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北国有鲛人
壹、
容桓最后一次来看花泽还是一月前。
那时候天气还没现在冷,北国还是深秋。
花泽又冷又疲乏,周身的伤口早被冻得没了知觉,浑浑噩噩的,却还不住抬眼往上方井口的光亮处看去。
“小美人鱼,你还在吗?”
又是那个清清朗朗的少年声音,从井口处传来,在空旷的井里回荡不停。
花泽总觉得这声音打得自己心口一颤。
她低哼一声,示意自己还活着。
她舌头前几日被割掉了,伤口没人处理,一开口便是血腥气。
“十日后,我带你逃走。”那少年声音徒然减小,虽然隔着莫大井口,却似在花泽耳边轻喃一般。
花泽只见着头顶光亮被匆匆遮上后放明。
他来了,又走了。
花泽想游往上些,周身的链子扯得哐当直响,尤其胸口那片放光鳞片,更是被银钩扯得生疼。
她又晃了晃铁链,试图让发出的声音让他听见。
她兀自在井底重重点了点头。
他说……他要带我走。
贰、
今年,北国的冬天来得尤其早,九月一个夜里,就飘起了雪花。
初雪来了,意味着献祭要提前开始。花泽还是没等到容桓。
她被一众人吊出井底,所有人看她,都如看怪物一般。
花泽也从水中倒影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一张脸苍白地不像话,原本姣好动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嘴唇干烈,嘴角还挂着血迹。
她一怔,被自己吓坏了。忙提起最后一点精神,捏了个诀,使了障眼术。
女为知己者容,她在容桓眼里,一定要很漂亮。
北漠干旱,除了那口井,便宛若人间炼狱。
尤其入了冬,干燥的风卷着沙子刮来,刀子一样割在花泽拔了鳞片裸露的皮肤上。
针扎一般疼。
“今日必须开膛拔鳞,大王撑不住了。”
“可是……时候还不到啊,这妖兽不会走火入魔?”
老者沉默了。鲛人心内生有一鳞,可治世间百病,可起死回生。只是,鲛人生性残暴又天生异能,若非心甘情愿取鳞,则会走火入魔,屠杀众生,玉石俱焚。
花泽受不了井外的干燥,虽然不停有冰凉的水浇在自己身上。
她的瞳孔在由蓝转红。
她在克制自己魔化。
“你愿意救他,对不对?”老者杵着拐杖,步步走到花泽面前,用不地道的鲛人语同花泽交流。
花泽怒视他,露出了尖牙。
“他是容桓。”
众人只听得懂少爷的名字,但很奇怪,那眼睛越发红的妖兽,神情忽然平静下来。
花泽哼哼唧唧,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老者转身:“动手!”
叁、
容桓昏睡了半月,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到好久好久以前,有一条小美人鱼,她喜欢入夜趴在礁石上,听一个小少年吹竹笛。
清辉伴着袅袅的歌声洒在那片山涧。
那小美人鱼,尾巴摆得又闲又欢快。
她不会说话,把想讲的事情吐成一个个小泡泡,飘了上来。
她说她是海底的小公主,她说她的眼泪是珍珠。
她的泡泡吐个不停,她问小少年见过粉红色的珍珠吗?
小少年自然摇头,虽然他知道,鲛人一族,若遇至喜至悲,泪珠方转红。
小美人鱼努努嘴,埋怨他不懂情趣,兀自游远了。
第二日来,小少年送她了个东西--一节琵琶骨雕刻的小竹笛。晶莹剔透的。
但没她的眼睛亮。
这晚上,小美人鱼吐了特别特别多的泡泡。
因为她想逃离海底。她说海底有个老巫婆,逼她嫁给东海那个八只脚的太子。
少年笑了,一是笑那个八只脚的太子,二是笑自己,还没条小鱼有勇气。
“那你想嫁给他吗?”少年终于不再吹笛,同小美人鱼说了第一句话。
小美人鱼忙摇了好几下鱼尾巴,头小心翼翼探过来。
在少年手中,落下一个冰冰凉凉的吻。
……
肆、
“西海有传说,海生鲛神,美容貌,有异能。剖心服之,可长岁长安,可成人王。”
当时七国纷战,天下大乱。
北漠王相中时机,踏马入中原,夷兵善战,没用几年就拿下了六国。
可攻到西泽,却怎么也攻不下了。
这个传说,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还有人说,太子找到鲛神了。当夜,北漠王就找来了容桓太子。
北漠王说:“桓儿,布了三年的局,也该收网了。”
后来,西泽被攻陷,西海,血流一片。
没人知道一夜之间北漠的兵为何消失在中原。有人说,是北漠的王,祭了天,许了王愿,召来天兵。
人们才不会管祭天的帝王会被风沙蚀骨,入修罗地狱,他们只高高兴兴搂了一捧又一捧血珍珠回家。
“其实那晚……还有件大事,”容桓抚着长须,像是在回忆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那晚,鲛神成妖了。”
他永远记得,花泽一步步走向自己,带血的鱼尾变成妙人的小脚,周身鱼鳞褪去……那个甜甜的笑容,变成了所有人的噩梦。
她带着噬血杀戮而来,慌了的兵,只管胡乱射箭。她却不还手,踩着满地血珍珠继续往前……
“她当时问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其实只要在等一天就好了,他父残暴,太子有意谋反。
但是,他只挡在众人面前,说了声:“对不起。”随后,以血祭天,召来黄沙,掩盖住了三万北漠兵。
“我这辈子骗了太多人……独独不想骗她。”
她想,既要黄沙掩枯骨,索性一道入黄泉。
可是,容桓怎肯?他的小美人鱼啊,还没见过最好的人间呢。
“最后一次骗你了……”已经瘦成枯骨的容桓,抱着昏睡过去的花泽,替她捋捋额前碎发。
“对不起。”
伍、
听岸边的渔人说,北漠的大王死了。才二十岁呢,正是称霸天下的好年纪。
说是为了救他病重的妻子,称帝后祭了天。
“她的妻子,一定特别漂亮。”花泽在礁石上晒太阳,入春了,西海岸冰溶得差不多,她又背着鱼嬷嬷逃上岸来玩儿。
鱼嬷嬷警告自己,说上次出去玩儿就走丢了,回来还病了几月。
但花泽仍旧不吸取教训,不知道为什么,她作为一条鱼,老想着去看看北方的沙漠。
她看看手腕上,不知谁系上的红线,红线上挂着一节琵琶骨雕的竹笛。
她翻了个身,仰头迎着光看了看这节晶莹剔透的小东西。
“嗒-”礁石上滚落下一颗粉红色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