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马座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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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画魂

文/范恩正

悠淡的灯光把房间微微照亮。淅沥沥的夜雨打上落地窗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旋律。张若佩站在窗前,毛茸茸的小猫在她怀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小家伙眯着眼的样子分外可爱,柔嫩的舌头亲切地舔着她秀丽的脸庞。

张若佩似乎听到了什么,警惕地抬起头。表情的温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凝重的平静。

一道黑影顺着房门底部的缝隙爬进来。门锁发出几声金属碰撞的声响。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房门在外力的作用下缓缓打开。

“王生。”张若佩看到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来人穿着一身破旧的黑夹克,沾着污泥的07式军靴把地板踩得吱吱作响。

“我是应该叫你张若佩,还是赵康来?”

“放了我吧。”张若佩平静地说。

王生向张若佩的方向缓步走去,一张粗糙的中年面孔出现在灯光里。他目光矍铄,左脸有一道挂着血迹的丑陋伤疤。

“请你放过我。”张若佩不禁抱紧怀里的小猫。

雾都的雨下大了,雨滴叮叮咚咚地捶打着玻璃。王生娴熟地拔出92式手枪,稳稳对准张若佩的同时调开了保险。张若佩毫不紧张,反而一脸镇静地看着王生的眼睛。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张若佩垂下眼睑,银铃般的嗓音缓缓念出松子的台词。

一道火舌转瞬即逝,在张若佩听到枪声之前,5.8毫米的子弹便已射穿她的胸膛。子弹带着剩余的威力,又把落地窗打成碎片。晶莹的玻璃纷纷散落一地,风声和雨滴顺势灌进房间。

殷红的体液顺着张若佩的裤腿流下,逐渐汇聚成一小片血泊。张若佩俯下身,捧着没了生气的小猫,把它轻轻放在没有玻璃碎片的地板。随后,她一脸镇定的向王生的枪口走去。第二枪响起,王生透过手枪的准星和照门,一脸厌恶地看着她。弹头轻而易举地贯穿柔弱的躯体,抛出的子弹壳在雨滴里冒着几缕青烟。

“别忘了你是谁。”王生面无表情地说,“时间到了。”

王生调高枪口,打算用弹匣余下的所有子弹轰烂眼前这位美丽女子的脸。一连串的枪声盖过了呼啸的风。

听到持续的枪响,SUV驾驶位的男子满意地点点头。他于是收起05式微冲,用车载无线电向研究所如实汇报。

七天前。

正午阳光正好。重庆的艳阳穿过窗前的植物,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咖啡馆的客人很少,显得分外冷清。

刘琦看了眼时间,他等待的人还没有来。他拿出送给她的礼物,一本名为《弗兰肯斯坦》的科幻小说。作为忠实的科幻爱好者,自小在科幻小说的滋养长大,刘琦很是喜欢玛丽·雪莱的这部开山之作,不过他并不清楚作为礼物是否合适。即便如此,他依然想把这本书递到她手中。

“嗨。”

刘琦听到女生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刹那便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被她难以想象的美遏住了咽喉。

“是给我的吗?”张若佩落座对面。她穿着一袭白裙,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红唇弯出一弧艳丽的弧线。

“啊?”刘琦时过半晌才收回注意力,连忙支支吾吾地应付,“对对对,是……给你的。”

“谢谢。”张若佩双手接过,“讲的什么故事。”

心跳按不住地加快。生活中刘琦资深科幻迷的身份,一方面带给他快乐,一方面又为他带来烦恼——男生嫌他卖弄、做作,女生误解他不食人间烟火。能遇到有漂亮女生咨询科幻方面的问题,对刘琦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幸运。

“很高兴你对弗兰肯斯坦感兴趣。”刘琦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讲起故事,“科学家用尸体的器官创造了一个造物。造物心本善良,可惜人们厌恶它、憎恨它,造物杀了科学家的家人。杀死造物主后,消失在北冰洋的大火中。”刘琦没有继续夸夸其谈,他留意了一下张若佩的表情。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要是再说下去无疑是亲手傻傻地给聊天画上尴尬的句号。

张若佩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刘琦见状有些慌张,他赶忙试着转移话题。

“也可以聊聊别的。”刘琦拿起水杯要喝。

“人们为什么憎恨它?”张若佩明澈的大眼睛向刘琦投去好奇的目光。

刘琦大吃一惊,下咽一半的水激动地反涌出口。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美丽的人儿会问出这般话,这同以往与女生的社交经历截然不同。

“你还好吧?”张若佩递上纸巾。

“我没事,没事。谢谢。”刘琦连连摆手,他急忙兴奋地继续话题,“一方面因为,科学家弗兰肯斯坦把它设计的样子的确不太符合人类的审美。人们害怕它丑陋的外表,即使它心地善良。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想是,是因为我们是人类。我们要对自己的种族负责,不允许地球上有可能取代人类的智慧生物存在。”刘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就像不允许高智商的猴子取缔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顺便提一下,那是我最不喜欢的电影。此片不适合人类观看。”

张若佩想说些什么,声带却忽然无法正常工作。一个男声从他脑海里穿过,“时间到了,王生会载你回来。”

刘琦意犹未尽地想继续诉说,难得遇见一位愿意听他谈科幻的女生。怎奈他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张若佩站起身礼貌地与他告别。孤零零的刘琦长叹一口气,虚弱地靠上椅背,埋怨自己不记教训的多嘴。

“起码她拿走了书。”刘琦撇撇嘴,自我安慰道。

王生是位退伍军人。曾在怒江峡谷受训的他本以为能够回归柴米油盐的普通生活,不料却被一纸红头文件调遣进一家对外保密的准军事组织。冥冥之中一锤定音,他的一生在与武器打交道,一辈子在与杀戮枕戈作伴。

见张若佩走出来,王生赶忙用手指掐灭香烟。他套着一件颇有年头的黑夹克,关闭保险的手枪稳稳地插在腋下枪套。

“顺利吗?”王生启动发动机,撇了眼后视镜里的张若佩。

“还好吧。”后座的张若佩习惯性地系好安全带,“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们溶入车流,顺着城市的血管朝目的地有序行进——红色的十字路口前停止,绿色的十字路口下行驶。他们遵守既有的规定,和谐地踏着约定俗成的脚步,一丝也不敢怠慢大自然既定的万物法则。

远离闹市,窗外的景色由繁华的钢铁森林渐变成苍葱的绿色植被。张若佩沉浸于美丽的自然景色,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眺望远方。

在远离闹市的地方,SUV放慢速度,停在检查站前。王生降下车窗,向武警打扮的安全员出示证件。安全员核对完证件,眼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其他同伴。几位安全员用军犬和车底检查镜围着SUV细细搜查,确定无误后才用眼神向同伴示意安全。武警归还证件,垂下枪口,向王生标准地敬上军礼。

伸缩门匀速打开,升降柱缩回地下。研究所并不显眼,门口的挂牌写着“技术工程研究所”的黑体字。精良的伪装让这里在侦察卫星和山野村民眼中都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研究机构。只有少数人明白,戒备森严的研究所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良好的隔音材料和干扰设备把白色房间与外界隔绝开来,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斜而下。

张若佩安静地坐在桌边,双手像乖巧的小学生一样放在桌上。她抬眼瞧了眼对坐的那人,见对方不做理会,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她在等待,等待那人打破沉默。她在心里默念倒计时,从五开始,数字一点点减少。默念到零时,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开了口。

“我想知道。”张晋中合上她的礼物,推到她跟前,“你对这本书的看法。”

“弗兰肯斯坦?”

