拒绝不纳,向他要了一封介绍书,以为一定稳妥了。殊知这家旅馆的主人,过于谨慎,竟回答我们没有房间,第二、第三家都是如此。一直走到第四家,已再寻不出旅馆来了。幸而这家主人还好,他见我们衣冠整齐、行动有礼,不像个流氓工人的样子,答应收留。我们听了,那种欢喜的情形,仿如待死的囚人,忽逢赦免一样。我们昨晚既没有睡觉,今日又奔波了一天,中饭也没有吃,所以非常疲困,一进房门,便倒睡床上,什么事都不管了。到七点钟,才起来去买条面包和冷水豆饼嚼食,其味异常香美,正所谓饥者易为食了。
同学中有连买面包钱都没有的,又困又馁,想起了在家中当少爷时候的快乐,禁不住睡在床上痛哭。我看着真是可怜。他们口口声声骂教育会的职员不会办事,设使圣夏门离巴黎不远,我敢说一定有若干人要跑转去的。
四月十七日
上午七时到招工处。管理员告诉我们今日是礼拜六,下礼拜一再来作工。我们问他宿舍究竟如何,他说还有几天才收拾得出。于是我们转旅馆就拍一个电与华法教育会,请快拨点款来接济。
下午到公园游玩,园子虽然不大,布置倒很曲折。在这烦躁的地方,不想还有一片清凉境界,供我们恢复精神之用。
四月十八日
今日星期,各工厂都停工休息,下午出游街上。
圣夏门是属诺瓦Loir省管的一镇,地方很小,居民不过五六万。在此地住的人,十分之九,都是工人,大街只有一条,并没有什么大商店。咖啡馆(兼卖酒)却极多,每日晚饭之后,工人多到里面吃酒,或斗牌,或打弹子。星期的这天,更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了。在公园内遇华工五人,彼等现在此地人造丝工厂作工,远远见着我们,就脱帽招呼。我也跑上前去问好,有一两位同学,反远远的避开。他的意思,以为不和华工接近,法国人还分得出那些是学生,那些是华工。若同住一块,就要受法国人一例的轻视。我很不以他们这种见解为然。
公园侧大庭内今午开一音乐会,为工人募款。有工会会员在场演说工人之痛苦,听的人都现一种感动愤激的样子。
夜间有同学由圣泰田来,替我买得工衣一套,衣用蓝色粗布缝成,去价十六佛郎五十生的,合中币不过一元两角,可谓廉矣。
四月十九日
我们所进的工厂,法文名字为“Compane dos Fargeret acierier de lamarine”,是一个很大的炼钢厂。现在因为缺煤,有一半没有开工,然而作工的还有一万五千人,就可想见他规模的宏大了。工厂的周围,约有六七里,绕以很厚的砖墙,分二十四道大门出进,望去仿如一座城池。厂内烟筒林立,铁轨纵横,初入其中,多转了几个弯,就要迷路。
今晨七点钟,到招工处,八时管理员方来,将学制模的和学锉工的分为两队,令两个人分引到两处工作场所。我们学制模的共有六人,由R门进,先在门房挂了号,然后到制模工作场见本场主任。主任问了我们的姓名后,叫我们明天七点钟穿工服来此地作工。交涉办妥,仍然转到招工处。管理员谓寄宿舍下午可以整理出,你们赶快准备搬进。又每人发一张吃饭执照,从今天起,就在Cantinc寄宿舍内吃饭。
寄宿舍在工厂附近另一大围墙内,有同式的平房约二十间,母间可容百余人。前面有一条小溪,两岸都是树木,过溪为旷野,风景颇不恶。我们住的房子,在最后一进,另用木栅关拦,不许别人乱入。这一间屋内,又分为七小间,在这里住的同学,共有二十二人,拿五间做寝室,一间堆行李,一间做公共读书的地方。自来水、电灯、床铺、桌椅都设备得很完全,比起学校的寝室,相差不多。我们看了,真是喜出望外。
食堂离我们住屋约三百步,房极宽敞,可容千人会食。于这大食堂里面,又划出四分之一的地方,另拦为一间,布置特别整洁,有长桌十二张,每张可坐十人,桌布饭单刀叉俱有。我们就和几个法国人在这里面会餐。食品除面包外,有肉一盘,菜蔬一盘,点心一道,很是丰盛。早上吃咖啡,午晚两餐的菜,大概相同。若要饮酒吃茶,当现给钱。
