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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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夏有凉风冬有雪

一、

冬雪三日,你念了她三日。

青萦,青萦……确实是个好名字。

不过是些日常小事,我不明白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晰。又见你嘴角始终未曾消失的笑容,恍然又有些明白。

她之于你,大概我之于则寅。只是则寅已经去了,她——也应该去了吧。

第四日,泼泼洒洒了三日之久的盛雪终于消停。厚雪重积下,院中的云竹再不复往日葱郁。我难免心疼,不顾院中深雪,兀自抚叶叹息。

你站在竹屋廊下,叹息亦然。

云竹坚韧,你曾夸赞青萦如它一般。那声叹息,是因为睹物思人吗?总不会是因为它所冠之名。

我转身回望,茫茫则如山伫立远侧,宛如铁甲精兵守卫着这小小院落。偶有风起,吹动檐上树梢的白雪,簌簌横漫空中。,隔着细碎雪花,我居然看不清你的面容。

千里冰封,山野沉寂。阿羽,我看不见你。

去年夏日那场变故,你是否还在怨恨我。可除了这折磨我一年多的眼疾,我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而彻底失去你。

“阿羽,”万般苦涩,止于唇齿。我低下头,表情在酸涩与平静间失控,“要不要想办法除雪,不然云竹林怕是受不住下一场大雪了。”

那一刹那,我似乎能感受到你的眼睛,聚焦,转来,思考,淡漠。

“不必了。”

也许,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云娘,”你又开口,“你该回去了。”

二、

生于季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天真烂漫、纯真无邪”注定与我无缘。你我走至今日这般地步,有些手段不得不用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而羞耻。

四日前傍晚时分,我坐着季府的马车,来到这里。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可大概却会是最后一次。

天色向晚,你未多言,将我迎进竹苑。三日大雪,你我难得共处三日。三日里,你我共拥炉火,温酒话言。我说着季府,你说着竹苑,最终也不过自说自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活成两个世界。

这几天我每晚都会做梦,有时是幼年与你在季府青梅竹马的时光,有时是我来竹苑找你酿酒的点滴日常,有时——又是我嫁给则寅后的痛不欲生。

自从去年父亲被老爷杖毙,我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起初是为了照顾重伤的则寅,可如今……

午夜梦回,一室清冷。如果当初和我成亲的人是你,是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会不同。

可是,会有如果吗?三年前你拒绝了我劝你回季府的请求,如今更不会答应。我怎会不知,这竹苑一趟,不过徒劳。

阿羽,我怎会不知。

三、

深雪路难行,回季府传话的小厮直至傍晚也没能回来,又或者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最后一次,与你掌灯夜谈,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如果你当初知道,不回季府的结果,便是我嫁给则寅,你会不会答应?”

我问得直白,你却避而不答。

“明日回到季府,是走是留,可与父亲明说。我已交代,他不会为难你。”

“是吗?”我的手指在桌下篡紧,又无力伸开,“去年父亲策划了那场暗杀,老爷将他杖毙,算是还了青萦姑娘一条命。可则寅多多少少也是因我而死,阿羽,同样是儿子,老爷可以为了你杀了自己十多年的管家,又为什么放过我这个管家女儿呢?”

烛火明明灭灭,你紧绷的喉结在阴影中看不真切。窗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没有任何声音打扰你的沉默。

阿羽你真不明白吗,你是我仅剩的利用价值。

“我知道你向来厌恶高宅深院的尔虞我诈,也理解你以养病为由搬离季府。可是则寅已经去了,你是季府唯一的继承者。二老年事已高,偌大的季府总要有个人管的。”

你几次开口,最终无声。百转千回,居然是一句:

“这是你与她最大的不同,她从不会劝我这些。”

她,青萦吗?

那个在我之后,唯一一个住进竹苑的女孩。

那个在府中小厮婢女口中,与你朝夕相伴亲昵异常的女孩。

那个第一次听见,便激得我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得跑来找你的女孩。

那时的我,该有多么不甘,才会抛弃妇道罔顾人伦,书信予你,私约泛湖。

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勇敢与孤绝。

季伏羽,我没有对不起你。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

心中那滋生蔓延的恶毒再也难以抑制,我开口,目光森森,“青萦姑娘之死,我难辞其咎。可如果重来,我还是会写那封信,还是会来找你,这是我对你——至——死——不——渝的爱。”

即使被则寅发现,被父亲利用,甚至根本没有见你一面。

你又一次沉默,许久,抬眼看向我,“谁告诉你,她死了”。一字一句,阴冷至极。

烛火跳动,烛花炸裂,烛泪流淌,烛影摇曳。

两个曾经海誓山盟的人,此刻怀着最大的恶意,彼此相望。

我多么希望可以拉你一起下地狱。

——可是我不会。

“阿羽,我现在心很疼很疼。不是因为你不爱我了,而是因为即使牺牲了我们的爱情,你的格局与眼界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没有季府,你还能在这则如山逍遥多久呢?我刚刚问你的问题,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未来,父母,责任,祖业……这些沉重的字眼面前,你想的居然还是情情爱爱。青萦姑娘若是没死,为何不留?她替你挡箭,其情可表,可她还是走了。这其中原由我虽不知可也猜得一二。季伏羽,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当然,你依然可以认为我功利自私,依然可以置若罔闻。毕竟你我以后,再不相干。”