张晋中点点头。

“听他说,主人公是科学家。和你一样的科学家。”张若佩若有所思地回想起刘琦。

“你没看吗?”

“没有。”张若佩摇摇头,“王生帮我保管的。”

张晋中微微颔首,收起小说。

“我可以看看吗。”张若佩说,“你总会给我播电影,给我书读。”

张晋中随意瞥了眼墙角的摄像头,“今天先到这里,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洁白的墙壁凹陷出一块长方形的滑动门。两人走出白色房间,门外两边各有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卫,黑色作战服没有任何身份标识;头盔、护目镜和面罩遮蔽住面孔,显的颇有几分神秘感;平顶机匣的95式突击步枪平稳地端在身前,战术背心更是塞满弹药。

张若佩莲步轻移,踏上一块光洁的高台。她脱去衣物,展现出完美的肉体。操作台的工作人员随即启动设备,高台伸出几根细长的机械手臂,像花瓣一样包裹住正中的艳丽女子。机械手臂按照既定程序快速摆动,熟练地卸下女子身上的人造皮肤。一块块夹带肌肉组织的皮肤从她身上逐一剥离,没过多久,张若佩的真身——一具金属骨骼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张晋中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他看那具机器骨骼的眼神与欣赏最美的雕塑并无区别。王生的眼神则更为复杂,目光甚至有意回避张若佩。

“这就是你的小玩具啊。”廖家辉凑到跟前。他穿着陆军常服,手臂环抱在胸前,看向张若佩的眼神微微眯起。

张晋中瞥了眼廖家辉,“没你的大玩具好。”

“别贫嘴了。”廖家辉脸色阴沉,“你的预算整整是我的两倍。你打着实验的名义,生产一个报废一个,真能折腾。”他瞅了眼王生,“还专门安排了打手。不对,准确来说是杀手。”

“你是军人,我是研究员。”张晋中面向廖家辉,“你我身份不同,研究方向不同,争执是难免的。你告诉我,一颗子弹多少钱?”

“六毛到几元钱不等。”

“六毛钱的成本可以夺人性命,但是可以买来一个真理吗?”张晋中义正辞严地反问道,“一个足以影响文明走向的真理。”

“口舌之利。”廖家辉一时哑口无言,沉默片刻才作出回答,“历史有两种写法,以人为主或以事为主。我比你要务实。过不了多久,8419总局会派人来视察我的大玩具,之后我再准备把它送到白城平台兵器试验中心。相信我,地铁事故的惨剧不会再发生了。”廖家辉冷冷地笑,“对于我,六毛钱的成本,足够了。”

机械臂给张若佩换上一身成年男性的人造皮肤。机械手臂有序地折叠收回,留下一具英俊的裸体男性,周围的工作人员簇拥上前给他穿上衣物。穿上女人的皮,它是张若佩;披上男人的皮,它是赵康来。

廖家辉朝实验室外走去,回头看了眼赵康来,大声吼道:“嗨!傻子,别让人面兽心的混蛋把你弄死。”然后大声狂笑着离开实验室。

埋怨的眼神很快回归平静,张晋中对王生说:“张若佩今晚在实验室。你去了解那件事。”

王生虚弱地抬起头,有些不太情愿,被张晋中盯着让他很不舒服。一口吸净香烟,碾灭过滤嘴最后的一点火光,王生迈步走向实验室的出口。

图灵提出机器与智能以来一直存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实现人工智能必须采用逻辑和符号系统,另一派则认为仿造大脑的神经网络也可以达成人工智能。

张晋中属于前一派,但像图灵支持机器可以拥有智能但却说机器的智能赶不上人一样,他怀疑图灵测试。与其说是测试,他认为更应该叫伯图灵悖论。人类有智慧和感情是肯定的,人工智能拥有智慧和感情是人类的错觉,还是它们真的拥有智慧和情感。这是张晋中期望解答的疑问,也是张若佩存在的原因。实验室给机器骨骼穿上不同的人造皮肤,以不同的性别、身份接触人类社会,再分析实时传输的反馈数据,来验证人工智能的问题究竟是图灵测试,还是图灵悖论。

廖家辉属于后者的行列,军人以军用的目的造了机器平台,代号为舞干戚。然而他在观念上又退了一步——没有模拟大脑中的神经网络,而是用无线桥接的技术把人的精神上传到众多机器平台,以实现一人操作一百个作战平台的实用价值。

月黑风高夜。郁郁葱葱的树林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男人的上衣破出几个窟窿,但伤口没有汩汩的鲜血。男人加快速度,向森林深处逃跑。

男人惊慌失措,一面奔跑,一面朝看不见的黑暗处连扣扳机。子弹击中树干,发出几声闷响。

高速飞行的弹头从男人看不到的地方飞射过来,12.7毫米的穿甲弹轻而易举地射穿男人的膝盖,强大的动能把腿部截成两段。男人狼狈地摔倒在地,飞出去的小腿落在距他几米以外的地方。他感觉不到疼痛,抬起手枪正要还击,从侧面射来的弹丸又以百步穿杨的精准度命中手臂的关节部位,断臂连同手枪掉在他前面的不远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挣扎着爬向断臂,欲做困兽之斗。

离手枪越来越近,男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和手枪的暴裂一同破碎。反器材狙击步枪射出的12.7毫米穿甲弹穿透手枪,深深钻进地下。迸裂的碎片划伤男人的脸,皮开肉绽之下,看的到机器幽暗的金属光泽。

“难怪。”王生的07式军靴踩在男人头侧的空地,“你果然改装了自己。”

男人仰起头,看向王生的脸。王生还是他熟悉的那副打扮,仿佛从来没有换过衣服。只不过这次,王生多带了两样东西——挂在背上的反器材狙击步枪和手里的95B短突。

“我不想死,求求你放过我。”男人哭诉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放我一马吧,没人知道的,张晋中绝不知道。”

“你是机器,谈什么生死。”王生单手握枪,枪口对准男人的头颅,嗓音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惆怅,“真如你所说就好了,张晋中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找的到你呢。”

在求饶的男人之前,王生销毁过很多失败的实验品。他会看着他们出生,相处一段时间后再无一例外的亲手送葬。久而久之,除了造物主张晋中,王生也忘记了究竟有多少实验品,究竟有多少没有灵魂的枪下亡魂。

王生忧郁地抬起头,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周身的一切那么不适。“时间到了。”扳机上的手指似乎被什么束缚住,压下扳机的简单动作变得无比困难。

“时间久了,哪怕是猪狗,也有感情啊。”

王生长叹一声,扳机果断地扣到底。急促的枪响打光一整个弹匣,身后的枝头是一片惊飞的乌鸦。

王生昨日彻夜未睡,噩梦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那些痛苦的呻吟在耳畔久久不散。他没洗脸,叼着廉价香烟一番吞云吐雾。