西班牙人、黑人、阿尔及尔人、阿利伯人和少数的法国人,所住的寄宿舍,都没有我们住的那间光明洁净,吃饭的地方,也不摆什么桌布刀叉饭单。桌子是锁在两条板凳的中间,到吃饭时各人自带刀叉,木桶装汤,镔铁盘盛菜,还要自己亲到厨房去拿,看去真不及我们多了。
下午我们把住的房子,略加陈设,焕然一新。夜间同学有携得有中国乐器的,或弹或唱,顿觉满屋中都充满了甜美的快乐,把种种烦恼,全抛在九霄云外了。
今天新到作工同学四十余人,方登普鲁候工的十人,也在其内。他们所进的工厂,法文名“Chavamle-Brun Freres”,也是个制铁厂,不过规模没有我们的大,只有三千工人。工厂虽然不同,吃饭却在一处,想来他这种消费的设备,一定是各个工厂可以共通的。
四月二十日
工厂规定,一星期作工四十八小时。除星期休息外,平均一天作工八小时。上午自七点钟起,至十一点半钟止,下午自一点半钟起,至五点钟止。先五分钟以前进厂,若是迟到,大门一闭,就不能入。
我们今日是开始作工的一天,所以起得格外的早,五点钟已收拾完备,六点钟到食堂吃咖啡,六点半进厂。制模工场门首有铁柜四排,一排又分为若干格,有照料的工人来指我们,叫把身上的洋服脱下,放在里面,另外换穿工服,工作完后,仍换穿洋服出厂。
时辰钟的旁边,挂着工人号码牌,这钟下面,安得有印时刻的机器,凡是工人到厂,将自己的号牌向钟下一压,便印上某日几点几十分钟入厂字样。工场主任就根据这个来清缺席,丝毫不能作弊的。七点钟时,汽筒一叫,便动手作工。我们在的这个制模工场,不过是这个大工厂中的一小部分,只有一百多名工人。直接管理工人的有工头,工头之上,还有主任。这一部的事,全靠主任主持。当这主任的,是一个道貌岸然很有学问的工程师。他手下还有两个助手和几个书记。
这个厂屋,专是铸铁,有炼炉五座,每炉每次可熔铁一万基罗(每基罗约合中国二十四两)。铸出的铁器,待修理者,遍地皆是。物件过重,移动不是人力所能胜任。取卸转移,全用起重机。大起重机有六架,小起重机有四架,提取数万斤重之物,毫不费力。我最初见他吊着一万多斤的铁轮,隆隆从头上过,又听着照料的工人,不住声的喊注意,心中不免有点畏怯。及至多见了几次,也就不以为意了。
工头将我们学制模的六个人分去和几个熟练的工人在一块,一面学习,一面帮他的忙。我和李君相从的,是两个老工人,内中有一个已经在厂五十年,他还看见李鸿章来参观过,作工的经验不消说是很好的了。他两人现正合做一架大机器模型,这机器约有两丈多长,是铁路上用的,模型用木材照样造成,放在一个很大的铁箱里面,周围用土筑紧,铁箱分上下两层,可以取动。筑完之后,将上面的铁箱取开,把木模型取出,重复将铁箱盖上,翻成一个泥模,再倒入熔化的铁汁,便铸成机器了。
翻砂大概的方法,虽然几句话可以说明,但是做起来,却很不容易。我们今天只是帮他铲铲泥土,他不要我们筑。因为筑的松紧,关系很大,若是松了,把木型取出后,必至溃散,若是紧了,铁中所含的一种气体,不能发舒,也要爆裂,所以我们只好袖手旁观了。
四月二十一日
今日仍从两老者作工。用力的时间,不过两点钟,玩的时间,竟占六点钟。
每星期熔铁两次,今天正值熔铁之期。下午炉内铁熔,工人用铁杆将炉门拨开,有红水一股,奔流而出,火花四射,眼为生眩,用巨铁桶接着。这红水便是已经熔化的铁了。一桶既满,炉门复闭。起重机提至模型侧,缓缓注入型内,待铁冷后取出,便得一铸成机器。
当倒铁时,我立十步外观看,已觉热不可支。那照料倒铁的人,我真佩服他能受这大热。
四月二十二日
今晨颇冷,我入厂时,着衣过单,被冷风一吹,只是发战,很想得点用力工作,劳动劳动,借以驱除寒气。惟事偏不来,迟之又久,二老工要用泥,努力铲了几十撮,顿觉周身暖和。
