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38)

死掉的犯人和从犯人身上割、拔下来的东西，都会被日本人丢在牢房后面的垃圾场里，由专人定期处理。那是整个政府院子里最臭最恶心的地方，也是全镇最惨最恐怖的地方，赵宏伟从来不去那里，每次都是远远地绕过。可是纵然是远远地绕过，也依旧会有无数的绿头苍蝇围扑而来。竹内也曾提醒过渡边，要注意镇政府的卫生问题，不要弄得如此肮脏不堪。但是渡边却不以为意，他说，这里不是后方，是战场，身为军人，在战场上哪还有空去考虑干净不干净的问题？中国有句俗语，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赵驹去了县城的靶场。据说，只要条件允许，赵驹每周都会去一次靶场。赵驹的枪法，在渡边的大队里是有名的。北川有一次想要和赵驹在枪法上一决高下，而赵驹居然没有输，给渡边挣足了面子。后来，渡边就定下了一条规矩，只要是赵驹想开枪，子弹管够。就算没有靶场，赵驹也一样要练枪，有时他干脆就拿死刑犯练。当然了，是不是死刑犯，随渡边高兴。渡边看着赵驹拿活人练枪，赞叹不已，经常会由衷地鼓掌。就像猎狗，表现得越出色，猎人越是感到由衷的欣喜。这样的一个赵驹，想要去当竹内手下的警察局长，渡边又怎会放行。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是该赵宏伟嫉妒赵驹才对。赵宏伟的名分比赵驹大，但在渡边的眼里也就只是一面旗而已。旗倒了不会死，猎狗跑了才是心头之痛。

赵宏伟能感受到赵驹骨子里对他的轻蔑。这种轻蔑从何而来？也许是他看穿了赵宏伟的处境，也许是他看穿了赵宏伟的人品。赵驹捧赵宏伟的那些话，在赵宏伟听来都像是在挖苦他。但是赵驹的挖苦又似乎并不是为了抬高他自己，而只是为了进行一个嘲笑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一切严肃的都会被分解成可笑，一切冠冕堂皇的都会被解释成荒诞不经。赵宏伟感到很难受。他感到这样一个俯视的角度应该理所当然地是由他来占据的，但是莫名其妙的，他却成了被俯视的对象。而更荒唐的，是他居然很在乎，他和赵驹，究竟是谁才有资格去俯视谁。他感到了自己的堕落。

赵驹要赵宏伟去见他。赵宏伟只能赶去了靶场。到了靶场，日头已经西斜。赵驹以一个雕塑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举着枪，歪着头，瞄准着前方，却又迟迟不开枪。日光为他拉下了一条细长的黑影，黑影在不平的地上像是被人给揍了个坑坑洼洼。

赵宏伟从背后走过去，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赵驹不开口，也不动。依旧端着枪。

赵宏伟耐着性子，就像憋着尿一样地等着。等了一会儿，赵驹终于说，来了？

废话。赵宏伟想。

赵驹放下了枪，长长的枪管戳在地上，就像一根造型独特的拐棍。他依旧没有回转身来，而是面朝着夕阳，就像有些诗人喜欢干的那样。

方远梦是你什么人？赵驹问。

赵宏伟顿时一惊。是我朋友。他说。

他是干什么的？

以前和我一样，也教书，教算术，现在在贩鸡。

贩鸡？

是的。

生意好不好？

还行。

听说你经常去他那里玩？

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哦。好朋友。

赵驹一动胳膊，又抬起了枪，瞄准着前方。

来，也去拿一把枪，咱俩比比。赵驹说。

赵宏伟就也去拎了一条枪过来。

枪口瞄准着前方，但是赵宏伟知道自己一定打不准。没开枪之前，是个人拿眼睛瞄都能瞄得准，但是真开了枪，枪一抖，子弹往哪飞，就真的是只有有本事的人才能掌控得了了。所以赵宏伟知道自己此刻的瞄准很可笑，也很像是在做戏，但是他又的确是不想输给赵驹。

“砰”一响，赵驹打碎了一个瓶。“砰”一响，赵宏伟浪费了一颗子弹。

“知道吗，上海军统站的副站长叛变了，全站的人都被捕了。从江庆县刚过去的锄奸队也在拒捕时死光了。”

“是吗，那是好事。”

“你真的这么想吗？”

“砰”，又一枪，赵驹又打碎了一个瓶。赵宏伟放下了枪，说：“你什么意思？”

“有学生告诉渡边，你让他们当着日本人的面喊天皇万岁，背着日本人说‘我是中国人’。”

“教育要一步一步来，你现在让我教他们说‘我是日本人’，他们也不信哪。”

“这话你得去跟渡边说。”

赵宏伟生气了，“渡边他不相信我还干吗要我当镇长，叫他另择贤能！”

“谁告诉你，渡边让你当镇长就一定会相信你？”

赵宏伟觉得自己就要漏气了。“我问心无愧！”他说。

赵驹放下了枪，长叹一声，“最好不要说这句话，会被祖宗笑死的。”

赵宏伟干瘪了下去。

“知道渡边为什么不相信你吗？”

“为什么？”

“就因为你的手上，从来没沾过中国人的血！”

赵驹说完，朝天又放了一枪。

“你……究竟是不是汉奸？”赵宏伟颤抖着问。

“我不是谁是！”赵驹说完，端起枪，朝天乱放。

夕阳照得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