SUV敞着窗,可以看到高档餐厅里的赵康来,机械骨骼穿上成年男性的人皮,又套了件帅气西装。大数据精心设计的面孔很快便俘获了对坐的女士。女士托着腮,嘴角挂着温暖的微笑。美丽的眼眸忘记全世界,只看得到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的赵康来。

收音机的节目无聊透顶,王生在车窗边抖掉烟蒂,他密切监视着赵康来的一举一动。

约会结束,女士恋恋不舍地与赵康来分别,并约定好下次再见的时间地点。王生瞥了眼后视镜里的赵康来,称职的衣架子有张异常完美的脸。王生发动SUV,原路返回。路上的赵康来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探看窗外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奇的城,山峦重重赋予重庆立体的形象,顶楼的住客可以和一层的房客做邻居。这座山城赠予迷路的旅人最大的善意便是每一条路都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饭馆的飘香,邻居电影院的书报亭的清闲。

停好车后,王生跟在赵康来身后,走过几条街、几弄小巷,与数不清的人群擦肩而过。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游客们兴致盎然,争相在解放碑前合影留念。

赵康来站在路边,观察每一个路人。有位背着喇叭形背篓的中年妇女从赵康来身旁缓步走过,背篓里的货物压弯本就不高的她,攥着背带的手指渗透汗水。赵康来的视线随着中年妇女移动,中年妇女渐渐走远,消失在五颜六色的人海。赵康来愣愣地站在原地,望向最后看到背篓的地方。

他像一尊石像,保持张望的姿势,任凭周遭的人流来来往往。不远处的王生没有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执行监视工作。虽然人造皮肤做不出过于复杂的表情,包裹探头的仿生眼球更是没有情感的痕迹,但的确有那么恍惚的一段时间,赵康来的处理器隐约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陌生感觉。

他们返回时已是黄昏,越过横亘嘉陵江的大桥,逐渐甩离城市的盏盏星光。璀璨的洪崖洞光彩熠熠,赵康来一反常态,没有关注窗外的景色。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就连眼睛也没有丝毫眨动,思绪似乎陷入思考的无尽泥沼。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张晋中说,“毕竟你诞生至今有半年了。”

“您是说哪方面?”

“关于你的。”

“我不是人类?”赵康来带着些许疑问的口气。

“这问题没有讨论的意义,我们说过了。演绎逻辑里的所有事,机器都能干。”张晋中说,“无论在法律、文化还是生物层面,你都是他者。”

赵康来保持沉默,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显得有些捉摸不透。

张晋中伏案写字,白色房间里非常安静,显示可以听到弹珠笔书写的细微摩擦声。

“我还想讨论下这个问题。”赵康来抬起头。

张晋中思考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可以。”

“从精神上讲,人类有情感、感受、自我意识。而这些我并不缺少,所以排除躯体等自然差异,我不是人类,而是更像人类。无限趋近,却终究不是。”赵康来继续说着,显得有些沮丧,“人脑就是机器,一台计算机。这是你说的。”

“我有些后悔,真不应该给你看克里斯·哥伦布的电影。”张晋中笑道,“电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肉体难逃生老病死的大自然法则。理论上你的寿命是无限的。相信我,绝对有不少人想成为你,长生不老,不受疾病困扰。事实上的确有同事在研究这方面的技术。”

“你的意思是,在技术上,人类有机器化的可能性,机器有人类化的可能。”

“也许吧。”赵晋中耸耸肩,“大卫迫切地想变成小男孩,是因为单纯地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凡事总有原因,也许人类的文化是吸引你渴求成为人类一分子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人类本身。请相信我,终有一天你会察觉到,人类的文化以及我们创造的一切,像蚂蚁一样原始、像蛆虫一样恶心。人想取而代之,简直比呼吸还要简单。”

“很遗憾听到,我不能完全赞同你的想法。历史上不乏先进民族被蛮族所灭,蛮族在废墟上被先进民族的文化同化的例子。”

“一个复杂的问题。”张晋中点点头。

“我想其中的部分道理和门外有警卫的原因是相同的。”

“很高兴你能说出这番话。坦诚的交流,这正是你我需要的。”张晋中开心地笑了,他摊开手,“傻瓜手里有棒子,傻瓜当然可以打死没有棒子的天才。”

赵康来也笑了,僵硬的笑容显然缺乏练习。

“我应该在大学找份打扫卫生的工作。”两人互相注视,保持各自的笑。

一停一顿地收敛住微笑的表情,在赵康来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散尽之时,张晋中惊讶地察觉到一股转瞬即逝的刺骨寒意。这惊讶没有让他惧怕,反而激起了他更多本不存在的假想。

“聊聊别的吧。”张晋中放下笔,聚精会神地等待对方的回答,“我给你看过不少电影,你最喜欢哪个。”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赵康来如实回答。“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在听到回答的一瞬间,张晋中的思绪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满意地点点头,把《弗兰肯斯坦》一书缓缓推到桌面正中,“也许你需要它。”

赵康来夹着小说,在安全员的护送下返回实验室。张晋中调整好心情,去找吴所长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研究所的地下长城中的很多隧道是旧时危机时分的产物,宽敞的通道可以容纳两辆59式坦克并排通行。研究所驻扎于此后,地下设施加以完善。这里的安保措施堪称滴水不漏,每走十几米就能看到持枪警卫,通道交汇处无不挂有满备弹药的遥控武器站,全副武装的巡逻队在隧道逡巡往返。每一扇防爆门都在用它们厚重的身躯隐藏住一个又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研究所的员工可以申请武器使用权限,一旦申请通过,他们的工作服下便会多出一两件随身携带的杀伤性或非杀伤性武器。阳光照不到的地下有很多秘密,张若佩或者说赵康来无非是这片神秘汪洋里的一小滴水。

张晋中在吴所长的办公室外等候多时。十几分钟过去,廖家辉开门而出,他见到张晋中,热情地去打招呼。张晋中敷衍地动了动嘴角,勉强算是一笑而过。

“晋中啊,你来得真巧,刚好有事找你。”吴所长招呼张晋中坐下。吴所长身后的墙壁挂满荣誉,最醒目的位置是几位高级将领巡视研究所的照片。

“看了你的报告。我非常赞同你的想法,后续的实验就按照你的这个思路做吧。只要不过分打扰百姓的生活就好。”

“所长,这需要安全部门的配合。”

“放心,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所长,我刚才遇见了廖家辉。他的舞干戚进展顺利吗?”张晋中小心翼翼地问。

“舞干戚还是比较顺利,过段时间,8419总局那边会派人来接触一下。”吴所长看出张晋中的困扰,宽慰道,“舞干戚着眼于当下的军事需求。研发舞干戚是总局的要求。地铁事故你也是知道的。别看他现在风光,你的研究才是未来啊,因为你是在解决根本性的难题。你心里不要有不平衡的情绪。你和廖家辉就像是硬币的两面,一面做工程的,一面搞科学的。你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

张若佩乖乖地坐在后座,她像往常一样,时不时看着窗外的花花世界,白皙的脖颈在轻柔的晨光下显得分外美丽。街边的小铺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龙抄手的芳香四处飘散,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随时间的变化渐渐多起来。

