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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齐定非痛悟比干心 谢芳臣慧识未亡情

这天丽华正办中秋节礼,忽然敏敏来回,景姐姐让泼茶姐姐告诉坤宁宫皇上震怒。丽华听说一惊,想陛下素习温和,如今只怕出了什么大事,因叫再思,又吩咐敏敏、慎儿、宁俭等同去把消息说给众妃。再思忙回慎儿病了,丽华顾不上许多,命斋如与敏敏等同去,自己与再思赶到谨心斋。

当下,谨心斋已乱作一团。菱歌因年少不知事,吓得直掉金珠。严喜搂着她站在月洞门外,与万姑一齐喝退媳妇婆子,因急得骂道:“你们这起爱站热闹的糊涂人,我劝你们都安分一些罢!主子平日里怎么对咱们,也都想一想!”见皇后赶来,众人忙行礼。丽华冷脸问道:“闹什么?”众人素知皇后慧心善藏轻易搪塞不得,便无人敢应。到底万姑次序大,又不似严喜性软语慢,遂上前如实禀明,一席话说的众人面红耳赤、汗流洽衣。

丽华听她说毕,淡淡问道:“可想素日暗里没少察听拨火,打量没人治得你们,愈发放肆了。再有几日,拌嘴打架、吃酒赌博、引盗纳奸、欺上凌下,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因使眼色与再思自去了。再思上前问道:“总管娘子是那一个?”即命叫来。道:“这一个赏五十大板,余者管事的各赏三十大板。今儿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人赏二十大板,听候发落。”众人不敢辩,纷纷谢恩领赏而去。再思与万姑、严喜交代一回,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闹得我这心突突的,快告诉我。”

万姑叹道:“长公主有信回来,皇上为这个发了好大火,正嚷着要打仗呢。”严喜在一旁说道:“自打我服侍皇上,从没见过这个阵仗,莫说菱歌吓坏了,就连景姐姐也唬急了。”再思听说,便问菱歌如何,菱歌瞪瞪的不说话,死抱着严喜,万姑遂劝严喜先回去,找个大夫给瞧一瞧。再思心内记挂自家主子,便丢开她们往这边过来,不想丽华早命人守在廊上不许人走近,她也只好干着急。

却说丽华至此,见乘醉在院子里转圈儿,便叫住她问道:“你是平日伺候皇上的人,我且问你:皇上今儿是作什么?”乘醉不敢瞒,忙将事情回了。丽华心里有数,命她守在外头不许人来,自打起毡帘进屋去,一壁思索,一壁走。隔老远就听见吵闹,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听见:“皇上三思!”是景从。又有惹尘喝道:“你躲开!”好像还有别人,却听不真。绕过屏风,正好被一方砚瓦砸了脚。惹尘也吓了一跳,泼茶忙将砚瓦拾起来。

丽华忍痛说道:“景姐姐不必拦着,豊国与我们积怨已深,是时候算账了。”景从忙道:“娘娘该劝劝皇上,怎么跟着胡闹?打仗岂是儿戏!”丽华道:“弹丸小国,狼突鸱张,岂能将就姑容?卧薪尝胆,并非嗜苦;问鼎中原,其心可诛。我泱泱大国,岂能忍下这口恶气!”景从急得跪下磕头,道:“求娘娘开恩。”泼茶等也纷纷跪下磕头。

丽华只当没看见,接着说道:“举我全国之力,不能拿不下区区一个豊国。你们听我说来:兵员不足,可抓壮丁;粮草不够,可夺民财。为国家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是他们的福气,岂敢生怨?别国若此时出兵偷袭,虽胜不武。所谓‘成王败寇’,只要咱们打赢了,全是武功。即便战败,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横竖史官只不饶长公主一人。陛下就算籍籍无名、平平无才,总也好过好大喜功、昏聩暴虐。”惹尘会其深意,苦笑道:“皇后噎我呢。”丽华这才跪下,叩头道:“请皇上三思。”景从等忙齐声说道:“请皇上三思。”

