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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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

进入了三月份。有一天下午,我像是平素散步偶尔顺便过访似的,拐到了节子家。一进门,我瞥见节子的父亲头戴一顶体力劳动者戴的那种大草帽,一手拿着剪刀,正在门边的灌木丛中修剪着枝桠。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拨开枝桠朝他走去。走到他身边简单地打过招呼以后,我便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劳作。当整个身体钻入灌木丛中时,我发现在那些细小的枝桠上,不时有某种白色的东西在泛亮。那些似乎都是花蕾……

“她近来好像身体好多了。”节子的父亲蓦地抬起头,告诉我节子的近况。那时候,我刚和节子订了婚。

“等到天气再暖和些,让她换个地方去疗养,你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赖……”我含糊其词,一边装出非常在意眼前的某个花蕾的模样。这个花蕾,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我的眼前闪亮。

“最近,我们正在寻找有什么好地方没有……”节子的父亲并不理会对着花蕾发愣的我,继续说道,“节子说,不知道F的疗养院怎么样。听说你认识那里的院长?”

“嗯。”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总算将方才发现的那个白色花蕾拽到了手里。

“可是,她一个人能待在那里吗?”

“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待着的呀。”

“不过,她一个人估计怎么也不行吧。”

节子父亲的脸上,显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也不瞅我,猛地对着眼前的一根树枝,就是咔嚓一剪刀。看到这番情景,我终于不能自持,冲着节子的父亲,说了一句准是他期待着我说的话。

“这样的话,我可以陪她一起过去。因为恰好我现在手头的工作,到时候看来可以按时结束了……”

我这么说着,把方才好不容易拽到手中的带着花蕾的枝丫,重又轻轻地放掉了。我发现,听了我的话,节子父亲顿时一展愁眉,说道:

“要是你能陪她一起过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这太对不住你啦……”

“不,对我来说,在那样的山里,兴许反而更有利于工作……”

接着,我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那家疗养院所在的山区。而在不知不觉中,我俩的话题转到了节子父亲正在修剪的花木上。二人在此刻相互感受到的一种类似于同情的情感,似乎使这种不着边际的谈话,居然变得活跃起来……

“节子她起来了吗?”不一会儿,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噢,大概起来了吧……来,没关系的。你从这儿进去……”节子父亲用拿在手中的剪刀,朝院子的栅栏门指了指。我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中钻了过去,拉开了那道栅栏门。门上因为缠满了爬山虎,所以开起来有点费劲。我就径直穿过院子,朝节子的病房走去。那间屋子像是偏屋,不久之前一直被她作为画室在使用。

节子似乎早就知道我已经来了,但她好像没有料到我会从花木繁茂的院子中穿过来。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颜色鲜亮的短褂子,躺在长椅上,此刻正在摆弄着一顶女帽。这顶我未曾见过的女帽上,装点着一根细细的缎带。

我透过法式落地玻璃门瞅着她,朝她走去。她仿佛也发现了我,一激灵想站起身来。可是她并没有起身,只是将脸转向我,用略带羞涩的微笑注视着我。

“你下床啦?”我在门边忙不迭地脱着鞋,问道。

“我试着下了一会儿床,可是一下子又觉得好累呀。”

说着,她慵懒无力地将方才一直拿在手中随意摆弄着的帽子,胡乱地往旁边的梳妆台上一扔。可是帽子没有扔上梳妆台,而是掉到了地板上。我赶紧走上前去,弯下腰——我的脸几乎要触及她的脚尖了——把帽子捡了起来。然后,我开始摆弄起帽子来,一如她方才之所为。

过了一会儿,我讪讪地问道:“这样的帽子,你拿出来干吗?”

“这玩意儿,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戴。可是爸爸也真是的,昨天去买了来。你不觉得爸爸有点怪吗?”

“这是爸爸精心挑选的?确实是位好爸爸呀。唉,你把这帽子戴一下试试。”我半开玩笑地要把帽子朝她头上戴去。

“别,别戴……”

她说着,显得有点不耐烦,略微抬起了身子,像是要躲避。然后,她仿佛在赔不是,勉强地笑了笑,又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用略显瘦弱的手,拢了拢有点凌乱的头发。她若无其事、毫不做作地用手拢头发的动作,简直像是在抚摩我似的,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性魅力。我不由得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不久,我把方才一直拿在手中摆弄的她的那顶帽子,轻轻放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突然,我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再吭声,目光依旧没有回到她身上。

“你不高兴啦?”她忽然抬起头凝望着我,担心地问道。

“没有哇。”我终于重又将目光朝向了她,然后冷不防冒出了一句,“刚才听你爸爸说,你果真想去疗养院啦?”