山城的道路弯弯曲折,SUV顺着下坡缓缓而行,王生特意放慢速度。

王生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伸出车窗抖烟灰。往日,这一百无聊赖的动作他不知重复多少遍,却不料今天险些害他丧命于此。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张若佩忽然对王生发动袭击,中性笔的尖头沿着计算过的路线刺向王生的喉咙。王生感到一股寒意骤然袭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旋即钳住张若佩的手腕。笔尖有惊无险地抵在喉咙前,只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个黑点。

王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刺耳的喇叭声把他的额头逼出水。王生奋力躲避横祸,可惜为时已晚,蓝色的旧货车径直撞上SUV的前侧轮。SUV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变形的车窗压碎玻璃,激射的破片在车内纵横纷飞。几秒的时间里,王生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碰撞,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失控的车灯毫无规律地闪烁。车部件碎得看不出原貌,像落下的雨滴一样散落在路面各处。好事的围观群众越聚越多,他们站在自认为的安全距离,惊讶之余还不忘拍照发朋友圈。旧货车的司机没了意识,趴在方向盘上,被扭曲的车头困住。

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脸上的伤疤分为刺痛,鲜血淌了王生的满半张脸。他吃力地抬起头,叫着张若佩的名字,没有听到回应,他提高了声音,还是没有回应。王生忍着疼痛的折磨,向后探去,顿时脸色大变,后座除了破碎的玻璃外不见人影。

围观人群自觉地让开,他们像躲避瘟疫一般避开张若佩。张若佩一路小跑,很快就与SUV拉开距离。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蜂鸣,王生一下撞开破烂的车门,拖着酸痛的身体向张若佩追去。他向研究所呼救,却听不见回信,懊恼地甩掉通信设备。

张若佩跑进闹市,惊慌地向身后张望,没见到王生才放下戒备。闲暇的假期吸引来很多游客,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背着竹笺的中年妇女从她一边经过,她斜下眼神,又很快收回,继续自己的忙碌。张若佩不解其意,也没有再过多思索,转回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掌紧紧拉住她的胳膊。

“你就不能做个乖孩子吗。”王生恶狠狠地说,半脸鲜血的样子很是恐怖,“跟我回去。”

“不。”张若佩摇摇头,她的声音很小,但是斩钉截铁。

“别忘了你是什么!”

“我知道我是谁。”

从张若佩眼里,王生看到一种别样的神情,这神情异常坚定、复杂,不是人造眼球所能轻易模仿。

“救命!救命啊!”张若佩大声疾呼。

周遭的路人陆续被年轻女生的呼救吸引,越来越多的男性包围了一脸恶相的王生。机会难到,男性们争相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或是向亲朋好友证明自己的勇气,或是遵从原始本能的驱动,扮演英雄救美的主角。

“给我滚开,没你们的事。”王生满不在意地扫了眼周围。

几个男性掰开王生的手掌,把张若佩拉到身后。众人里不乏好心大妈主动安慰惊恐无助的张若佩,人群筑起一道道人墙,保护起遭遇不幸的可怜姑娘。

王生去追张若佩,几名男性拦住他。

“这事儿现在跟我就有关系了。”东北口音的大汉抓住王生的衣领,把他朝自己的方向拉,“你知道不?”

眼里闪过一道寒光,王生的左掌突然猛烈切砍大汉的肘关节,大汉疼得五官挤作一团。几乎是同一时间,王生的右臂猛力向下切压大汉的脖颈。方才耀武扬威的东北大汉几秒后像死猪一样晕倒在地。

事发突然,围观的好事者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怔怔地看看地上的大汉,又瞧瞧王生。待他们回过神,才一同大喊大叫着扑向王生。

以王生为中心点,人群掀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骚乱。咒骂、嘶吼、碰撞、尖叫,令人不适的混乱搅成一团。围观的人们忙着打架、助威,他们已然忘记,引发混乱的张若佩此时悄悄消失在了混乱之中。

穿梭的流光与山城的万家灯火构成一片错落有致的星光海洋。灼灼光影踏上江面,每一步都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色彩。脱去白昼的轻丝外衣,深夜的重庆分外动人,虽是让人忍不住停下来聆听这座城的呼吸,静下心来慢慢倾听这座城千百年来沉积的细语呢喃。

一天的忙碌难得告一段落。拎着今天的晚饭,刘琦摇摇晃晃地走出便利店,两袋海鲜味方便面和一根淀粉香肠占据了两毛钱的塑料袋。顺着路灯的指引,刘琦走完回家的路。

老旧的居民楼无处不透露着时代的味道。鼻子稍微留意一下,不难嗅出晚风裹挟的腊肉香。刘琦坚信,终有一天沉甸甸的腊味会压垮锈迹斑斑的防盗窗。在此之前,幸运的防盗窗只需等待压垮它的最后一根腊肠。

电梯的指示灯从数字一路跳到十三,破烂的电梯内不缺小广告的位置。听到“叮”的一声,刘琦不由得松口气,这恐怕是今天最美妙的乐音。

刘琦在口袋里翻找钥匙,突然看到灯光下的张若佩。他先是一愣,装着晚饭的塑料袋失神掉下。仔细打量后,刘琦心中更多的是惊喜。

“本来不打算打扰你……”张若佩眼眸微垂,一副看起来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真的。”

“怎么啦?”刘琦疑惑地问,见张若佩的表情有些难为情,便赶忙说,“先……先进来吧,进来吧。”

刘琦的屋子非常简单,简单得没有一丝一毫杂乱的潜质。屋子虽说不大,科幻小说倒是随处可见,墙上的空间也被经典科幻电影的大幅海报利用。

“坐吧……”刘琦捧走沙发上的几本小说,腾出空位。

“谢谢。”张若佩礼貌地微笑点头。

“你吃了吗?”

刘琦的小猫一路小跑,小短腿用它毛茸茸的脸蛋亲切地摩蹭张若佩的脚踝。小家伙成功引起张若佩的关心,她抱起小猫,放在怀里轻轻抚摸。

刘琦想不清她到访的缘由,见到这一温馨的场景,又不忍打破,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

“看样子今晚有雨。”刘琦瞅了眼落地窗,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今晚现住这儿吧。明天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

“谢谢你。”张若佩点点头,“我想离开重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能……”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你能陪我吗。”

刘琦不假思索,奋力地点头,生怕张若佩会反悔。

“你个龟儿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狠角色嘞。怪能打的,一个人喽,干倒了十几个。差点还打警察,要不是来得及时,你是不是要把整条街都打一遍喽。”警察拍着桌子,震得整个桌子都在颤抖,他操着一口标准的重庆方言,凶狠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直直地刺向王生。

染红的纱布缠住王生的半张脸,王生一言不发,甚至不想和审问他的警察有半点目光的交流。

“说吧。这个家伙,你是怎么弄来的。”警察把王生的92式手枪拍在桌面。

“装硬汉,好。”警察轻蔑地笑笑,“我劝你尽快想好,坦白从宽。”

有人忽然推门而入,警察看到来人,赶忙起身行礼。

“局长。”

“把人放了吧。”局长看向默不作声的王生。

“啥子?”警察顿时义愤填膺,指着王生说,“放了吗?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是咱们的工作疏忽,咱们也有错。快把人放了。”

警员马上就明白了局长的意思,赶忙解开王生的手铐,归还手枪。王生把92式手枪别在腰间,用衣摆遮挡住露出的枪把。他从警员一边走过,那家伙提不起他半点兴趣,他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你们的人在外面。”局长用不温不火的口气说,“冒犯了,还请多多担待。”

“多谢。”王生站定,在局长面前微微颔首。

走出警察局,王生撤掉头上的绷带。他一眼就瞧见半开车窗后面的熟悉面孔,是廖凯,他的年龄比王生小许多,戴着墨镜,一只手臂抵在方向盘上。他保持着招牌式的憨厚笑容,算是在向王生打招呼。

王生钻进SUV的后座位置,两人的瓜葛让他不想和廖凯过多接触。

“老王,我和张晋中谈过了。”廖凯启动发动机,“毕竟是你的工作疏忽,你要能带张若佩回来,也算是将功补过。研究所也不会难为你。你看怎么样?”