晚餐后闲步到新来作工同学四十余人住处。他们住的房子,比我们的宏大整洁。寝室在二层楼上;楼外有一极大的露台。地势既高,举目一望,四山景色,尽收入眼底,暑夜纳凉佳地也。
四月二十三日
今日工头又将我与王君良翰,另换和一法国工人作工。这工人年只三十几岁,名惹尔维,性极活泼,好谈话。我有所问,彼滔滔解说不倦。没有人和他说话时,则唱歌自乐。
惹尔维所作的工,是一个大齿轮的模型,工作也很繁复,齿轮的齿,不能同时筑,须将轮边筑好后,一瓣一瓣的拿来安放。我今天帮他提了很多的土,又帮他筑模。筑模先用人力,后用汽锤。这汽锤的力量很大,我拿在手中,周身的筋肉都在抖动,刚筑完一周,已经汗流遍体。但我仍努力的筑完了,方才放下。
我作工的时候,忽有书记给我一小函,拆开看见上面写着我有两封挂号信,存办事处,叫亲自持条去取。我遂向工头告了假,到我们头一天来交涉工作的那个地方,将这小信交与保管信件的人,他很详细的盘问我的姓名,又要我的护照观看,审的确了,才把信交与我。
这两封信都来自上海,有一封信内附着一张七千六百多佛郎的汇票,是蔡衡武先生汇给我和刘、范、蔡、梅四君分用的。诸同学见我们有款到,多以为我们必转学校读书,不再作工了,殊知我们的心中,却另是一种打算。
后来的四十几位同学,今天开始进厂作工,学机械的有两个,学锉工的十个,学木工的两个。学制模的最多,有二十八个。
各部分学徒,最初多只是学习或试验,于工厂毫无补益,只有学制模的,虽然也是同一的不会做,但如搬泥筑土等事,是不必学而可能的,比较还稍得用,所以工厂很喜欢招制模的学徒。
同我在一厂学锉工的同学,他们作工的地方,是在工厂内所附设工人学校的一间大教室内。这屋内当窗放着十六架小机器,中间安两长排绘图桌,上午有教员来教一点钟的机械制图,作工时间,特别有个工头在旁指点。初学的时候,工头每人给一块方铁,叫把这锉平。等到手锉匀净后,又叫锉两把尺子。尺子这东西很不容易锉平。学过理工的人,就晓得三年难锉一把好尺子。能够把尺子锉来用得,才开始作东西。
四月二十四日
今天惹尔维令我试做齿轮的齿型,这齿型是雕在一个宽长不过八寸的木框里面。像这种模子,称为心模,因为他是制来放在大模子里面的。我初筑的第一个,过紧了不合用。第二个又松了,一出模便溃散。第三个虽合用,但是取木型的时候,触坏了一点,修补很不容易。我今天只做成两个,王君做成十几个。
翻砂这项工作,普通听去,以为是很粗的工作,实在却非常细致。我还嫌我性情粗莽,不配做呢。
作工所用小工具,如泥刀、尺子、钉锤等,均须自备。我们六人,今天合开了一张单子,请本场主任代购。
四月二十五日
今日为星期。以前读书时,日处安逸中,不知星期之可乐,今日乃真知星期休息之乐。
我素习晚起,饮食也很少,自作工后,食量大增,早起已成习惯。下午公园中游人极众,无不衣履鲜洁,举动阔绰,假使不注意他那一双粗黑的手,未有能知他就是昨日工厂中蓬首垢面的工人。树荫之下,妇挽其夫,并肩同坐,娓娓笑语。美丽的小孩,环绕着他们玩跳,这真是一幅极乐图。
四月二十六日
今天作齿型十二个,翻筑方法,已略知一点。
工厂定例,每月十一号与二十六号发工资。所以今天作工的人,分外高兴,我们只作了一星期的工,并且是作试验,故没有工资。发工资的地方,仿如车站买票处、银行付款处一样。一条长柜上面,用铁网拦成若干格,每格开一小孔,作付款之用。从一十起到一百止,共计十格。凡来领款的,如数目为五十以上,六十以下,便在六十的付款口领取。领款须凭工资单,无单不付。这个工厂发工资的地方很多,单是我经过的路,已经见着三所了。
连日工作,已经上路,起居饮食,也有定时,因把每日工读时间表拟定出来。
上午五时 起床
五时半到六时半 读书