“是的。因为这样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只要能快快好起来,不管什么地方我都去。不过……”

“怎么啦?你想说什么呀?”

“没什么。”

“没什么你也说说看嘛。你死活也不说的话,那我来替你说好吗?你是想让我也一起去吧。”

“不是这么回事呀。”节子骤然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我并不介意她的阻拦,继续往下说。但语气与开始时不一样,渐渐地变得正儿八经起来,还带有几分不安。

“不,即便你叫我别去,我也肯定会去的。我呀,有这样一种想法,一直萦绕在心头……还在我们这样待在一起之前,我就曾经梦想着,和一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姑娘,去某个人迹罕至的山里,就两个人过日子。我记得在很久之前,我曾将我这样的梦想,对你和盘托出过。哎,说到那山中的小木屋,你曾经问我,在那样的山里,我们两个人能一起过日子吗?你那时露出的,是天真无邪的笑吧……说实在的,这次你说要去疗养院,我以为肯定是这些话儿在不知不觉中打动了你的心……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节子竭力保持着微笑,默默地听完了我的这番话。

“你的这些话儿,我都不记得喽。”节子说得很干脆。然后,她用像是反过来安慰我似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经常会冒出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想法来呀……”

几分钟后,我们俩都显露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神情,饶有兴趣地眺望着法式落地玻璃门外的草坪。草坪已是绿茸茸的一片,到处都有热气在蒸腾。

到了四月份,节子的病仿佛在一步一步朝恢复期靠拢。这种趋势越是迟缓,通往恢复期的令人焦急的步伐,反倒显得越是确实可靠似的。我们甚至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希望。

就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我去了节子家。恰巧节子的父亲出去了,只有节子一个人在病房里。那天,节子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她没有穿几乎总是穿在身上的睡衣,而是很难得地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衬衫。我一看见穿着衬衫的她,就无论如何想把她拉到院子里去。院子里虽然稍稍有点风,但连这风也是柔柔的,令人心旷神怡。节子有点缺乏自信地笑了笑,但最终还是依从了我。于是,她将手搭在我的肩头,提心吊胆地迈开步子,战战兢兢地走出法式落地玻璃门来到草坪上。我们沿着树篱,朝枝叶扶疏的花丛走去。花丛中混杂着各色国外品种的花卉,枝桠纵横交错,显得有些芜杂。在这繁茂的花丛上,到处都挺立着白色、黄色、浅紫色的小花蕾,正含苞待放。我在一棵茂密的植株前站住脚,蓦然回想起节子曾经告诉过我这花叫什么来着,估摸是在去年秋天吧。

“这是紫丁香吧?”我转向节子,随口问了一句。

“这可能不是紫丁香吧。”节子仍然把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头,稍稍有点愧疚似的回答说。

“哎……那你以前是误导我喽?”

“误导什么的,你可扯远啦。我也是听那个送我花的人说的。不过,这花也不是什么名贵之花。”

“哎呀,眼看花都要开啦,你才吐露这些!看来,那边的花也肯定是……”

我指着旁边那棵茂密的植株,问道:“那个,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金雀花吧?”节子接过话茬说。随即,我们便来到了金雀花丛前。“这棵金雀花可是真的呀。你瞧,花蕾有黄色和白色两种,对吗?这白色的据说很少见……是老爸引以为傲的……”

在这样的闲扯中,节子始终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偎依着我。与其说是累了,倒像是沉醉了。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样的默然相对,就能够尽可能多地挽留住这鲜花般美丽芬芳的人生似的。对面树篱的间隙中,时不时会有微风吹到我们面前的花丛来,就像是在不断地憋气、舒气似的。风儿微微地托着叶片,掠过了花丛。唯有我们俩依然偎依着,站在金雀花丛前。

突然,节子将脸贴在一直搭在我肩头的自己的手心上。我发觉,她心脏的搏动,似乎要比平素猛烈。

“累啦?”我和颜悦色地问节子。

“不。”节子轻声答道。可是,我却愈来愈感觉到,她那压在我肩头的分量,正在逐渐增加。

“我身体这么虚弱。对你,我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节子嘟哝着。她的话,与其说是我听到的,毋宁说是感觉到的。

“你这么孱弱,比起正常的你来,更让我怜悯。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我在心里焦急地开导她,可是在表面上,我故意装出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这时,节子突然将脖子往后一仰,抬起了头,然后甚至将手也慢慢地从我的肩头撤走了。

“为什么我近来会变得如此懦弱呀?前些日子,不管病有多重,我也毫不在乎……”她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嗫嚅着。接下去,她不再吭声,令人好生担心。少顷,节子冷不丁抬起头,直愣愣地凝视着我。随即,她再次低下头去,用多少带点兴奋的中音说:“我不由得突然想活下去了……”

