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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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剑神

壹、

老一辈剑神竟然死在自己的徒儿手上!

二徒弟的剑上滴着师父的血,没有一丝怜悯。

他尽心侍奉师父二十余年,何曾忤逆过,二十年连山都不肯下,尚能正常说话都难能可贵。

如果来日他说出弑师的原因,会有多少人信呢?

师父自知寿数到了,要最后度他一次剑道,催他下山去。

二十年,剑招都学遍了,有力,有术,还是没有意。

“剑招是剑,剑意才是刃,没有刃,就不算剑。”

二人先二十招切磋,二十招后杀意被烧得红热软化,只等开炉铸剑。

老剑神挥锤,剑刃破风。

二徒弟做器件,由防,忍耐,到溅起火花还击。

山鸣谷应,万兽奔逃,群峰被削得再无一寸仙山气息,分明是奇诡的阿鼻一角。

二徒弟浑身是伤,师父每一剑要是劈实了他十成会丢掉身体一处。

但他一直站在剑势的最虚处,伤只是皮肉伤,剧痛和惊吓更容易让他丢命。

最后一剑毙命时,他手中握着的和师父眼中看到的两柄大成好剑,寒光烁烁。

老剑神到死身上无伤,只是有个穿心之疵。

姑且算是一剑毙命。

二徒弟悟了,一剑杀人的意。

倒不是剑招繁复无用,师父创剑招,只是为了用招式之名提醒弟子,这招的剑意该如何出。

任何一招都是人血写出来的至道文章。

一共十八招,他悟了十七招,最后一招,名慧剑,师父说他悟不了。

“交给你师姐去悟。”

看来是知道师父知道他们的事,看来是不想他糟蹋那朵鲜花了吧。

因为已经成仇,十年后约在青白江算账。

贰、

秋蝉在这里才配叫寒蝉,此地的确萧森寒冷,纵是不识字的,听到蝉鸣也大致猜到意思。

渡口旁边,有个送别用的长亭,此地天险,商船航船不从这过了,只有轻舟接待隐姓孤身的江湖客,或者来取诗材的文人。

盲客在此和艄公一苇吃酒,距他声称自己不练剑已经十年。

一苇暗暗忖度此人和自己的武功孰高孰低。

此人自下山时就声称不练剑了,江湖上皆笑他狂妄,没有当回事。

直到后来出了事,盲客在西北,杀了个武功卓绝的恶人,只用一剑。

没到一个月,又杀了江湖上闻名的大善人,那善人庄上门客五百,盲客没多收一人的命,也没被伤着一根寒毛。

这才算闯出名声来,此后盲客接连一剑杀人,均一善一恶,均衡无比。

其余,战书不接,恩仇不论,仁义不施,恶行不犯,就算当面折辱,他也不会拔剑。

随机而均衡地,盲客天南地北乱杀十年,没有人知道他武功高低,反正都是一剑,不劈山不截江,只杀人,反倒更令江湖人士闻名丧胆。

一苇与盲客认识五年余,酒醒酒醉都称知交,可还是有两个问题没问出所以然。

一是盲客杀人为何,二是盲客怎么瞎的。

至于有关武功,一苇倒不关心,他境界也不低,何况练剑太麻烦。

都不知是心魔还是心锁,酒后再昏头,盲客也不说。

一苇放弃了回想,给盲客满上酒。

盲客点头道谢:“老兄,我这次来可是要租你的船。”

“友人归友人,生意归生意,租我小舟的规矩你说来。”

盲客当啷把一根水鸭骨头吐到骨碟里。

“嘁,不就是生死舟吗?两人舟上决生死,一客独活方可休。要是舍不得杀人,你就会帮忙杀一个,然后夺走死者身上全部财物对吧。”

“明白规矩就好,其实我也放心。一来我知道你出剑不可能留手,二来我们是老友嘛,我要杀你你肯定舍不得还手。”

盲客睁开了惯常闭上的浑浊瞎眼,望向亭子外的风物,竟然在惆怅:“谁死难说,死这东西,不管死相好不好看这辈子都必须试试。”

亭子外雨应景地停了,有一股闻似血腥味的土腥正升腾。

叁、

“那人要来,以何为记啊?总不能瞎等吧?”