六时半后 吃咖啡,入厂(由宿舍到厂须走一刻钟路)
七时至十一时半 作工
十一时半至十二时半 午餐
十二时半至一时 阅书
下午一时 入厂
一时半至五时 作工
五时至六时 晚餐
六时半到九时 读书
九时半后 睡眠
统计每日作工八点钟,读书五点钟,睡眠七点钟。其实认真研究学问,每日读书的时间,并不在多。果能做到心不外驰,读一点钟,可比别人读三点钟和四点钟。一天读五点钟的书,已经是很多很多的了。
古人如沈麟士之织帘,六祖之磕米,都是借作工来把性子磨坚定,由这里面去证悟大道,我很有取他这种精神。
友人约我在法经营商业,我写信去问石甫舅父,今天接着复书,乃数这种组织之不当,结题谓“我望你还是潜心工学的好,急欲出头做事,是自戕也”。我看到这里,为之悚然。
四月二十七日
今日仍筑齿型,下午进工厂时,书记给我一张本厂做工执照。
法国工人作工之懒,真为意想所不及。无论何时,试举目望,总有一半人在吸烟或聚谈或闲立。学徒更懒,常见其设法相戏。他们每天虽说作八点钟工,实际不过只作五点钟和六点钟。回想起国内工人之终日劳作,其勤真不可及。
工人无不嗜酒。他们每天进厂,人人都带得有一瓶红葡萄酒,一块面包,和点干菜。作工得了一半的时间,就拿出来吃。回家吃午饭晚饭时,更少不了酒。晚饭后到咖啡馆去找几个朋友谈天,又要吃一两杯。这种红酒,在此地卖一个佛郎六十生的一大瓶。我计算他们每天吃酒的用费,比食宿的用费相差不多。有人说法国人所得的钱,大半消耗在酒坛子里面。这句话真不错。
工人除好酒外,又好吸烟。烟酒这两种东西,都是他们的生命。他们口中常常都含起一支烟卷,间断的时候很少。有时没了,向我们索取。我朋友有携得有的,给他一根,他非常感谢,待我们格外的亲热。在圣夏门这个地方,要买烟很不容易,须得警察署吸烟的执照,商店方肯售给。但虽有执照,也有买不出的时候。因为外国烟不能输入(海关盘查很严,我初抵马赛时,关上人问我们带得有纸烟没有,答以没有,然后放行),本国的出产有限,大有供不应求之势,我们寄宿舍里面,食堂内附设得有买酒处,门房附近,有一间小屋,专售烟卷,每星期有一批烟运到,当天立刻卖完,去买的时候,若没寄宿舍的执照,他还不卖。
法国成年以上的工人,每天的费用,至少非十五佛郎不够,就是这烟酒两项消耗品太占多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晨惹尔维命我筑一轮轴模型,第一次因松紧不匀,毁了另筑,第二次我用力太猛,及筑成,惹尔维以铁签插眼,签曲不得入,惹尔维谓这个又太紧,仍用不得,因为铁中含得有一种气体,模子过紧,必被阻碍,不能发散,常留气泡于所铸物内,能使所铸造之物,归于无用。我又毁了另筑,第三次,仅得一半,时间已到,留待明日续完。
四月二十九日
下午,始将昨日所筑轮轴模型完工,惹尔维谓虽不甚好,勉强可用。
连日天气甚热,厂中尤为干燥,遍地都是泥沙,大风过处,砂即腾起,着于面上,为汗水所粘凝,偶一拂拭,其状越怪丑可笑,鼻为灰砂窒塞,呼吸因之迫促,时时仰面嘘气以自苏,口时苦渴,吸冷水稍觉清爽,下工时仿如初出监狱之囚犯,觉天地异色,形状很是憔悴。
我非不知劳动力为自己对人类应尽之一种义务,劳动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劳动是愉快的事业,对于劳动而生痛苦观念,是很可耻的事,但是现在这种劳动,完全是替别人做事,拿劳力卖钱,不是自动自主的劳动,若认为安,则是现在的劳工运动,可以无须乎有了。
我对于我现在的做工,是抱定下开的四个条件去做:
一、养成劳动的习惯,
二、把性磨定,把身练劲,
三、达求学的一种方法,
四、实地考察法国劳动真象。