半晌无声。惹尘渐渐冷静下来,回想方才的是莽撞了,又想到皇后被自己扔出去的砚瓦砸了脚,一时又羞又愧又急,忙来搀她,堆下笑来问道:“疼不疼?我让泼茶去请太医。”丽华忍痛摇头,劝道:“皇上出去瞧瞧吧。”惹尘虽不知其意,仍旧出来,就见谨心斋外的地下满满跪了一地的人。惹尘深感皇后贤德,默默一叹,往别处去了。

丽华随后出来,遣散众人,并吩咐不许多嘴,众人都答应“是”。再思等人忙走上来,到底敏敏心细,看见主子瘸了一条腿,忙去请太医。忙了半日,已是天黑。再思回说吃晚饭的时候见皇上往这边来看了两次,都不许人告诉,只在外面略站了站就走了。丽华听了,“知道了”,命卸妆,各自歇下。

一直到中秋前,丽华都没有听到发兵的消息。

阳光照在庭院里冲淡了忧伤,惹尘立在廊上看院内两小童玩闹。稍长的是皇后二姐姐的大姐儿,另一个是四公主的哥儿。丽华怀抱画卷从长廊那头走来,立在丈夫身边,也瞧着两个孩子玩。

惹尘问道:“还疼么?我不知你会进来,弄伤了你实在惭愧。”丽华摇头笑道:“平日里陛下一口粗气也没有给过妾身,妾身明白那一日陛下是急糊涂了。幸而是我,碰了别人就不好了。”惹尘闻言莞尔一笑,手指两小儿道:“小时候我也常和姊妹们一处玩,有时候会撞上大先生。大先生并不敢打我,他只和爹爹告状。长姐是不与我们一处闹的,稀奇的是每回爹爹让她找我,她总能马上找到。还记得那一次爹爹实在气急了要揍我,长姐没劝住,就扑在我身上替我吃了一顿板子。就是这样,我也没见长姐掉一滴眼泪。其实我从没见过长姐掉眼泪。”

丽华原是静静听他说话的,时而嫣然一笑,可听到了后面鼻子忽然酸起来。这股酸味也传染了惹尘,他默默住了声,回想起从前自己的小性儿一定伤透了长姐的心,现在又害长姐远嫁蛮国不得归,心里痛苦更甚,不禁红了脸。

丽华自惭失态,正要开解,大姐儿兴冲冲举着一枝合欢跑了过来,非要把那花送给姨妈。丽华蹲下微笑谢过,小姑娘高高兴兴跑走了。惹尘因笑道:“倒是人比花娇了。”丽华微微一笑。惹尘扶她站起来,目光追着两个孩子,忽然问道:“六妹妹怎么样?”丽华道:“怀了孩子懒怠动,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面了。最近一次该是在福王府,那时候瞧着倒没什么不好的。”

惹尘叹道:“可恨我到今天才明白长姐的心。”丽华不懂。惹尘道:“娘走得很早,那时我还小,七妹妹也才四五岁。总算起来我们姊妹兄弟十二个,除了大哥哥和早夭的四弟,剩下的都是长姐带大的。从前长姐在的时候,二哥哥还念着与长姐的情分有所收敛,我也是怕伤了长姐的心。后来他挑唆金家造反,引得长姐厌恶了,我便下手解决了他。而今恭王式微,成王还要当他朋党与我作对,我容不下他,但好歹要顾及庄妃脸面。庄妃这些年不容易,玄儿也快三岁了,何况前儿才贬了恭王,如今再贬成王只怕朝上会乱。要破此局,联姻是正解。”

说到这里,本性聪敏的丽华已经明白了。如果当初和亲的是六公主,那么眼下想拉拢成王势必要依靠宗室力量。且不说宗室内部如何,单一个旁支女子那比皇帝的亲妹妹?煞费苦心也,长公主!

