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散文十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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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家

◇董晓宇

那里还是我的家吗?我不知道,我已经快不认识这个家了。

故乡的城市,故乡的新华街,故乡的城中小河。城市依然立在那里,新华街依然拥挤嘈杂,城中的小河依然在父亲居室的窗外无声地流淌,河水如墨汁,默默地书写着什么。然而,父亲却不在了,窗前的写字台没有了,靠墙的书柜没有了,室内的老木床、老木柜没有了,阳台上的老藤椅以及父亲练习毛笔字留下斑斑墨迹的那些旧报纸也没有了。当父亲手拄拐杖,伫立仰望窗外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居室这个家时,这里,还会是我的家吗?

今年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去了家乡南郊的红山。这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因山形如一只静伏的龟而被老百姓称为龟山,后又因此山埋葬多位红军烈士和老干部而被称为红山。龟是灵兽,又是民间传说中的长寿之兽,父亲96岁高寿仙逝,葬于此,我倒更愿意称此山为龟寿山。

父亲住进了与母亲的合葬墓,母亲3年前就等在那里了。他们俩人生前争吵了一辈子,也相互搀扶着走过了60年,如今,谁也不争吵了,先是一向要强的母亲沉默下来,现在连父亲也不声不响了,想必他们一定是到另一个世界去过生活了,在那里也许他们还会争吵,还会相互搀扶着再走一个60年。哥哥经手操办的父母的墓碑几天前刚刚立上,石材铭文的笔画还透着新痕,父母的合影照是烧瓷的,两位老人面色红润,笑容灿烂。在龟寿山晴雪墓园墓碑上用合影照的只有我的父母,这正是我和哥哥的想法,他们这一对相携走过60年人生路的伴侣,如今又要一起走下一辈子了,他们将从松鹤之年重返青梅竹马,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这段前世姻缘他们将怎样续写呢?我的慈爱的父亲母亲,等你们重新开始相爱时,我和哥哥仍然会去做你们的孩子,我们这一家人会重新团聚。那时,我又会见到你们了。

我在父亲母亲面前放下我的小小的洁白的玉兰花圈,跪下来燃一炷心香,烧一串纸钱,思念就像袅袅的青烟飘上天际,没有了泪水也没有语言,但我知道父母一定在天国看着我,我哭了母亲会难过,父亲会指责我。听到我说话的声音,父亲会从老藤椅那儿站起来说:“你回来了!”母亲会注意到我膝盖上跌倒的伤……

风把白色的玉兰花瓣吹得瑟瑟颤抖,浩大的墓园,众多的墓群,广袤的天,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我,我却看不到你们,尽管我丧家犬一样奔突了1000多里,带着两裤腿尘土,一脸疲惫赶回家来。那一刻,我的失落和想念就像北部湾的浪潮一样汹涌澎湃,令我心脏缺氧、大脑窒息。

我所能做的还有什么呢?父亲写的回忆录、小诗歌想让我帮助打印一下,我却没能帮他做;母亲的要求更少,只是想让我多给她打几次电话,我也没能做到。因为一直没有宽一点的住房,父母生前都没能来南方看看我生活工作的地方,而这一直是他们所企盼的,我却始终没能做到。如今,当我再想做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都成了空想。

这种遗憾让人想起来都会后悔得心中痛楚。

我想再回家睡睡父亲的大木床,为母亲的君子兰、文竹浇浇水,再闻一次家里的气味,再看一眼挂在墙上的老相框、老相片。相片上的妈妈干练、英气,爸爸沉稳、智慧,姐姐像只白色的小皮球,哥哥机智而英俊,而我头顶一只大大的蝴蝶结,只顾埋头啃饼干。几十年的岁月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快得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痕迹,就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不留声响,就像是昨天刚刚过去,令人不免唏嘘。

当我跨进家门,一只脚还没有落下,往事便已枯黄,记忆之屏雪花般碎落,一声榔头的脆响把我这颗四处游荡的心敲回到了现实。家里正在搞装修。木屑、电锯、灰沙、墙腻、油漆、水管……这个家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木床、老木柜、老茶几、老藤椅、老报纸、老相片没有了,陌生的景象、陌生的声响、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充斥着这个杂乱的建筑工地,这个我一时走错了门的别人的家。

哥哥说,进来吧,别看现在乱,一个月之后这里就会焕然一新。进来进来,你看这里是供暖供热管道,这里安装电视空调……哦,母亲,您又该埋怨了,这多费电,您房间里装的空调一年中使用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这是组合衣柜、板式家具……通向厨房的墙也拆了,将来会是一个酒柜……哦,父亲,您一生都不曾喝白酒……

我于是有些眩晕,有些呼吸困难,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哥哥说,这里现在气味不好,但很快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家了,我们……我奔逃出去,扶着楼梯蹒跚走出家门,站在晃眼的太阳光下,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

绵长的思绪白发一样飘荡在故乡的气流中,皱纹一条条疼痛地在心上生长。我扬起脖颈去看窗外那新漆过的护栏和窗棂,白生生的,几许生分几多冰冷。我明白哥哥,他是在极力地改变着家和家里的一切,极力要抹去所有记忆的痕迹,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反反复复地说,下次你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了,家会是很好很温暖的。我理解他并深信,在他的努力下,家会变的,变新了,舒适了,现代了,可这于我又有什么呢?在以后的岁月里,在我此生有限的偶然而归时,这里也许就像曾经住过的所有的旅馆一样,只是记录一个旅人、一个过客匆匆的踪迹而已了。

记得上次回家时,住在医院里的父亲头脑依然清晰,他说,你回家去,看看书柜里的那些书,有用得着的就带走吧。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再也不可能坐在家中的老藤椅上看书了。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下次我会接他一起到南方看看我的新家和书房,父亲天真地笑了,还点了点头。我自作聪明地觉得自己安慰了父亲,其实,这位智慧老人,我一生睿智的老爸爸,他是用微笑回应女儿的浅薄,从容淡定地交付自己的后事,这种境界是我一生都难以达到的,也是令我永远崇敬的。如今,父亲走了,他读过的书,那些被他画过许多符号和笔迹的书也已流落民间,或许会化为纸浆和灰烬,伴随父亲在世的所有印迹一起消失……我是真有些后悔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家、离父母太远了,那些书我是真希望父亲还能够回家再读,仍旧坐在他的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一页页地看下去,用那支写秃了的红铅笔画下一条条醒目的标记……

我的泪水在这个思乡的夜晚汩汩地流下来,淋湿了衣衫和手下敲击的键盘。父亲,女儿幼时贪玩不用功时,您会用一双眼睛看着我,直到我低下头去;我的第一篇作品发表自己高兴得轻狂时,您说,那是因为你还年轻,等你40岁时就不会这么高兴了。您的话得到了印证。我应该听您的话,把您读过的那些书再接着读下去,我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可我却没有去做,我是真后悔。现在想让您再用眼睛看着我,想再听您说,等你60岁、70岁时……已不可能!

父亲,这次回去我到医院去找您了,没见到您;我到新华街去找您了,没见到您;我到您常去的中学操场、小河边去找您了,也没见到您;我是最后才去咱家找您的,结果仍然没见到您。您走了,您把咱家也带走了,那个没有了您的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它丢失了。

从此,那座盛满记忆的小城,那些街道、小河,那个我曾经梦魂萦绕、无比牵情的家成为了我的驿站,我的漂泊旅途上的一个点。当那支著名的曲子《回家》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将是何等的伤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