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详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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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1]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2]手持绿玉杖,[3]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4]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5]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6]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7]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8]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9]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10]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11]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12]

解析

这是一首风景诗,写了庐山与长江;这又是一首游仙诗,写了对仙界的向往,还写了服食丹药之事。对于李白来说,追逐自然风景与游仙往往是一回事,所以诗中写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二者的相通之处,在于引导人“出世”,即到现实世界之外去追求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既然要“出世”,势必否定“入世”,所以诗开首就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孔丘代表儒家,引导人“入世”;诗人的“出世”倾向则属于道家。以上是对此诗内在思想倾向的分析,我们读诗的时候不一定这样深究,最吸引我们的是诗的写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壮美的山川与诗人壮阔的心胸相表里,足可澡雪人的襟怀,提振人的精神。

梦游天姥吟留别[13]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14]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15]天台四万八千丈,[16]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17]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18]谢公宿处今尚在,[19]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20]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21]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22]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23]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24]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25]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26]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27]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28]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29]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30]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31]使我不得开心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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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完整题目作《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诗写于李白离开翰林院后。出朝之初,由于人生理想的破灭,李白一度沉溺于游仙学道。后来,他深感求仙的虚妄,便转向自然山水中寻找精神寄托,于是往游天姥山。由东鲁动身时,写了这首诗,借“梦游天姥”向友人表白自己的心志。天姥山在越中,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曾经登临。李白在梦中追踪谢公,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场景,忽然进入一个神奇的仙境。这仙境其实是供奉翰林生活的返照,突然来临,又转眼消失,就像一场好梦。梦醒后,诗人彻底觉悟了:“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他不再依恋世俗,而要骑白鹿,访名山,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结尾二句,正是诗人为了坚持精神自由而向龌龊现实告别的宣言。

金陵酒肆留别[32]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33]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34]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解析

本诗抒写在金陵酒馆告别友人的情景。首句写酒馆门前柳絮飘香,点明暮春时节,结尾问长江流水,比悠悠别情,情与景和谐交融,优美的语言脱口而出,眼前的景物似信手拈来。格调畅朗,情韵深长,最能体现李白诗歌行云流水的艺术特色。南唐李后主(李煜)词中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以江水长流喻愁恨绵长不绝,构思与李白诗相似,也是历代广为传诵的名句。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35]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36]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37]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38]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解析

酒可以消愁,实际就是麻醉人的心灵,使人暂时忘却现实的痛苦。这首借酒消愁的诗,写于诗人晚年流寓宣城时。“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岁月不居而功业无成,诗人心中充满了遗憾;“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眼前又看不到任何出路,心绪更加恶劣。劈头而起的排偶句加上“日”字的多次重复,使我们痛切感受到诗人深陷愁城的精神危机。“长风万里送秋雁”至“欲上青天览明月”数句,是酒在一时间产生了消愁效果,李白想到自己的诗歌成就可以上承最仰慕的诗人谢朓,不禁兴奋起来。但好心情转瞬即逝,诗歌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也替代不了他宏大的人生理想。结果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以酒消愁产生了负效应。无奈之下,诗人只有选择出世,即被迫放弃自己的人生理想。李白之愁很有代表性,能够引起现实中许多失意之士的共鸣。


[1] 谣:古代唱歌不用乐器伴奏叫谣。侍御:官名,即侍御史。

[2] “我本”二句:指春秋时楚国人陆通,曾作歌劝孔子不要出仕;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称作“凤歌”。

[3] 绿玉杖:传为仙人所用的手杖。

[4] 南斗:星名。古人认为庐山是它的分野。屏风九叠:九叠屏。其峰多重,如九叠屏风。影:指映入鄱阳湖的庐山倒影。明湖:指鄱阳湖。古称彭蠡湖。青黛:青黑色。

[5] 金阙:指金阙岩。在香炉峰西南。二峰:指香炉峰和双剑峰。三石梁:三座石梁。石梁,如桥梁般的山石。

[6] 香炉:指庐山香炉峰。回崖:曲折的悬崖。沓嶂:重叠的山峰。苍苍:青天。

[7] 吴天:春秋时,庐山一带属吴国。

[8] 九道:古代传说,长江流至浔阳分为九派。雪山:指江中波浪。

[9] 石镜:庐山东南有圆石,明净如镜。谢公:指南朝宋代诗人谢灵运。他曾游庐山。

[10] 还丹:道家炼丹烧成水银,再还原成丹砂。琴心三叠:道家术语,指心神安静的境界。

[11] 玉京:道家认为大神元始天尊居住在玉京。

[12] 先期:预先约会。汗漫:传说中的神仙。九垓(ɡāi该):九天之上。卢敖:战国时燕国人,秦始皇召为博士,后派他去求神仙,因此他也成了神仙一类人物。此处代指卢侍御。太清:道家称天的最高处为太清。

[13] 天姥(mǔ母):山名,在今浙江新昌之东。

[14] 海客:从海上来的客人。瀛洲:传说中海上三仙山之一。信:诚然,确实。

[15] 拔:超拔。赤城:山名,在今浙江天台城北。

[16] 天台:浙东名山。上应台星,故名天台。

[17] 越:指今浙江一带。镜湖:即鉴湖,在今浙江绍兴之南。

[18] 剡溪:水名,在今浙江嵊县南。

[19] 谢公:指南北朝宋代诗人谢灵运,他曾游天姥山。

[20] 谢公屐:谢灵运特制的一种专供登山用的木鞋。青云梯:山路高峻陡峭,如攀登青天的梯子。

[21] 暝:天色昏暗。

[22] 殷:雷声。层巅:重叠的山峰。

[23] 列缺:闪电。

[24] 洞天:道家称神仙居住的地方。扉:门。一作“扇”。訇(hōnɡ轰)然:巨响。

[25] 青冥:青天。金银台:传说为神仙居住的地方。

[26] 云之君:云神。

[27] 回车:拉车。仙之人:仙人。列如麻:极言仙人之多。

[28] 悸:惊怕。恍:失意的样子。

[29] 觉:醒来。向来:刚才,指梦中。

[30] 白鹿:传说中的神兽,为仙人之坐骑。

[31] 摧眉:低眉。事:侍奉。

[32] 金陵:今南京。酒肆:酒店。

[33] 吴姬:吴地女子。此指酒店侍女。压酒:酒酿成时,压酒糟取酒。

[34] 子弟:年轻人。尽觞:干杯。

[35] 宣州:今安徽宣城。谢朓楼:南齐诗人谢朓所建的楼阁,在宣城陵阳山上。校书:官名,即校书郎。

[36] 酣:畅饮。

[37] 蓬莱:传说中海上仙山,相传仙府难得的典籍俱存于此,汉时称官家藏书之东观为蓬莱山。此指唐代的秘书省。建安:东汉末献帝的年号,当时曹操、曹丕及建安七子诗风遒劲,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小谢:指谢朓。此处作者自指。

[38] 览:通“揽”,摘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