“那人坐船来,该是很显眼,一艘大画舫。”

“好嘞,我替你望望。”一苇戴上斗笠,抄起翠竹篙,灰黑影子跃入细长孤舟,孤舟只微微一晃,哗啦啦射至江心。

盲客缓缓拔剑,用肮脏衣襟反复擦拭剑刃,毕竟不能解闷,不多时头一歪,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一苇在唤他。

“客至——客至——”

他看不见,只是听到水声响得越发密集沉闷,估摸着是到了。

一苇将船略略撑近,伸出长篙向盲客挥击,破风之声令盲客知晓大概位置,抽身在竹竿上一段一段借力,纵向江心。

一苇复用竹竿在船沿敲击数次,盲客听声辩位,稳稳落入船中。

盲客看不见,一苇却是差点惊掉下巴。

那是艘极大画舫,灯火几乎把青白江映红。

画舫之首,有一美人,襦裙锦绣灿烂,珠玉缀身,却是刺客悲壮挟剑之姿。

一苇竟不希望接下来决生死的是她,多年来第一次。

“决生死的客官,可上船来——”一苇还是喊了,声遍寒江。

那佳人飞仙一般飞下来,落稳时剑未出鞘,却是带鞘直直指向盲客。

“师弟,别来无恙。”

“师姐安康。”

“多年不见,剑术长了,人心却坏了。”

“我不多杀一人,不错杀一人,怎就坏了?”

“杀人就是恶业,练剑不是为杀人。”

“可笑啊师姐,剑要靠杀人练,倒也不是为杀人而练。十年前,我若不杀师父,恐怕这一辈子都碰不到真剑。你说,你不杀人,你倒练成了什么?”

“我悟了慧剑。成了大道。”

“大道就是为娼做妓,你就这样普度众生?”

“慧剑斩情丝,不入风尘,悟不到。我看你悟了十七道剑意,也敌不过我一招慧剑。”

“好啊好啊,师父泉下有知,当怎么想?”

“自然会嘉许为他报大仇的那个。”

夕阳正沉坠至两岸群山锯齿中,两声拔剑,两人出招。

肆、

“丁零,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下山闯荡,你会跟我去吗?”青年冷峻专注地审视眼前明明比自己小两岁却身为师姐的女子,细心擦拭着一把剑。

“如果师父不去,我就不去,他老了,也进不得江湖了,却要人照顾。我不像你,你是他的另一个化身,你在剑神就还在,他的剑法还要你去发扬。”丁零摸了摸青年的头,“我们虽然出身一样,都是师父捡回山的孤儿,但我一介女流,天赋又是下下等……恐怕师父捡我只是发善心,捡回你就是为了传剑道,也算是各安天命。”

“丁零,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我这一辈子长在山上,剑越练越胆小,练到不敢下山,也没有什么下山的必要,因为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江湖,也不知道闯它有何意义?我根本不懂什么行侠仗义,去了肯定吃亏。”

“你傻吗,行侠仗义根本不需要学,只是你觉得有人需要帮助,就出手相助。抑或,如果很多人都一口咬定一个人是恶人,你去杀了那个欺压良善的恶人,也算是行侠仗义。”

“我始终觉得好难。我……我只有你,丁零,我只信你...我根本没有办法和太多的人打交道。所以我在想,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我们学的东西又一样,会不会最后是你得了剑道,我寂寂无名。”

“除非我得逢大幸,你身遭大厄,不然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知道得比你多,只不过我把练剑的时间都拿去认清我的命而已。”丁零苦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剑从师弟手中抢回来。

“我不想当什么新剑神,我想和你成亲,带着师父住在山下面,江湖外的一个小镇里,装成普通的一户人家,我不会去闯江湖,也不会去费劲认什么恶人善人,我只知道,敢对你下手的,就是我要杀的人,就是我的剑要用的地方。”他苦心憋了好久的计划,就这么讲出来,他只是想看到丁零红着脸一语不发的样子。

可丁零没有,她哭了,没有多少眼泪,因此泪痕清晰,泪珠闪亮:“傻师弟,江湖很大,江湖也一直在等一个新剑神,天下没有什么能逃过它的眼,等它找到你,要么你不得不出去闯,要么你会把你的固执带进棺材,由不得你。”

那天,盲客没听懂。

一直到后来他们反目的那一天,他再没有被师姐允许叫她的名字,他下山的那天,身边没有师姐,不知道谁好谁坏。

等到他杀了第一个恶人,他才明白师姐那天的话。

他逃不了了,或者说,直到十年后那天,他注定逃不出江湖。

伍、

这就是盲客临死的走马灯,他也想不起别的事情。

剑道确实完胜剑意,师姐确实完胜师弟。

哪怕是一剑而已,哪怕是十年不相见。

一苇惋惜地长叹一声,他不懂剑,也不想知晓道和意孰高孰低,只是凭他的武功眼力,看得出那女子的一剑已经妥妥地置老友于死地。

丁零收剑,却没有舍得把剑上盲客的血擦去。

丁零紧咬下唇:“若不是你眼盲了,你也不会输。你放心,我们还能说一会话,除非你自绝经脉,不然你还可以活大概半柱香时间。”

盲客只是嘶嘶地笑,有欣慰也有辛酸。

“师姐,我还能叫你丁零吗?”

