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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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一整天都埋头在办公室的事务中,完成了很多工作。老板见我卖力的样子,对我的态度也大大改善了。他甚至上前问候我:“今天的工作量是不是有点儿大?”接着,他还问起了妈妈的年龄。为了避免说错,我只好给了他一个大概的数字:“六十岁左右。”我不理解,为什么老板在听到我的回答后,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扬长而去。

我的桌子上堆积了一叠货运发票,我不得不一张接着一张地将它们全部翻阅完。在去吃午饭前,我按照惯例,去卫生间洗了很长时间的手。这是我中午最爱做的事情,但到了晚上,我就不会这么做了,因为卫生间里的公用卷轴毛巾经过同事们一天的蹂躏,早已吸满了肮脏的液体。我之前曾建议老板更换毛巾更勤一点,但他先是略表歉意,然后告诉我不必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半,才和调度员伊曼纽尔姗姗离开办公室。我们的办公室能看到大海,我和他顶着太阳,一同去检查了港口里的货船。随后,一辆卡车朝我们的方向驶来,链条嘎嘎作响,引擎也猛地发出一声回火的巨响。伊曼纽尔说道:“走,去看看吧。”于是,我和他一起追着卡车跑去。卡车的噪音和飞扬的尘土完全将我吞没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自己在疯狂地向前飞驰。我们一路经过了起重机、绞车以及地平线上浮浮沉沉的桅杆与船舶。我第一个抓住车身,腾空跃上了车。随后,我将伊曼纽尔一把拉了上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都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一片尘土和阳光中,卡车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颠簸前行。伊曼纽尔乐坏了,一路上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我们大汗淋漓地走到赛莱斯特的小饭馆。赛莱斯特还是老样子,大腹便便,系着围裙,留着一大搓花白的胡须。他看着我问道:“一切都还好吧?”“是的,”我又补充道,“但是我很饿。”我一顿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接着将几杯咖啡灌进肚子里。回到家后,我又喝了一些酒,上床小憩了一会儿。没多久,一阵烟瘾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此时去上班,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了,我只能一路小跑,赶上了电车。虽然办公室很闷热,但我仍然坚持工作了一下午。傍晚离开时,我兴高采烈地沿着码头慢悠悠地往回走。天空是墨绿色的,我的心情十分舒畅。我突然想吃煮土豆,就不再闲逛,径直走回了家。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我在摸索中撞见了邻居老萨拉马诺,他正准备下楼遛狗。八年来,他和狗一直形影不离。某种皮肤病让这只西班牙老猎犬的毛发几乎全部脱落,露出全身棕褐色的溃疡与疥癣。我想,这应该是狗疥癣。老人和狗挤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免长得越发相似。萨拉马诺头顶留着几缕稀疏的淡黄色头发,脸上长着红褐色的疮疤;至于那只可怜的老狗,也有点儿像自己的主人——佝偻着腰,低头耷脑,脖子绷得紧紧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同一个物种,却又相互厌恶。每天两次雷打不动的遛狗活动,一次是在上午十一点,另一次是在下午六点;那一成不变的遛狗路线,一遛,就遛了八年之久。他们基本只在里昂街活动,街坊邻居常常看到那只老狗拖着老萨拉马诺向前走,而老人却总是跟不上它的速度,摔得人仰马翻。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就会一边咒骂,一边对老狗拳打脚踢;老狗就会吓得蜷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之后,他俩就像互换了攻守的位置——老人走在前面,拽着后面的老狗向前走。但没一会儿工夫,老狗就又忘了之前的教训,重新拖着老人全速前进。于是,老狗又免不了遭到一顿打骂。最后,这对老对手会伫立在人行道上,四目相对;狗战战兢兢,人咬牙切齿。这熟悉的情节每天都会准时上演。每当老狗想要撒尿的时候,老人总是还没等它尿完,就猛地拽着它走。可怜的老狗只好一路走,一路尿,在地面上留下成串的尿液。一旦老狗在家里犯了错,一顿打骂又在所难免。这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地持续了八年。赛莱斯特每每看到这一幕,都不禁感叹道:“实在是太可怜了!”然而,我始终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人还是狗。当我上楼的时候,老萨拉马诺还是像往常一样,训斥着他的老狗:“你这又脏又臭的狗东西!”狗也像往常一样蜷缩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号。我向老人家问好,但是他对我不理不睬,依然骂个不停。我问道:“狗又做错什么了吗?”他还是没有回答,继续咒骂道:“又脏又臭的狗东西!”在黑暗的楼道里,我看着他模糊的身影伏向狗,似乎是在把遛狗绳固定在老狗的项圈上。我提高了分贝,再次询问。他头也没有回,用一种窝火的语气回答我:“它一直赖在这儿不走。”刚一说完,他就一顿生拉硬拽,活生生把那只呜咽着的老狗拖走了。