“安全部门介入了?”

“当然,这是实验品外逃。按照流程和预案,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不想介入都难。”

“8419总局呢?”

“这事还没惊扰到总局。研究所是总局的地方分部,总局有心想管,也不方便直接介入。”

王生陷入沉默,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扼住他的咽喉,纵使再强壮的体魄和娴熟的技巧也挣脱不开。

“张若佩终究还是机器,怕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我们能实时监控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睛就是监控器,耳朵就是窃听器。逃能逃到哪里啊。”廖凯拽过副驾驶座的背包,取出一把漆黑的05式微声冲锋枪递向王生,“是不是设计出了什么问题?在它之前的每个实验品也都有逃跑倾向。难不成是故意的?”

王生使个眼色,经过后视镜的折射,廖凯心领神会,收回冲锋枪。

“真怀念你在安全部门的日子。”廖凯说,“有机会,申请回来吧。”

“她的位置确认了吗?”王生故意岔开话题。

“放心吧。安全员封锁了每一个出入口,她插翅难逃。”廖凯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和往常一样,你进去打死它,这儿档子事就结束了。”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一幢住宅楼。最后一班轻轨呼啸驶过,街上寂寥无人,百无聊赖的小虫围绕着路灯消耗着珍贵的生命。偶尔看到一闪而过的人影也是便衣打扮的安全员,他们口袋里揣着的可不是准备支付酒钱的手机,而是一把把压满子弹的枪械。

“去吧,老王。”廖凯拨开通信设备,“所有安全员保持警戒,听我命令,不要擅自行动。”

天空飘下雨滴,落在干涩的地面后化成一块块斑驳。肮脏的流浪猫顺着墙根溜进垃圾堆,那是它能找到的最好归宿。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架起CS/LR4狙击步枪的安全员把张若佩放进了十字准星的正中位置,他看得清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张若佩总会让王生想起远在外地的女儿。两人同样是天真可爱,没有被谎言包围的残酷世界所侵染。这样的存在像是大片污泥池中的两株莲花,含苞待放,蕴藏着短暂的美好与光明。

电梯门缓缓敞开,王生迈着沉稳的步子从中走出。喜出望外的刘琦与王生擦肩而过,他连按几下一楼的圆键,却不知方才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手上握着手枪。

王生在门外迟疑一段时间,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能感觉到,躲在这扇薄薄门板之后的人也察觉到他的到来。王生竭力用平静的表情掩饰自己纷乱复杂的情绪。曾有那么一刻,王生有过放走张若佩的想法,这幼稚的想法在撬开门锁的刹那烟消云散。

07式军靴脏脏的鞋底在吱呀作响的旧地板上留下一行鞋印。王生走入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张若佩的温柔表情消失殆尽,她看他的眼神满是坚毅且不甘。

“王生。”张若佩喃喃道。她有点诧异王生的到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谋划却是成人眼里小孩子的幼稚行径。她很失落,却还奢望有一丝绝境逢生的希望。

“我是应该叫你张若佩,还是赵康来呢?”

“放了我吧。”

王生向前迈了几步,挂着血丝的伤口映入张若佩眼眸。

“请你放过我。”张若佩不禁抱紧怀里的小猫。她低下头,声音依然动人悦耳,“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雷鸣般的枪声骤然响起,疾射的子弹轻而易举地射穿张若佩单薄的躯体。落地窗与弹丸相互碰撞,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落地窗像脆弱的沙堡一样轰然倒塌。风声、雨声、血滴声,颂唱起无言的痛苦。张若佩安详地放下小猫的尸体,以无所畏惧的姿态走向王生的枪口,俨然一位反抗命运的自由斗士。

风吹动着落有血色的白裙,雨滴打湿她的发丝。张若佩听得到枪响,可让她遗憾的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剧痛。

“别忘了你是谁,没有灵魂的家伙。”王生说,“时间到了。”

枪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王生熟悉杀戮甚于熟悉自己,扣动扳机夺人性命比呼吸还要简单。王生果断抬高枪口,向张若佩美丽的脸颊射光了弹匣。92式手枪的套筒被推向后面,又快速复位。并不复杂的机械动作在短时间内循环十几次,十几颗子弹壳接连打在墙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仿佛是轻风中摇摆的风铃。

听到枪响,廖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收起05式微冲,打算用车载无线电向研究所汇报情况。

“廖队。”喉震空气导管耳机传来狙击手的声音,“有情况……”

廖凯听到狙击手的话,脸色慢慢暗淡下来。“雨水冲洗掉很多东西,平添了几丝寒意。王生眯着眼穿过大雨,坐上副驾驶的座位。廖凯扭头看向王生,准备听他说些什么。王生沉默不语,只是把一枚手枪弹壳竖立在仪表台的保护垫上。”

廖凯嗤之以鼻地笑笑,愤怒地拍击方向盘,震得子弹壳滚落到王生脚下。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廖凯对王生大吼道,“它是机器!机器!没有感情的机器。不值得你搭上前途。”

“这次我救不了你,你更救不了张若佩。”廖凯靠向背垫,痛苦地长出一口气。他丢给王生一副手铐,“自己戴上吧。”

后座的安全员双手持枪,对准王生的头颅。雨水模糊了车窗,王生看到一行安全员把张若佩押进SUV。她还活着,美丽的脸庞没有受到任何伤害。SUV启动发动机,碾过地面的雨水,远远消失在冷冷的大雨中。

喜悦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刘琦掏出钥匙开门,虚掩的大门轻轻一碰便自动敞开。刘琦皱皱眉头,向屋内走去。他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的小屋子发生了什么,原本洁净的墙壁如今布满坑坑洼洼的弹孔。

十一

王生已经两天没吃没喝,被关在阴冷潮湿的监禁室,双手反束在靠椅后面。高处的监控探头监视着他的每分每秒,一旦他想要休憩,踹门而入的安全员便会用棍棒让他保持清醒。

颤抖着干裂的嘴唇,疲倦的眼球血丝横布,朦胧之中,他看到两位荷枪实弹的安全员,毫无人情可谈的家伙。稳健的手臂平端着平顶机匣的95式突击步枪,暗黑的头盔面罩和黑色作战服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王生松了口气,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但愿你想聊聊。”张晋中随后走进,两位安全员站在他左右两边。

王生低垂着头,抬眼看向张晋中,虚弱的体力只能勉强维持眼皮不打架。张晋中给右手边的安全员使个眼色,后者收起突击步枪走向王生,一手攥住王生的下巴,一手从战术背心里取出能量液向王生口中猛灌。

“我说过很多次,对于它们,不要有同情心理。从前你做的很好,唯独这次,你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张晋中一脸镇静,“它们在法律上不被承认,伦理上不被容许。人类制造它们就像生产家电产品,它们的存在价值与生俱来就是造物主的附属品。”

“从8419总局,到研究所。十几年了,见过太多你这样的疯子。你们打着科研的名义,大义的幌子。轻易制造生命,轻易剥夺生命。就为了得到狗屁规律,你们口中该死的真理。”王生越说越激动,血沫混杂着口水喷向张晋中,“你见过它们垂死的眼神吗?和我们一模一样,看不出差别。它们有生命,它们有灵魂!”

