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2)

赵宏伟是这样想的，万一国军很快就又打回来了，到时候县政府一查，他赵宏伟私自撤退，那不撤了他的职才怪呢。人家局长逃是人家局长的事，没有人会去追究局长的责任。但是他赵宏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学校长，上面要是真的追究下来，那他可是连一丝辩白的机会也不会有的。这就是官大和官小的区别。排长当了逃兵会被枪毙，但是蒋介石当了逃兵有谁敢动他？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赵宏伟从后院踱回了后屋。他正莫名地有些感慨，一抬眼，就又看见了放在后屋墙角的那两坛酒。那两坛酒的外面，很仔细地包着一层旧报纸，那些旧报纸都已经旧得又黄又脆。这种旧，此刻让赵宏伟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立马就去拿了几张新报纸过来，要换掉那些旧报纸。旧报纸上弹起的灰尘，让赵宏伟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裹在旧报纸里的两个酒坛，依旧干干净净、光光亮亮。一点儿也没有饱经风霜的模样。赵宏伟觉得这也真是一件很值得感慨的事情。或许只有人和纸，才是最经不住岁月磨砺的吧，他不禁想。他记得差不多二十年前，自己面对着这两坛酒，内心也曾发出过如此的感慨，而那时，自己才刚二十岁。而今，自己的双脚已快要踏进不惑之年的大门了，但此身依旧是在尘烟里孤舟横渡。唯有这两坛老酒如旧。不，那隔着坛子都能闻得出来的酒香，仿佛是更芬芳了。赵宏伟的心里愈觉萧索。

这两坛老酒，是赵宏伟的父母在一八九八年冬天的时候，为赵宏伟埋下的状元红。那一年，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慷慨就义。赵家镇上的那位老秀才在听到了六君子的死讯之后，坐在镇上大街的街口，痛骂了慈禧一整天。不过好在也没人管他。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赵家镇的街面上，都常能看到积水结成的薄冰。而赵宏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天里，呱呱坠地的。他父亲赵宝贵是在他出生的这一天，亲自去县城最好的酒坊里买的酒。他买的两坛是酒坊里最好的酒。回家后，他就用老婆郑玉梅事先裁好的大红纸，将原本就已经是密封好了的两个酒坛子又仔细地包了起来。红纸与红纸间，用糯米粘住。埋之前，他还特地将其中一坛酒捧到郑玉梅和刚生下来的孩子面前，对郑玉梅说，你闻闻，多香，等孩子长大了，考上了状元，我们一起喝。郑玉梅就高兴地对孩子说，儿子，听到了没有，你爹盼着你中状元呢，你要快快长大，中了状元，去见皇上。

赵宝贵就将两坛酒埋在了自家后院的地里。傍着那棵桂花树。他希望花借酒香，酒借花香，一切都吉祥如意。此后的许多岁月里，赵宝贵和郑玉梅都觉得，这院里的桂花树下，是全家最惬意的地方。

赵宝贵是赵家镇上有名的裁缝。连县里的许多富户，都喜欢找赵宝贵去做衣服。因此，赵宝贵一家的日子倒也一直是过得颇为宽裕。但这裁缝，毕竟是一份下人做的活计，跟路边卖油条的地位没什么两样，尤其又是在这小小的赵家镇上。赵宝贵也曾听说省城的名裁缝是要比卖油条的高一等的，但那不是省城吗？他赵宝贵又不在省城。所以，从他老婆郑玉梅被老中医确诊是怀孕的那天起，他就暗暗做了一个决定：若是生女儿，就传她手艺；若是生儿子，就一定要让他读书，中状元、中进士，哪怕就是个举人，也比秀才好。

赵宝贵请了老秀才给赵宏伟开蒙，教他读书。就是那个大骂慈禧的老秀才。赵家镇上近几十年来，也就只出了这么一个秀才。虽然赵宝贵经常怀疑这个老秀才的思想属于康梁一派，但是他想，这个老秀才，总不至于会将赵宏伟教成一个反贼吧。而他赵宝贵能给儿子请到的最好的老师，也就只有这个老秀才了。赵宝贵对儿子的希望，一半就全押在这个老秀才身上了。

赵宏伟倒也的确是聪明伶俐，老秀才教得尽职尽责，他也学得令人欣喜。赵宏伟五岁就会背唐诗，一背一大串。赵宝贵走在路上都觉得很有面子。老秀才原本打算在赵宏伟七岁的时候，教他背《史记》，但是赵宏伟七岁还没到，清廷就下了一道谕旨，宣布正式废除科举。听到消息的那一天，赵宝贵和老秀才都感到了万念俱灰。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老秀才和赵宝贵相互诘问，就好像这道谕旨是他俩下的一样。

半年后，老秀才就劝赵宝贵：还是送孩子去县里的新式小学堂念书吧，大清是不会再有状元了，这孩子聪明，别耽误了孩子。赵宝贵就很沮丧，说，不能当状元了，再念书有个什么用？还花掉我的钱。老秀才就说，你看着吧，这个乱世的明天，就决定在两种人手里，一种是拿枪的人，一种是读书的人，康有为他当年要是成功了，就是万世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