就在这时,我的另一位邻居也进了楼道。街坊邻居常常在他背后议论他是靠吃软饭过活的。但每次有人问他如何谋生时,他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是一位仓库管理员。总的来说,他算不上一位受人欢迎的邻居,但他很爱和我打交道,有时甚至会亲自登门拜访,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我乐意听他讲话而已。实际上,他说的话很有意思,而且我也没什么不去和他交往的理由。他的名字叫雷蒙德·辛特斯,总是穿得非常讲究,长着一个拳击手特有的塌鼻子,个头虽然没多高,却有着不相匹配的宽肩膀。看着老萨拉马诺走远了,他对我说:“应该没有人比他更可怜了!”接着,他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老头子看上去很恶心吗?”我摇了摇头,和他一起上了楼。

在各回各家之前,他说:“我还有一些黑肠和酒,要来我家吃晚饭吗?”我心想,这样就可以省去自己做饭的麻烦,于是欣然接受。他家只有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厨房。床头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粉白相间的天使膏像,四周的墙壁上则张贴着一些知名运动员的海报及几张裸女的写真。整个房间肮脏不堪,床铺也很凌乱。他点燃了煤油灯,接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皱巴巴的绷带,准备缠到自己的右手上。我问他手怎么受伤了,他说他刚刚和一个想找他麻烦的陌生人打了一架。

“莫尔索先生,我想你是了解我的,”他说道,“我并不坏,只是脾气有点儿差。那个欠揍的家伙向我挑衅:‘有种就下车!’我回应道:‘拜托,别没事找事!’然后,他就说我没种。我不得不下车,说道:‘你最好给我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给你点颜色瞧瞧。’他继续挑衅:‘就凭你?’为了帮他消除疑惑,我只好揍了他一顿。我见他倒地不起,上前去扶。他却不分好歹,躺在地上还不忘拿脚蹬我。我索性顺势用膝盖压住他,对着他的脸一顿狠揍。他的脸上立刻就血肉模糊。我问他:‘知道错了没有?’他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说到这儿,雷蒙德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我坐在床上。他继续说道:“所以你看,我不是那个挑起事端的人。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我点头,表示认同。他又说道:“其实,我就是想听听你对整件事的看法。你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汉子。你来说说这事儿是不是不怪我。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兄弟。”他见我一言不发,开口问道:“你不想和我成为兄弟吗?”我说:“当然不是。”他听后显得很高兴。他从冰箱里拿出血肠,用油煎了一下;之后,又在餐桌上摆好玻璃杯、碟子、刀叉和两瓶红酒。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显得很认真。准备就绪后,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的途中,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起初,他有些难以启齿:“我结识了一个女人……好吧,我和你说实话吧,她是我的情妇,和我打架的男人是她的哥哥。我一直在试图挽回她的感情。”见我没说话,他马上补充道:“其实,我知道邻居们一直在背着我说闲话,但我问心无愧。我的的确确是一位仓库管理员。”

“说回刚才的话题,”他继续说道,“我发现她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之后,他像一个精明的会计,向我计算着为她付出的每一分钱,其中包括房租和每天二十法郎的伙食费。“每个月的房租三百法郎、饭钱六百法郎,我还时不时为她买新袜子,这些加起来差不多将近一千法郎。然而,我这位高贵的情人不仅不愿意出门工作,还整天埋怨我给的钱太少了,说日子已经过得揭不开锅了。于是我就问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连每天工作半天都不愿意?我帮你付房租,还有每天二十法郎的大餐,连工资的零头都给了你,这个月还特地为你买了新衣服。而你做出了什么贡献?……你只知道和你的闺蜜们在咖啡馆里悠闲地度过一整个下午,甚至你分享给朋友的咖啡和糖果都是我付的钱。我对你无微不至,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对出去工作无动于衷,仍然喋喋不休我给的钱不够用。我这才后知后觉,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瞒着我。”