我只在这四个条件里面去求劳动的愉快,解眼前的烦恼,更进的事,就非我现在所知了。
我的朋友中,有很多的人,因从根本上认劳动为自己对人类应尽这种义务,劳动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劳动是愉快的事业,于是对于现在的作工,不认为达某种目的之方法,而认为这种精神,实实可敬。但我实际考察他们的行事,并不见他们对于这工作发生什么愉快的感想,反时刻都在愁闷里面过日子,即如作工时,数数看钟,或不满意于现在所做的工作,便是不想劳动的表示,岂不是言行不能相符么?更有因工作不如意而咒骂教育会办事人的,这种人认识不清,依赖根性未脱,忘却自己人格,更不足道。我所抱的四个条件,他们虽然会批评说不彻底,在我却真实得很大的受用。
四月三十日
今日将昨筑轮轴模型,修整光洁,修整功夫,非常细致,所谓灵巧的翻砂工人,就是娴熟此事的。模既整好,又用一种黑色混合物涂布其上,用火烘干,便算完工了。
惹尔维将所作齿轮图样送我看,我反复的瞧,莫明奇妙,惹尔维及王君详细指示,略解一半。凡制造机器,先于制图制成图样;当用木之部分,付木工场制造;当铸造之部分,付制模场制造;当锻炼之部分,付锻炼场锻炼。各部分将物作成后,移之细工工场,用手工或机器打磨切削成适当之形,最后始在配合工厂配成机器。
制图第一步为设计,拟定制造物之形式,说明制造之方法,并算出其尺码,此事非有经验之工程师不能胜任。第二步由制图员依照设计所定式样尺码,制成工作图,分配于各部工场,制图员多为中等以上学校学生充当,凡完全之工人,必须懂数学能认图。翻砂因木模多已做好,不知图,尚无大碍;若木工、锉工、车工,则离图即不能做。以前我听得人说欲为一完全工人至少须当三年学徒,今以此事证之,三年果不为多也。
我所在的这翻砂工场,里面的工作,大致可以分为六项:
(一)是制造大件机器模型的,取卸转移,纯用起重机。
(二)是制造小件机器模型的,模型积小,仅凭人力,可以翻转。
(三)是制造大小型模型里面的心模的。
(四)为专司熔铁的工人。
(五)为搬石运土的散工。
(六)为机器铸出后,打磨砂土的工人。
我们现在是跟着制造大模型的工人学习,间或也学做一两件心模。
上午巴黎又有同学二十人来这个地方作工。
午后接华法教育会通告,谓五月一号,为工人大纪念日(八点钟工制实行纪念日),各国工人,这天都要一起罢工,举行一种极大的示威运动。法国尤为激烈(去年五月一号巴黎工人因罢工与军队冲突死伤数百人)。望在厂诸同学,当与外人一致行动,不可故为立异,致生恶感。又罢工时,常有若干无知识的工人,于中暴动,或对外国人加以侮辱,我们同学当这天,总以少出外为好。
夜间同学公议明日一致罢工。
五月一日
我们要研究法国的社会运动,今天正是一个实验的好机会,诸同学没人肯到工厂里面去看看真象,我便一人奋勇独往。经过街上时,见满街都是工人,三个一簇,五个一团,交头议论,不像要去作工的样子。工厂门首,站的人尤多。这般人都是看风色行事的,若是进去的人多,他们也就跟着进去了。有武装警察持枪守门。我见仍有工人进去,也就跟着入内。里面作工的人,较之往日,不过减少三分之一。我看了很是诧异,问惹尔维为何不罢工,他倒还问我何以要罢工。多数的工人,都只知道工会号召罢工,便是那罢工的人也不知道罢工的所以然,不过晓得这灾举动,于他的本身有益罢了。
今日不作工的,多是年富力强入了工会的工人。至于年老技精的工人,和生活较难的工人,十九都照常上工。
我由今天的情形看起来,觉得法国大多数工人的智识,真是不足。我们以前由书报所闻法国如火如荼的社会运动,必有许多不实不尽的地方。经这一事,引起我无限的新研究趣味。
早上作工时,工头和工场主任,都来问我的同学,今日何以不作工。我含糊答应,他们面上,现一种不快的样子,下午我也不再去了。