然后,她又用低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因为有你在……”

“起风了,只能好好活下去啊!”这句诗,是早在两年前我们俩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夏天,我不经意间脱口吟咏出来的。此后有一段时间,我也没来由地喜欢吟诵它。

那些过早地品尝到的,比人生本身更富于生气,更叫人依恋得喘不过气来的快乐日子,竟然让这句忘却已久的诗,重又在我俩的心头悄然复苏。

我们开始为月底即将前往的、位于八岳山麓的疗养院做准备。我与那家疗养院的院长有过一面之交。我决定在陪同节子去疗养院之前,抓住院长有时来东京的机会,请他给节子看一次病。

有一天,我好不容易请那位院长来到地处郊区的节子家,请他给节子做了初次诊断。“估计没什么大碍。嘿,你就来山里坚持一两个年头吧。”诊断结束后,院长对我们撂下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要回去了。我将院长一直送到了火车站。其实,我是想请他更为明确地谈谈节子的病情,哪怕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不过,这些话你可不能告诉病人哪。她父亲那里,我想过些日子详细跟他说。”院长面有难色地作过交代后,将节子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对我做了说明。然后,他谛视着一声不响地在聆听他做说明的我,怜悯地说:“你的脸色也相当不好啊。我顺便也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吧。”

从火车站回来后,我再次来到节子的病房。节子仍然躺着,节子的父亲照旧陪伴在侧,开始和节子商议动身去疗养院的日期这些事。我愁眉不展地加入到商议中。

“不过……”节子父亲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都已经恢复到这种程度了,要不就去疗养一个夏天吧。”节子的父亲心怀疑虑地说,随即离开了病房。

屋里就只剩下我和节子,我们俩谁也没有做声。这是个充满了春天气息的黄昏。从方才起,我就仿佛觉得头有点痛,谁知道这会儿越来越难受了,所以我就悄没声儿地站起身,朝落地玻璃门走去。我把其中的一扇门打开一半,将身子靠了上去。我就这样倚靠着玻璃门发了会儿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怔怔地望着眼前已经为一片薄薄的暮霭所笼罩的花丛,心里思忖:“多好闻的香味呀!不知道是什么花儿散发出来的。”

“你在干吗?”

身后响起节子稍稍有点嘶哑的声音,猛地将我从这样的一种近乎失神的状态唤回到现实中。我没有转过身去。

“我在考虑你,考虑山里的疗养院,还有我们俩将要在那里开始的生活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有点做作,仿佛在说假话。可是这么说着说着,我不禁觉得,我适才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些似的。“到了那里以后,估摸真的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过,人生呢,还是一切任其摆布为好,一如你始终在做的那样。倘若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也许将会获得我们不敢指望的东西吧……”

我内心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可我自己对此却毫无觉察。我反而被那些显得无足轻重、七零八碎的印象完全迷住了心窍……

院子里还是半明半暗的,可是留神一看,屋里已经变得黑黢黢的。

“我来开灯好吗?”我立刻打起精神问道。

“请你暂时别开……”节子答道,声音比方才更嘶哑。

一时间,我们俩都默然不语。

“我觉得有点憋气,那青草的味儿太浓了……”

“那我把这扇门也关上吧。”

我声音凄切地应道,随即握住门的把手,想把门关上。

“你……”此刻节子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不像孩子,“刚才在掉眼泪吧?”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去:“我怎么会掉眼泪呢?!……你瞅瞅我。”

节子躺在床上,也不想回过头来。屋里虽然黑黢黢的看得不太真切,可我发现节子一动不动地好像在凝眸眺望着什么。不过当我忐忑不安地循着她的目光定睛望去时,她原来只是在发愣。

“我也知道……刚才院长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想马上接过话茬,可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悄没声息地轻轻关上门,再次凝望暮色笼罩着的院子。

没过多久,我听到节子像是在我的背后长叹了一声。

“对不起。”她终于这么说了一句。那声音还略微有点发颤,不过比方才要平静许多,“请你不要对这种事情上心哟……我们今后真的要尽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别过头去,发现她悄悄地将指尖按在大眼角上,一直没有移开。

四月下旬的一个多云的早晨,节子父亲送我们俩去了火车站。我们俩在他面前显得美滋滋的,简直像是要出发去蜜月旅行似的。我们乘上了驶往山区的那趟火车的二等车厢。少时,火车徐徐驶离站台,撇下了节子父亲孤零零一个人。节子父亲站在那里,努力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态,只是脊背稍稍向前弯曲着,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火车完全驶离站台后,我们便关上车窗,脸上迅速显露出孤寂的神情,在二等车厢一角的空位上落了座。我们把膝盖紧紧挨在一起,仿佛想要以此来相互温暖对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