“我的仇已经报了,半柱香内,你想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盲客把头转向一苇:“我说我今天会死吧?过来听听吧,你想知道的我的事情,都可以沾沾师姐的光听个明白,只不过要给我时间,别急着把我拿去喂鱼。”

“依你。”一苇雕像一样直直站在船的另一端,看不清脸上表情。

“丁零。”

“嗯。你本事这么大,谁弄瞎的?”

“我自己。”

“理由。”

“当时我刚下山没多久,去了西北那边,遇到有人寻仇,那家伙武功也挺高的,趁着人家娶亲把新郎官当着新娘子的面杀了,很残忍。那时我身边没有你,我不知道他是恶人,我还以为这是江湖上一件寻常事而已,所以我不敢管。但是他要杀那个新娘的时候……哈哈……我看到了一张和你七分相似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我一剑杀了他。但是人家非但没有感谢我,反而很害怕我,赶我走。

那天晚上他同伙来寻仇,我那个时候正在百味杂陈的时候,剑意也抓不住,差点就交代在哪里。脱身之后我才明白,我练的剑……与你的相异,根本碰不得七情六欲,看不见,就自然少一些了。”

“傻。”

“是,我傻,江湖逼着我去杀人,我也绝不会遂它的意,我也不想当剑神。剑神是你,丁零,我遇到了大厄,师父把剑道传给了你。我黑白不分,无心剑道,叫我后半生都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杀胚。”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呢……”

盲客睁大浑浊的眼睛,似乎想抓住将将落下的夕阳,忘却他早就看不见的事实。

“我不欠你了,也不欠师父,更不欠江湖。”

嘴角微微上翘,面对着丁零,笑得很勉强。他自知再往下说就是欺师灭祖,自绝经脉而死。

画舫在夜里,隐隐传出弦歌牙板的声音,像个移动的巨大巢穴,里面的生物不论在何处,发生了什么,都要继续寻欢作乐的生命。

前面斗了一场剑,死了一个人,他们都不会关心,他们只等着这艘船上的花魁丁零回来,不论是握着剑还是浑身是伤,他们还有大把的银票要撒给她。

丁零合上盲客的眼睛:“看不见就该安分闭着眼。”

盈盈向一苇道了个万福,虽然现时她已是天下最强的剑士,却仍是怕等得船上不耐烦的客人一拥而上剥了她的皮。

“站住。”一苇抽起竹篙远远往丁零肩头一压,硬是把微微腾升的丁零压了回去,“有些东西,他想让你知道,但他不能亲口说。”

“船家,你的规矩我已经依了,你不能留我,量你也留不住我。”

“别傻了。”一苇冷哼一声,“你的剑道只唬得住练剑的人而已。有共鸣,才会怕,怕了,才会输。你是剑神,但绝不是武林魁首。我想杀你,比你杀瞎子容易得多。”

丁零知道他这话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威胁,默念一遍,打了个冷战。

“剑神老前辈好计较,你们都太看得起自己了。”一苇把竹篙狠狠插入江里,便是把船停在江中不动,“剑神善用剑,像剑的剑,不像剑的剑都能用得出神入化。这才是他的剑道。”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论是你,还是瞎子,都只是他用来证‘道’的剑器而已!之所以教你们不同的东西,之所以要瞎子杀他下山……他早知道有此一战,这是剑神十几年前就设好的局。”

“故此,从来就没有剑道……”

“有,当然有!只不过他死后十年才证得而已,好一个人心为剑的剑道!新剑神一出,整个江湖都中了他的剑,这才是他宰割江湖的剑道。可笑,瞎子早就明白了,只是他说出口,就是欺师灭祖。姑娘,瞎子比你聪明得多。”

丁零缓缓走近盲客的尸身,双膝一软,跪。

一苇仰天大笑,用尽平生内力,吧喊声传得远近皆知。

“恭迎剑神出世——恭送剑神归天——”

对,这世间,有两个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