公园附近,午后有工会会员在彼演说,此外并无何种表示。
五月二日
今天又值星期,此处无多游玩地,上下午都在公园内看书阅报。
圣夏门人造丝工厂内,有华工十余人,多江浙籍,性皆纯善,且知书识字,不类普通华工。彼等来法最久者约六年,余均两三年。工资日可得十七八佛郎,无有过二十佛郎者。今晚有五人来坐谈,彼既力表亲善之意,我等对之,也很尊重。惟五人中有一奉天人,貌颇狡猾,他劝我们不吃工厂内的食,说价钱既贵,味又不好。他愿意来帮我们做中国饭,同学某君,当时婉言回绝了他。
五月三日
今日入厂只作了半点钟工,就有书记来唤我们到招工处,说有话告诉。我们听了,面面相觑,以为必是为前日罢工的事,要开除我们了,及至到了招工处,会着管理员,才晓得是为警察署报名的事。原来法国的定章,凡外国到境内何地居留在十五日以上,即应向警察署报名。我们来这里,已经二十日,尚未报名,警察署昨来察问,所以嘱我们快去将这事办妥,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将自己的履历只诵一遍,另去三佛郎三十生的手续费,得一张居留执照。
同学多素习于养尊处优,作了这几天工,手上伤痕累累,我以为这不过是皮肤之伤,只要手生茧皮,就不怕痛了。
前星期所作齿型一百个,今日安放轮模上,竟差半寸,不能合缝,于是前功尽弃,损失约千佛郎左右。此事非我之错,亦非原型工人之错(原型工人,即作模子者),当怪工程师计算时粗忽所致。
熔解之铁,注入模中,凝固时均收缩少许,故原型当留收缩之余地,应将其寸法稍放大。又凡一机器,都分为若干件铸造,铸成之后,必使各部分能适当配合,此等事皆工程师负责。吁,一技之难有如此。
报载巴黎五月一日罢工,工人与军队冲突,死伤数人,维骚动远不及去年之甚。
五月四日
锉工同学,今日得发薪单,每人每日工资为十四佛郎十五生的。我们的发薪单,虽没有得,但是惹尔维已告诉我们是十四个佛郎一天。我心中有点怀疑,何以我们作的工,比他们劳苦,工资反为减少呢,但是转念一想,我现在所作的工,实在值不到这十四佛郎。法国学徒,在上三年的,每日工资,只有七佛郎,不过另外得的奖励费,有时还超过正项工资一两倍。我入厂的时候,已是出乎意外,还有什么不足呢。我们工厂给薪的办法,是照各人技能的优劣来定,识技能最好的工人,每点钟不过三个佛郎五十生的,一天合计约有三十佛郎。普通工人,都只在二十佛郎左右。但除了正项工资外,还有一种奖励费,看各人的勤情和成绩来定。惹尔维的正项工资只有十七佛郎,然而他十三天的工价,竟得四百佛郎,那多的便是奖励费了。这种奖励费,是很可以鼓励工人勤奋作工的。工厂里面最苦的,要算散工(就是要用苦力推车运土的),得资最少的,也要算散工。法国工人当散工的,要想得上三十佛郎一天,那就很不容易了。在我附近运土的几个散工,每天都只有十四佛郎,由这些地方,还可见仍有重智轻力色彩。
阿尔及尔人、黑人完全是作散工,每天只有十一个佛郎的工资,比照起来,工厂对于我们,要算是非常优待了。
同学王君,谓以前作了七八个月的工,工厂也换了三个,从没有见如此优遇的。第一次所进的厂,每天只有五佛郎。第二次所进的厂,工资更少,只有三佛郎五十生的,极力的刻苦节俭,才够伙食。半个月五个人合买五个佛郎的牛肉共餐,算是用得很多了。第三次所进的工厂,待遇虽还好,然而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工作非常累人,他给薪的办法,是论货点工,比如作一件东西,是两个佛郎,作两个就给你四个佛郎,若作坏了,一个钱都没有。翻砂做的东西,要铸出来,才能分出好坏,有许多法国学徒,见着工头将他做得不好的东西,捶碎或抛弃,忍不住只是流泪,哪能像这个工厂的学徒,这样快活呢。