这样想着,丽华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起了怀里的画卷。惹尘收住情绪一抬眼正瞧见她髻上那支半旧的牡丹花发簪。回忆如戏打眼前演过,惹尘眯起眼睛柔声问道:“还戴着呢?”丽华愣了愣,旋即缓过神温婉一笑,持重点头。不知为何,惹尘恍然想起了某个逝去很久的身影。

丽华笑道:“这套琴谱像是皇上墨迹。”惹尘心头微恙,往她手上一瞧,果然是先前自己谱的《云上歌》。便命人取来琉璃灯盏,一把火烧掉了。丽华不解其意,发出一声惊叹,伸手要夺却被惹尘拉开,眼看着琴谱在眼前化作飞灰,惹尘忽然回身抱住了妻子。

丽华又惊又恼半推半就,嗔道:“小心肚子,这样的玩笑那里开得!”惹尘不依她,只偷偷松了力气,依旧托着她的腰。丽华抬头看见了惹尘眼角的笑意,并不愿扫了惹尘的好兴致,就转开目光去看别的地方,正巧这时候惹尘低下头来,瞧见女人的眼睛里透着灵秀亦不乏刚强气质,一颦一笑尽显风流,就情不自禁俯身在她粉嫩的颊上亲了一口。丽华笑骂道:“胡闹。”

惹尘闻言,笑着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妻子隆起的小腹上,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怆。他想到了自己不可一世的长姐,眼前仿佛出现了她艰难挪身进屋子的场景,不免鼻子一酸。其他的东西一概看不真切,长姐回眸时眼角的泪如利剑狠狠扎进眼睛里,惹尘一下子红了眼。

丽华淡淡扫了眼臂弯上落着的晶莹没有动作,抬起头将目光抛到了很远的地方。淡淡说道:“陛下可以先派大哥哥去,如果能救长姐回来最好,如果不能,趁夏国不备,我们名正言顺出兵,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惹尘问道:“你既支持我发兵,为何那一日还要说那一篇话来劝我?”丽华道:“义气之兵不可妄动,那一日陛下急过了,妾是皇后,理应规劝。”惹尘略一沉思,笑道:“难为你有心。惭愧,惭愧。”

丽华劝道:“陛下必得依妾身说的派大哥哥去。当初毕竟是大哥哥送长姐离开的,也只有他能带长姐回来。”顶头却传来一声叹息:“只怕长姐并不愿意见他。”丽华不解问道:“为什么?”惹尘道:“长姐一辈子的苦皆因‘自尊’二字。”多的话也不愿说。丽华会意,劝道:“这是长姐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坎儿,跨过去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惹尘笑道:“罢,反正我是不信命的。这一次权当逆天而行,也算给长姐一个交代。”丽华点头。

惹尘的心跳铿锵有力。他的肩膀并不宽阔,上面扛着江山。自己将与他共同支撑起一方天地。丽华决意要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在那盛世到来以前,他们还要经历很多苦难。不过只要还是他的江山,丽华就不怕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只要还是他的江山。

因问道:“陛下怕吗?”同时抬起头盯住了心上人的眼睛。惹尘低下头与妻子对望,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丽华又问:“如果神州大地狼烟再起,陛下会害怕吗?”惹尘笑道:“傻瓜,人心不古,聚敛无饜,再动干戈只是早晚罢了。”又叹道:“就算夜里怕得睡不着觉,也不能躲、躲不掉。那里能躲呢?”说到最后一个字,默然无声。丽华明白,皇帝的心里是害怕的。

她也怕。

却笑道:“不管怎样,妾身都陪着陛下。”直到话音落下,才敢抬头去对惹尘的眼睛。惹尘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搂住妻子罢了。

这时候,一个花囊“啪嗒”一声掉在了脚边。抬头,两个孩子吵着闹着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