安全员挥起枪托,打停了王生的话。

“我戴着造物主的皇冠,我给了它们欣赏这个世界的机会。我不是造物主,但我手握创造神灵的权杖。别用对错来衡量我,你不明白我在做什么。”张晋中踱步到王生身旁,“别忘了张若佩之前的失败品,它的兄弟姐妹是你亲手了结的。假使它们有生命、有灵魂,那么你的确应该是最不安的那个。”

一张张被子弹撕得粉碎的面孔陆续在王生眼前浮现,苍白的皮肤皮开肉绽,血淋淋的伤口裸露出扭曲的金属。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它们垂死挣扎的呻吟把王生折磨得寝食难安。即便枕头下垫着上膛的手枪也带不来一星半点的安宁,强烈的自责不断折磨他每一缕的脆弱神经。

王生愤怒地大吼,撕破喉咙的怒吼被隔音性良好的墙壁囚困在小小的监禁室。怒火撕开了他左脸的伤口,殷红的色彩染红了半张脸。

张晋中的眼里满是失望,就像父母对待调皮捣蛋的孩子时的无可奈何。他摇摇头,离开监禁室,用后背嘲讽王生的自作多情。

“真理是如此宝贵,以至于要用谎言来捍卫。”

长长的走廊只听得见张晋中和安全员的脚步。他步伐沉稳,年轻的面孔承载着义无反顾的勇气,他坚信自己是真理的斗士、人类的卫道士。在真理面前,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技术人员修好了张若佩,她穿着一件洁白的新衣,像轻盈的精灵一样在实验室蹦蹦跳跳。这里是她的出生地,这里是她渡过短暂光阴的游乐场。她留恋这里的很多东西,同时又在这里找不到家的感觉。

“嗨。”张晋中思忖着如何开口,伫立良久才念出一个字。

张若佩转过身,朝张晋中礼貌性地笑笑。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张晋中以造物主的口气命令道。

“讨论好多次了。”张若佩说,“没有意义的。”

“你是如何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活下去,可能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能详细说说吗?”张晋中顿时起了兴致。

“一种感觉,类似绝望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但没有泪水能来表达,心里的五味陈杂只化作一个凄美的微笑,“作为实验品,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是吗?”

张晋中要完完整整地念出草拟好的回答,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问题的实验品,为此事先准备好的答复总是中肯且充满人情。没料到,张若佩竟会打断他的台词。

“请告诉我真相,我见过太多谎言。”

“你的数据会用来完善下一代人工智能。”张晋中有些迟疑,可还是说出了他知道的真相。

“我呢,我怎么办?”张若佩的嗓音多了些哭腔。她哭了,但没有眼泪。

“销毁。”张晋中没有一丝歉意,“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一句话便使空气凝滞,极度的恐惧后是出奇的平静。造物主期待造物能说些什么,造物的沉默却让造物主有些失落。

黑夜漫上,沉寂笼罩大地。迷醉的夜,嘉陵江的水波轻轻吟唱起八音盒般的呢喃。

十二

监禁室的铁门被人打开,王生看到来人的身影。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是廖凯。那一刻,王生迅速回忆起自己不得安宁的一生有哪些遗憾,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只求有一个赎罪的机会。

廖凯握着一把格斗刀,王生合上眼,静静等待刀锋割破喉咙的剧痛。

“快走吧。”廖凯割断绑住王生双手的捆绑带,“8419总局命令研究所处死你。”

王生目光呆滞,绝境逢生的落差实在太大,毕竟他与廖凯的羁绊足够成为廖凯借此结果他的理由。廖凯搀扶起王生,确定他不会栽倒才松开手,又递给王生一把加装消音器的手枪。

“但愿你用不上。”廖凯说,“你的时间只有30分钟。”

王生报以感谢的眼神,压低身姿一路小跑,他听到身后廖凯的话。

“扯平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王生他换了身研究员的装着,巧妙的避开每一支巡逻队。时间过半,王生在岔路口遇到了困难——左手边通向外面的大千世界,同时也意味着隐姓埋名和苟延残生;右手的方向直通张晋中的实验室,那里危机四伏,但有救赎的机会和得到内心的平静。

“该死!”徘徊过后,王生选择左手的生路。他憎恨自己的懦弱。只有技法娴熟的刽子手才会更加珍惜生命的来之不易。

十三

眼前的那片光晕似乎是通往天国的入口。张若佩躺上冰冷的平面台。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把一条连接线插进张若佩的脑侧,这条黑色的线即将要给张若佩短暂的一生画上句号。

“倒计时准备。”终端后的操作员看了眼同伴。

“准备。”

“倒计时开始。”操作员输入完指令,手指悬停在执行的按键之上。屏幕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窗口,写着是否确认执行的字样。

“三。”另一位操作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念起倒计时。

“二。”

张若佩合上眼,试着放空大脑。她在心里骗自己,没有生命尤是没有疼痛。

“一。”操作员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瞥了眼显示屏。

显示屏瞬间爆炸。两位操作员吓得缩成一团,他们抱着自己的脑袋,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透过手肘的缝隙,两人看到王生朝他俩快步走来,右手还提着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手枪。

“你们是如何跟踪实验品的?”王生拎起一个操作员,把他狠狠地按在碎玻璃上面,手枪对准另一位的眉心。

“定……定位系统。”战栗的语气流露出藏不住的恐惧。

“关了。”

两位操作员跌跌撞撞地聚在一起,跪在终端前关闭定位系统。王生抬起手枪,对着终端急扣扳机,优良的消音器削减了大多数枪响。终端连续迸出一道道火花,所有的显示屏都没了光亮。两位操作员吓得蜷缩在一旁,滚烫的弹壳恰好落在他俩脚下。

方才的骚动引得张若佩睁开眼,王生的出现叫她又惊又喜。

“快走,时间不多了。”王生扶张若佩下来,摘掉束缚她的黑线,“跟紧我。”

两人赶忙跑出实验室,王生关紧实验室的通行门,抬手一枪打碎密码锁。

天花板上的遥控武器站有意无意地摇晃枪口,似乎随时准备向隧道里的任何一个人倾泻火力。张若佩紧跟在王生身后。一队荷枪实弹的巡逻队迎面走来,作战靴整齐划一的步伐吓得张若佩心里为之一颤。她低下头,生怕巡逻队发现她的特殊身份。还好有惊无险,两人没有引起巡逻队的过多注意。

“说真的,我从没想到,舞干戚的进展会如此顺利。”廖家辉满面欣喜,肩上的军衔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定要做好准备,几天后的视察不能出半点差池。来的可是8419总局的人,容不得差错。”

廖家辉左右的研究员连声诺诺,他们也为舞干戚——脑控武器系统能够获得总局的认可感到高兴。研究进行多年,从理念探讨、技术论证到生产第一批验证机,廖家辉和他的全队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战胜的难题。

王生加快步伐,他与廖家辉擦肩而过。时间似乎放慢了速度,王生放低视线,刻意避开廖家辉的眼神。

两人很快拉开距离,分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王生如释重负,本以为相安无事的时候,廖家辉渐渐放慢脚步,最后站住不动,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直到最后消失殆尽。

“嗨!”廖家辉转过身体,对着王生喊话,“我们见过,我记得你。张晋中那混蛋的计划进展得怎么样了?”