我最初觅工的时候,因为以前没有作过工,一点技能也没有,听说散工专是用力,在初作工的时候,得的工资比较其他的工作为多,所以我很想得到散工位置。我将此事同一个进克勤校工所的朋友商量,他急劝我作学徒,并且要作锉工的学徒,因为锉工在最初的时候,工资固然较作其他的工为多,但是以后很不容易望加,工作也极劳苦。他们初进克勤校工厂时候,学徒只有五佛郎一日,散工有十二佛郎,如今学徒已增至十五佛郎,散工仍是十二佛郎,即此就是个好比例。至于要学锉工的原故,一则锉工以后的用处大,二则工作也容易找,工资且较其他工作为优,我如今亲来作工,才证明他这话真是阅历有得之言。
五月五日
学锉工的同学,现在每天早晨又加上一点钟的法文,合计一天上两点钟的课,作六点钟的工,一切优遇,完全和工业实业学校相似,这真是自有勤工学生以来,稀有的遭际,内中有两位同学,对于以工求学方法,以前很抱怀疑,然而现在也承认是很可能的事了。
我今天和王刘诸君谈起学锉工同学法文的进步,因有换工之意。我并不是嫌翻砂工苦,羡慕他们的工资多,所以要换工,实在是见着这种方便求学的机会,有点心动。
五月六日
今日由王君拟一信上制模工场主任,要求二事:
(一)能否与学锉工同学一律上课。
(二)如上课时间,往返不便,则请改学锉工。
同学邓武君,今日自纳河舍来,传述彼间作工情形,非常劳苦。邓君所进工厂,为化工厂,所作之工,为推小车背麻袋等事,工资只有十三佛郎,麻袋装牛骨,每只重约百斤,虽力不胜任,亦须勉强负荷,彼间原有同学二三十人,因不能耐此苦,纷纷回巴黎。邓君系往承其乏,匪持安之无怨言,且已积数百佛郎,将欠账还清。吾因此证明凡事本无难易苦乐,所谓难易苦乐,皆各人主观认识之不同耳。
吾辈立志来勤工俭学时,即已决心和困苦奋斗,今日所受,并不甚苦,纵令为苦,也应努力将他打破,像这种畏难而退,甚且还要怨恨以为受了倡导人的哄骗的,真是把勤工俭学四个字污辱了。
五月七日
上午工场主任语我等,谓昨接你们的信后,我就写信通知办事处,由办事处询问学校可否收容,现已得复,说两地相隔太远,往返很不方便,至于你们要求的第二项,那是无有不可的,不过我替你们想,贵国将来需要翻砂的用处,较其他部分为多,而且这翻砂又是锉工里面的根本工作,我希望你们再学几个月,稍会了解之后,再更换其他工作。你们若以为现在帮助旁的工人作工,只是做笨重劳力的事,没有学到技能,那我可以叫你们一个人单独做小模子,只要把小模子学会,将来便可自己做大模子了。
我们听他这话,说得很委婉切要,也就不固执初见了。我现在正筑齿型,没有完工,所以不及换;王君因以前学过,不欲换;李、刘、范、梅四位今月齐换作小模。
五月八日
未到作工时间,不能工作。我今晨先了三分钟动手,有几个法国人就上来干涉我,因为这虽是勤快,却把规矩破坏了。
汽筒未鸣以前,厂中非常寂静,工人四散谈笑;汽筒一鸣,各项机器,立刻转动,隆隆之声,耳为之聋。我以为这工厂和一架机器一样,放汽筒便像开发条,机器把发条拨开,立刻运转,工厂把汽筒一放,也就动作起来了。便是我们每日所过的生活,有时也和机器一样。
五月九日
今日是星期,上午到公园内看书。现在已是暮春天气,那温和的日光,非常可爱,众花渐次开放,绿树却已成荫。树丛下坐着无数的游人,或穆然静想,领略天地自然之美;或二三友朋,促膝谈心;或一对情人,喁喁情话。更有许多青年女子,穿着很艳丽的衣服,各人提着一个花篮,篮内放着纪念徽章(公园内开一妇孺救济会),来往兜售。小儿多随着大人跳跃歌唱,他们都充满了一种极甜美的愉快,把人世所有的烦闷愁苦,齐抛在九霄云外。树上的小鸟,也不住飞鸣,表示他的快乐,我坐在一条石凳上,默默的领受这种美景,呀!这岂不是天国么?