四、

翌日,天已放晴,日近中天,季府的轿子终于摇摇晃晃地来了。

小厮解释,昨日回到季府已是午后,况且天气难测,不敢来接,今日卯时便早早摸黑出府。

你简单点头,立在我的身侧,面容淡漠。

阿羽,离别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看看我吗,许是最后一面了。

坐进轿子,我掀开厚重轿帘最后一次看向你。这一天的日光尤其明艳,灿灿撒落在你身上,轮廓镶金,犹如神祇降临。

只是神祇慈悲,唯不渡我。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有此动作,你讶然之后点点头,只一句“路上小心”。

事已至此,竟是无言。我亦点头,微笑之后正襟危坐。

轿中温暖,一炉檀香,醺得人摇摇欲睡。

父亲死了,为了了断则寅的后顾之忧,把我送上季府主母之位;则寅死了,为了从老爷手中留下我,这个日日与他同床异梦的人。

一个精明算计了一世,最后身败名裂,落得个凄凄杖毙;一个自断双腿以示决心,从此重病不起,甚至没能熬过这个冬初。

这两个人,是我一生悲剧的源头。可此刻,没有他们的世间,竟再无一个爱我之人。

眼泪在眼眶中迷蒙,由上到下,沿着血脉流进心里。它们叫嚣着,汹涌着,不甘着……最后平息,死寂,冰封。

如此也好,孑然一身也算了无牵挂。

轿夫脚步深深浅浅,眼皮沉重,朦胧中似有细绳缠上脖颈。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是我不想活,可就如四年前嫁给则寅一样,我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

五、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天。

昏暗的山洞,崎岖的石壁,以及枯草貂绒混杂的床铺。我费力扭动脖子打量周遭环境,突然撞见一双眼睛。

一双清澈——愤恨——仿佛历经世事的眼睛。

“你……”我张口,声音嘶哑。本欲询问道谢,可脑中一闪,恍然明白她的身份。

她从石洞中央的石凳上起身,一步步走来,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我仓促坐起,瑟缩后退。

“你在怕什么?”她开口,灵泠的声音,冷若冬雪,“他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资格恨你。”

一句话,止住我的动作。

“你又在怕什么?一箭之恩,足够他照顾你一生,你又在逃避什么?”

不及她开口,我兀自猜测。

“你怕,即使他愧疚娶你,爱的依然是我。哪怕我已为人妇,他不还是来赴我的约了么?”

她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可很快便是更加深切的恨然。

“我虽为乞为婢,也绝不接受施舍之爱。到是你,公子已经躲到了则如山,为何你们还不放过他?他对你的爱,就是你利用他刺杀他的工具吗?”

她以为,约定之日父亲的暗杀是我与则寅所为。当初,你不也是这么以为么?

到底,我是个“功利自私”的女人。

“青萦姑娘,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呢?既然这么不甘,我们打个赌如何?”

六、

当初则寅重伤重病,为了修养,我与他一同回了历城故府。离世之后,他便被埋在历城祖坟。被老爷接回安云时,我以为再没有机会回来。可是兜兜转转,我的安身之地竟还是在他身边。

历城的奴仆不知安云的云波诡谲,依旧“二少奶奶”地叫着我。或许是历城无人怀疑上报季府,我也没有再遇为难。

守着则寅的墓,大概便是我的余生。

阿羽你曾经问我值不值得,我不知你所指为何,但走至今日这般地步,我的每一个选择,从未后悔。我这样偏执的一个人,你不爱就不爱了吧。毕竟你是那样一位淡泊宁静的世家公子,所配良人,理应如青萦姑娘一般。

我无愧于你,从始至终。

一封求救书信,一个类似她佩戴过的香囊,你选择了后者。

也许是我的“求救书信”写得太过规整毫无急迫可言,也许是你已经不敢再错过自己悔之晚矣的爱人……总之,你爬上了则如山,走向那个你经过无数次忽略无数次的狭小洞口。

这般,也该断了我所有念想。

而我,也再不欠你什么。往后竹苑如何,季府如何,都与我无关。

离开则如山时,青萦竟然赶来送我。

“你成亲那日,其实公子回了安云,所以才有了后来把我捡回竹苑。

你约公子去泛湖那日,他看见季则寅,看见突然出现的刺客,绝望之时若不是我偷偷跟来挡下一箭,他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

后来他愧疚下许诺娶我,也不过是情伤之至的结果。

我照顾他两年。他对我,是爱还是习惯,我分得清楚。大概是在爱而不得与烟火幸福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又或者,是你说的那一点欣赏与感动。

可是,他确确实实在误会你设计他后,都从未怨恨过你,也确确实实,深爱过你。”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