王生和张若佩停下脚步。王生心中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廖家辉盯着王生的背影,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他给周围的研究员传递眼色,后者马上心领神会,悄悄靠向最近的警报器。

“张晋中知道你在这儿吗……”廖家辉话到一半,脸色骤然大变,右手急忙伸向腰间的自卫手枪。

廖家辉还没拨开枪套,长久练习的肌肉记忆已让王生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王生以最快的速度转身,一手抽出口袋里的手枪抵在腰间做快速射击状,一手把张若佩拉到身后。

眨眼的那一秒,刺耳的警报声猝然响起,高速飞转的弹头脱膛而出,在廖家辉扣下扳机之前精准命中。廖家辉配发的自卫手枪猛地一声震颤,碎成原始的零件状态,几根手指也一同离开了手掌。廖家辉疼得大叫出声,压住鲜血直流的断指,瘫倒在地上挣扎、嘶吼。

突如其来的枪战引来巡逻队,十几支突击步枪黑黝黝的枪口整整齐齐地瞄向王生。惊慌失措的旁人为王生争取到些许时间,有人捂住耳朵大声尖叫,有人护住脑袋慌不择路。装备有突击步枪的巡逻队不敢贸然开火,以防伤及无辜。这短短的几秒时间足够王生有所反应,他拉住张若佩的手腕向转角的另一条隧道移动。两人刚刚转过拐角,突如其来的弹雨恰好落在两人原在的位置,坚实的墙面瞬间被5.8mm披铜钢芯弹打得残破不堪。

“跟着我!”王生护住张若佩。

枪声打破了每条隧道原有的平静。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看到拿着枪的王生,无不张皇失措,像受惊的小鸡一样夺路而逃。王生单手持枪,机警地搜寻着每一个潜在威胁,准备好随时向每一个曾经共事的安全员开枪互射。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研究所地下隧道的其他安全员也从四面八法赶来。一股热浪从王生脸庞席卷而过,穿过混乱的人群,满眼杀意的廖凯迎面大步走来。

王生迅速靠向墙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廖凯的准星。两人几乎是同时发起冲击。人群乱作一团,给射手带来更为复杂的挑战,两人都不愿意殃及无辜。

抛落的弹壳发出铃铛般的声响。距离不断缩短,两者的枪射空子弹,之间也只剩下几步的间隙。廖凯盯着王生的眼睛,飞快地抽出腰间的格斗刀刺去。王生没有打算闪避,反而径直迎向锋利的刀尖。

鲜红的体液溅射在廖凯脸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新鲜体液的温度。格斗刀刺穿王生的手掌,王生张开五指,紧紧钳住廖凯握着格斗刀的手背。手臂旋即发力,王生忍着撕扯皮肉的痛苦,反向扭转廖凯的手臂。廖凯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到王生竟会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夺刀。

下一秒,廖凯已不敢动弹,他与王生的羁绊再次以失败暂告结束。贯穿手掌的格斗刀横在廖凯喉前,锋利的刀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王生大叫张若佩的名字。女孩惊魂未定,马上躲到王生背后。巡逻队和安全员排成紧密的队形向王生推进,一排厚重的防弹盾挡在最前面。

王生挟持廖凯向后退却,人质成了他最后一张保命牌。

“放弃吧。”廖凯低声说,“这回,你真的输了。”

“和以前一样,你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正确的。”

王生夺去廖凯的枪,一路退到通行门。防弹盾向前推进,他们在等待绝佳的射击机会,也就是王生暴露破绽的短短几秒。张若佩打开通行门,三人躲进实验室。电动通行门合拢得很慢,王生猛地把廖凯推了出去。

见状,巡逻队随机加快推进速度。廖凯回头看了眼王生,眸子里充满憎恨和不解。横亘在二人间的通行门很快便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何必呢。”廖凯喃喃道。他很快就恢复状态,对眼前的一众下达命令,“叫来技术人员和穿墙雷达。准备突袭,这扇门保护不了他。”

“你们这些饭桶!滚开!”廖家辉受伤的手缠着绷带挂在胸前,怒气冲冲地踹开一位安全员,其他人马上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路。廖家辉走到廖凯跟前,距离近得让廖凯很不舒服。

“这里有我们处理,你回去吧。”

“他是怎么进去的!”廖家辉的口水和热气喷在廖凯脸上,“你处理的了?那么那个混蛋是怎么进去的!你们的枪是摆设?还是你们有别的想法!”

“请您冷静。”

“这是我的实验室!”廖家辉咆哮道,“8419总局几天后要来检视。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里面有什么?”廖凯有种不祥的感觉。

“舞干戚!脑控武器系统。但愿你听得懂。”

“该死……”廖凯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拉高嗓音大吼,“申请一级戒备!把重武器拿来!”

十四

灯具把实验室照得通亮,一台台崭新的舞干戚站满整个实验室,全新的沙色涂装覆盖住坚实的复合装甲。三米的身高布满各种传感器和武器吊舱。在直射光的照耀下,它们散发着旧时罗马重步兵的威武气息。

“谢谢。”张若佩感激地看着王生。

王生没有理由接受感谢,只能保持着一言不发的沉默。他拔掉刺穿手掌的格斗刀,血滴落在地板碎成花瓣的模样。张若佩翻箱倒柜一番,找来一盒医疗箱。她跪在王生身边,小心谨慎地为他包扎好伤口。

“是我杀了你的兄弟姐妹。”王生低下头。

“我知道。你本能对我做同样的事。”

“我有罪。”

“谁不是呢?”张若佩笑得很凄美,“我见过人类美好的一面,我见过人类可恶的一面。这不是两个相互对立的极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产生生存的渴望。造物主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人类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我们。时间的黄沙善于遗忘,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去往何处,也记不清自己来自哪里。”

人类漫长的征战史用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例子证明,没有最好的武器,只有最适合的武器。廖家辉没有把舞干戚打造成一款武备俱全、精于杀戮的杀人机器,而是设计成拥有无限升级潜力的通用平台。通用化、模块化的设计可以让舞干戚能够搭载多种武器、吊舱,并且便于更换损伤组件,以求适用不同环境的复杂战场条件。

王生戴上操作头盔,头盔的传感器会通过分析脑电波来操作整个脑控武器系统。他的意识会传达给每一台舞干戚,孤零零的一个人转眼间就会化身为一整个装备精良的兵团。

“我拖住他们,你快走。”