他接着对我透露:“有一天,我在她的钱包里翻出了一张彩票,但她始终没法自圆其说。后来,我又在她的房间里搜出一张当铺的收据,上面记录了她典当了一对手镯。”然而,他从来不知道她有手镯。“很明显,她骗了我,所以我决定立马和她分手。当时,我一气之下连扇了她好几个耳光,我还忍不住说出了我的真实想法,那就是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看上了我的钱。你看,莫尔索先生,就像我对她说的那样:‘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给你的生活。只有等你失去了,才会后悔莫及。’”

他说完之后,又对她拳脚相加一番,直到见了血才收手。“平时我也会给她一些小小的教训。当她假惺惺地尖声惊叫时,我就会停手,然后关上百叶窗。每次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但这一次我不是闹着玩儿的。依我的脾气,我当时还算收敛。”

接着,他开始解释为什么他急需我的建议。一番喋喋不休之后,他终于闭上了嘴,开始处理早已冒起烟雾的油灯。我全程一言不发,一个人默默喝了将近两斤的葡萄酒,酒精逐渐在我的太阳穴内熊熊燃烧。我的烟早已抽光,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雷蒙德的烟。最后一批电车匆匆驶过,也载远了街坊邻居们熟悉的吵闹声。雷蒙德又继续说了起来,虽然他已经铁定心思离开她,但仍然对她有些想念,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想要给她一点惩罚,于是他设计了一个圈套:带她去一家旅馆,然后向扫黄大队匿名举报,让她以妓女的名义被登记在案,从此名誉扫地。想出这个主意之后,他又咨询了一些黑社会的朋友,但他们也没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说到这里,他额外补充了自己混迹在黑社会里的诸多好处。那些人表示,与其大费周章在警局留下档案,不如直接在她的脸上留下永久性的“记号”。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但是他现在正慎重考虑这件事。在他真的要这么做之前,他首先想问问我对整件事的看法。我说:“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他又问我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女人欺骗了他的感情。我说:“根据你的说法,她的确骗人了。”他连忙追问道:“那么,你觉得她应不应该受到惩罚?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回答道:“每个人在做出重大决定时,都会举棋不定。”但实际上我十分清楚,他在内心深处非常想对那个女人施暴。我又喝了几口酒,他点了一支烟,向我透露了他的最终计划:他会为她写一封长信,提前告诉她要揍她的事情,并且还要续上一段羞辱她的话,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如果她收到信后幡然悔悟,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会立马和她上床做爱,但是就在完事的最后一秒,他会朝她脸上吐口水,接着把她扔出门外。我心想,这个计划既能满足他的一己私欲,又能将那位女士数罪并罚。然而雷蒙德突然话锋一转,认为自己没有那样的写作能力,请求我帮忙代写。他见我没回应,以为我默许了,问我是否介意现在就提笔。我直接回绝了他。

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酒,站了起来,将盘子和早已冷却的剩香肠推到餐桌的一边,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桌布上的油渍。接着,他从床头柜的小抽屉里翻出一张信纸、一个黄色信封、一个红色的小笔盒以及一个紫色的方形墨水瓶。当他说出那个女人的姓名时,我意识到她是一位摩尔人[1]。听他口述时,我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笔,写好了整封信。我承认我的确是在讨好他,但也只是因为我没有什么不去讨好他的理由。接着,我还为他大声朗读了这封信。他一边抽着烟,一边频频点头。读完一遍后,他还不尽兴,又让我读了一遍。这下子,他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行家。”起初,我没注意到他在我写完信后,就再也不称我为“先生”了。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莫尔索!”我这才后知后觉。他又将这句宣言重复了一遍。我回应道:“好的。”我倒是不介意结下这段友情,而他却是铁了心要和我交朋友。他将信装进信封后,我俩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光了。然后,我俩又抽了一会儿烟,期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外面非常宁静,偶尔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我说:“时候不早了。”雷蒙德点了点头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的确,他的感叹不无道理。睡意向我袭来,但我已经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雷蒙德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疲态,告诉我:“别再为过去的事情烦心了。”一开始,我压根儿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随后,他解释道:“我听说了你母亲逝世的消息。你要知道,这是或早或晚、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回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起身,雷蒙德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说道:“男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的。”我离开了他的房间,随手关上门,在漆黑的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整个楼道都异常安静,一股黑暗潮湿的空气从楼梯井的深处翻涌而来。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耳道内激流的血液的撞击声。我驻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一会儿,萨拉马诺的那条老狗在屋子里发出阵阵微弱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