下午游人尤多,百戏杂陈,我反觉得有点烦热,不及那种清凉有味。男子多以鸡毛系花针,遥掷女子以为笑乐。
同学有在咖啡馆内听说明日法国有全国一致大罢工消息,这次罢工,向政府要求何事,尚不得而知。
五月十日
昨日虽听说今天有罢工消息,因为这是传闻之辞,恐怕不很的确,今晨仍然照常入厂。走在街上,觉情形与往日大异,军警持枪守路口,马队往来游行,市面顿现一种肃杀的气象,工厂门首,驻兵尤多,工人多聚集观望,欲进而又不进,司令者恐发生危险,令马队冲散,马队过处,有十分之八工人趁势入厂上工。
下午几乎全体上工,因为今天要发工资单,明天领款。我们工厂在这两天内,恐怕没有十分之一的人罢工,别的工厂确实今上午就没有人作工了。
这次罢工的原因,是总工会要求政府将铁路矿山种种事业,由资本家手里,收归国有,号召全国工人一致罢工,作极大的示威运动,必定要得了一种结果,然后才可望停止。
某工人谓工会对于这次罢工,已准备有十四日救济会,凡罢工工人均可领取必要的生活费,所以这次罢工的日期,至少总在十四日以上。
法国有两个工会,一个叫做社会党(Parti Socialist),一个叫做工会(Confederation Generate de ctrarail),这两党的目的,全是在谋工人的利益,想打破现在的阶级制度,造成一个平等的社会。两党目的,虽是大概相同,然而他进行的方法却不同,所以他的名称以及党员会员也不同。社会党是一个政党,他的方法是要由社会党得了政权,拿国家的权力改革社会的组织,故着手注重选举议员。工会才是一个真正的工党,他说明了不要政权,不争选举,代议方法,就是在组织工会,多收会员,使工人人人都晓得团结,改良他物质同精神的生活。
工会的组织,各地有分会,各省有联合会,一国有总会,现在的干事有力量的为茹吾君(L.You houx)。工会里面,又分激烈和平两派,那激烈派很表同情于俄国波尔雪微克主义,和平派以为社会改革,不是暴力强迫可以成功的,并且不赞成在这大战过后,民生凋敝的时候,行这革命的事,所以两派常有冲突的时候。听说这次的罢工,纯是激烈派的主动。
前日蔡先生汇给我们的七千六百余佛郎,我们现在工厂作工,每月所得,足敷用度,实无需用的必要,放在手边,反容易扯花销了。若说拿这笔钱再进学校去补习法文呢,就我的经验,学校补习,与工厂补习,不过三与二之比,相差无多。并且我们才开始作工,也不想遽然舍弃,听说伦敦的师友,境况很是窘迫,我们遂决定将这笔款转汇去接济他们。五日前接着师友复书,说我们现在也要作工,不受这笔款,望我们留作将来的学费。
讲到进学校,我们已进天然的社会学校了,若是定要抱取几本讲义,在讲堂上鬼混几点钟,然后为学,那么在中国日本都很好研究,不必远来法国了。我说这几句,并不是反对人不当进学校,就是我以后也要进学校,是说吾人当求活学活智,不可注重文凭,专读死书。
我又以为一定要作三年工,然后才将所积的款,读两年书,这是理想的事,因为钱在手边,容易花销,即令保得住,而各时的生活情形不同,第一年所积的款,以为可够一年学费,到第二年物价增高,恐怕还不够半年。并且这种求学方法,也太呆板,所以我主张稍积款只要能支半年用费,就读书,用完了又作工,不必拘泥于三年之后。
我们对于这笔款的处置,讨论了很久,竟想出一个很好的法子来。同学熊路青、蔡清宽二人,想到美国勤工俭学,因为困于经济,不能成行,如今这笔款,我们五人分了,各人所得有限,补益很少,若是合起来,就可以帮助他两人赴美,岂不是件快事吗?我们当即决定,通知他两人。他两人最初只推辞,以为我们现在作工,他怎好拿取我们的钱去读书。后来我们说明了,不是帮助你们到美,是望你们在美国替我们立一个勤工俭学的根基,以后我们也有赴美留学的机会的。他们听了,方才应允,日内即准备动身。我们今后,只要有一技一能可以谋生,直可以世界为家了。
(原载《少年世界》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