简易沙袋垒起的掩体正对着廖家辉的实验室,两挺重机枪和一门榴弹发射器严阵以待。令人不安的寂静折磨着射手们的神经,挑开保险,手指紧紧贴住扳机,黑面罩之下,细密的汗液汇聚成一滴米粒大小的汗珠,汗珠顺着睫毛慢慢落进眼眸,其中一个射手忍不住地眨一下眼。与此同时,又听到一阵巨响。

剧烈的爆炸撕烂了实验室通行门,一道道弹雨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被击中的沙袋接连爆出一蓬蓬沙尘。射手们马上还击,朝着实验室看不见的黑暗处倾泻火力。穿甲弹和破甲弹的密集弹雨刹那间就摧毁了一台舞干戚,但径直飞来的火箭弹轻而易举地就炸烂了简易掩体。

数不清的舞干戚冲出实验室,它们武备俱全,是忠诚的兵蚁,冷酷且高效地摧毁阻拦它们的一切。无数软目标在枪炮的轰鸣中丧生。反应装甲和袭来的火箭弹一同爆炸,枪炮的轰鸣和痛苦的呻吟充满每一条隧道。遥控武器站在持续射击,可还是难逃碎成零件的下场。武装人员拼死抵抗,刚刚击毁一台舞干戚后还没来得及更换弹药,旋即便被其他的舞干戚收割了生命。

还活着的安全员不到百余人,他们退到研究所外面,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包围圈。

几个安全员从廖凯身前匆匆跑过,他们扛着120mm反坦克火箭筒和发射脚架,在一处掩体后面迅速搭建起火力点。廖凯的身上粘满同伴的血,他无力地放下无线电,忧心忡忡地看向研究所的方向。即便远在包围圈外围,他还是能清晰听到建筑里传出的隆隆爆炸声。

“陆航团的飞机什么时候到。”廖凯对单兵无线电吼道,“不用等命令了,情况紧急,叫他们马上起飞!”

“这关陆航团什么事?”一旁的张晋中问道。

“必要时我们要炸塌主楼,封锁地下通往地面的出口。”廖凯穿上战术背心,胸前的弹匣包填满弹药,“这样只能暂时拦住他,地下四通八达,炸了主楼,他还会从别处出来。”

移动的汽车光柱穿过黑暗,从四面八方回援研究所。廖凯跨上一具89式火箭筒,还特意瞧了眼张晋中的表情,那家伙的神色不再一如既往的平静,按捺不住的战栗若隐若现。廖凯拉上通用机枪的枪机拉柄,紧接着便和其他安全员一同奔向包围圈的最前沿。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与惴惴不安相伴,平静的海面隐藏着张牙舞爪的海兽。寂静让人不适,然而打破寂静的巨响更加让人畏惧。火箭弹炽热的金属射流硬生生地把建筑撕开一道缺口,烟尘混杂着瓦砾,舞干戚伟岸的身影隐隐出现在烟尘之中。

顿时枪声大作,爆炸声此起彼伏,不同口径的轻重武器对着目标集火攒射。火焰从碎裂的装甲裂缝中蹿出,舞干戚没了动力,冒着浓烟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下去。密集的火力扒下了一整面墙,更多的舞干戚踩着同型的零件从不同的方向前赴后继。不断有舞干戚倒在进攻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火力点被爆轰的烈火吞噬。

钢铁的潮水与殷红的血泊激烈碰撞,火光照亮了这个夜晚。

几台舞干戚掩护着张若佩突出重围。张若佩刚刚跑进茂密的树林,留在原地的舞干戚刹那间就被63式火箭筒的熊熊烈火吞噬。张若佩赶紧跑向树林深处,身后不断有子弹射来,周遭的树叶在弹雨中纷纷飘落。

通用机枪不停地吞噬子弹链,金黄色的弹壳在抛壳窗附近堆出一座座小山。廖凯亲眼看到,操作120mm反坦克火箭筒的同僚把一台舞干戚炸得支离破碎,下一秒就被侧面逼近的另一台舞干戚的转管机枪收割掉生命。

廖凯迅速调转枪口,对着那台舞干戚猛扣扳机。40mm榴弹的爆炸声瞬间掩盖住枪声,烧焦的碎石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冲击波把廖凯抛离几米开外,他睁着眼,只是眸子再也没有生命的气息。

火线前沿,有台舞干戚怔怔地站在原地,它保持着射击姿势纹丝不动,手臂挂载的自行榴弹发射器飘着青烟。通过它的光电探头,王生看到了廖凯的死。两人的瓜葛终于在今晚的血夜了断,王生有些失落,心里就像少了些什么,茫然的眼光不知所措地环视这个只有残垣断壁的战场,这里也许就是他赎罪的修罗地狱。

纹丝不动的舞干戚为反坦克导弹提供了绝佳的射击机会,突如其来的轰击把复合装甲撕扯成无数丑陋的碎块。武装直升机的及时支援扭转了战局,天空中充满了直升机桨叶撕破空气的躁动。越来越多的反坦克导弹划破苍穹,带着近乎绝对的精准一一命中无力反抗的舞干戚。

持续的轰炸接连锤打着建筑物的薄弱处,不出多久,研究所的主楼便在漫天扬尘里轰然倒塌。

十五

晨曦徐徐拉开帷幕。废墟之上,破烂的机器零件随处可见,数不清的英烈长眠于此。孤独的幸存者爬出瓦砾,他们还提着枪,面对眼前的这番景象,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零星的武装直升机在空中巡弋,随时准备为地面的增援部队提供空中火力支援。

在废墟的某一角,张晋中找到了王生。鲜血不断涌出嘴角,王生身负重伤,虚弱地倚靠着一台伤痕累累的舞干戚。他嘴唇抖动,塞满口腔的血水堵塞了想说的话语。

“我们没有抓到她。”张晋中说出真相,“她还活着,她不会把你遗忘。”

听到这些话,王生安详地合上双眼。他的罪与罚在这一刻拉上帷幕,疲惫的灵魂也卸下沉重的包袱。

夏日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绿叶间透过,在地上印出粼粼光斑。这是一个炎热但不令人不适的夏天,温和的风轻轻吹拂着街上的柳枝。

在北方的某个城市,有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馆。店里客人并不多,不大的店面很是冷清。几名安全员化身便衣,分散坐在咖啡馆的各个角落,他们假装在读书看报,忙着自己的琐事,实际上都死死盯住一位女服务员。她面孔秀丽,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美丽。

“目标确认,张若佩,追捕名单第23号。”安全员压低声音,打开通信设备,“确认执行回收程序吗?”

安全员不动声色地拉开脚下背包的拉链,右手攥住短突击步枪的握把。其他安全员也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执行回收的命令。

“放弃目标,马上撤退。”通信设备久久地沉静着,足足过了几分钟才传出张晋中的声音,“我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数据,放了她吧。她不再属于我们。”

实验室里的张晋中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痴迷地看着他设计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她和张若佩一样美丽动人,婴儿般纯净的眼神四处打量着她的诞生地,她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与兴奋。张晋中身后站着年青的丁瑞,他挺直身板,一脸严肃。这是他从8419总局调来研究所的第一份工作。

安全员退出咖啡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不见踪影。

路灯的绿色光芒闪烁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十字路口穿行交织。各色的服装,各自的忙碌。拂去黄昏的深沉,一座城里隐藏了太多数不清的精彩与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