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海盗》:在“本鲍大将[8]”旅馆中的老水手
乡绅屈里劳尼,医生李佛西和其余的几位绅士们,都叫我把关于金银岛的详细情形,从头至尾,一一记下,除了这岛的方位外一点也没有隐秘,那是因为这岛上还有好多宝物没有发掘出来哩。我动笔于公元一七××年,从我父亲开设“本鲍大将”旅馆,和那个肤色棕黑、面着刀疤的老水手初来投宿于我家的那时候写起。
我回想起,他后边跟了那辆装载着他的航行衣箱的手车,漫步来到旅馆门前的光景,犹如昨日;他是一个高大、强壮、肥重、棕栗色的汉子;他的油腻的发辫直垂在他的污秽的蓝色上衣的肩头;他的两手粗糙而多伤痕,生着黑污的破折的指甲;一条刀疤,横在他龌龊的青白色的半张脸上。我记得他一面环顾港口,一面在嘴里吹哨,接着就破声唱出他以后常唱的那首老海歌:
“孤岛死人箱,命留十五条……
哟嗬嗬快喝,一瓶朗姆酒![9]”
声调高亢颤抖,这调子好像是配合着在船上回转绞盘棒时的节奏而形成的。然后他举起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杠似的棍子来叩门,等到我父亲出去时,他就粗声地说要一杯朗姆酒来喝。酒拿到了,他就慢慢地啜着,像一个鉴赏家似地细细辨着滋味,同时仍在回顾着外边的山峰和上面的我们的招牌。
“这是一个很便利的港口,”后来他开口了,“而这爿酒店的位置,又非常适宜。客人很多吧,朋友?”
我父亲告诉他客人不多,并且很少,尤属遗憾。
“噢,”他说,“这地方倒正好适合我住。喂,伙计,”他对那个推手车的人叫道,“就停在这旁边吧,把我的衣箱拿进来。我要在这里住几天了,”他接着说,“我是一个极简朴的人,我所要的只是一点朗姆酒和涂生鸡蛋的腌肉,以及从那边高岩上眺望那些船只而已。你们叫我什么呢?你们可以叫我船长。喔,我想你是在要钱吧——喏!”他摸出三四个金币来掷在门口。“这笔钱用完了,你可以对我说。”他说时,辞色严厉,好像一个指挥官一样。
他的衣服虽则恶劣,言语虽则粗鄙,却全然不像一个普通水手,倒像是一个大副官或船长,习惯去吩咐和鞭策人家的。那个推手车来的人对我们说,他是昨天乘驿车到“乔治王”旅馆前下来的,他曾经问起在这海岸边有哪几家旅馆,大约他听闻我们这里声誉尚佳,并且地点也很僻静,所以就在这许多旅馆中选定寄寓在这里了。我们所知道的关于这来客的,就是这一点。
他是一个常常沉默的人。每天日间,他带了一个黄铜的望远镜,徘徊于港口山巅;每天夜间,他坐在客厅的靠火炉旁的壁角里,喝着浓烈的朗姆酒。别人对他说话,他大都不答,只是突然凶暴地仰起了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响得像吹雾角[10]一样,因此我们和常来我们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懂得不去理睬他了。当每天漫步回来,他总要问问有没有从事航海的人从这里经过。起初,我们还以为他问这句话,是因为他缺少臭味相投的同伴,但是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反而是想要去避开他们。每当有老水手投宿到“本鲍大将”旅馆时(时常有这样的人来住,因为他们要沿海岸到布立斯托去),他在走入客厅之前,总要从门帘里望望那个人,并且当有这类人在时,他总安静得和老鼠一样。对于我来说,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可以说是和他一样地提心吊胆。有一天,他曾经与我密谈,叫我用心侦察一个“独脚的航海人”,若见到这个人就去告诉他,并且答应每月初给我四个便士。每到月初,我去领报酬时,他却又往往只用鼻子来对我哼一口气,怒目瞪着我,但是过不了一礼拜,他的态度又改变了,把那四便士给我,又再三叮嘱我留心那个“独脚的航海人”。
不必说,这个独脚航海人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在暴风雨的夜里,风撼四壁,怒涛咆哮于港口山巅,我总看见他现出种种姿态,与种种狞恶的凶相。有时候一足齐膝切断,有时候截至股部,更有时候只在身体的中央生着一脚,形状非常奇怪。最恐怖的噩梦,是看见他跳着跑着,飞越过篱笆沟渠来追赶我。总之,我因为贪了这每月的四便士,而招来这些恐怖的幻想,太不值得了。
我虽然一想起独脚航海人便非常惊恐,可是对船长自己,则在认识他的许多人中,我是最不怕他的了。有几夜,他喝了过多的酒,头脑不清醒,时或旁若无人,坐着唱那凶暴古老的野海歌;时或向在座的人顺次一一劝饮,强迫所有惶恐的同伴听他的故事,或附和他的歌声。我时常听见这屋子里颤震着“哟嗬嗬快喝,一瓶朗姆酒!”所有的客人为了保命都参与其中,惟恐会有什么不测,每个人都竭力唱响。此时,他是一个最专制的魔王;他会拍桌子叫大家静下来;他会因有人发问或无人发问而判定众人不在听他的故事,于是突然大怒。他更不许任何人偶然离座,必定要等到他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蹒跚地回去睡觉后才行。
他的故事很吓人。那些尽是恐怖的情节:绞首,走跳板[11],海洋中的风暴,干托吐格司的珊瑚礁,西班牙大陆上的野蛮生活与荒凉场所等等。照他自己的话看来,他在海上必定曾经与那种极恶的人共住过。他用来讲述故事的粗暴言语,与他所讲的种种罪恶一样,也震惊了我们朴质的乡下人。我的父亲常常说,这旅馆要倒霉了,人们将不敢上门来,因为会受到压制,连去睡觉时都战栗不已。不过我却相信他的存在,对于我们是有益的。人们当时虽然惊惶无措,可是他们回想起来,反而很喜欢这样:这对平静的乡村生活,实在是一种很好的刺激。有一群年轻人,很钦慕他,称他为“老练的水手”“有经验的海员”以及其他类似的名字,并且说,使英国获得海上霸权的,便是那一种人。
不过,他确实有颠覆我家的可能。他起先是一周又一周地住着,后来竟一月复一月地留在这儿,因此他付的钱早已用完了,但是我的父亲却没有勇气去向他索要。要是他说出了这个意思,船长就用鼻子哼一口气,响得像是在咆哮,同时瞪着我可怜的父亲直至退出房间。我曾经看见我父亲在这样的遭遇后,紧紧地扭着双手,我想他在这种时候所感到的苦恼与恐怖,必定促使了他不幸早死。
船长住在我们这儿,从没有换过衣服,只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几双袜子。他的竖边帽子的边缘,有一部分垂下来了,他就让它垂着,虽则有风的时候很不便利。我还记得他上衣的样子,他总在他楼上的房间里自己缝补,这衣服在他临死前已尽是补丁。他从没有写过信,也没有接到过信,他所交谈的只是近处的人,而和这些人交谈,也大都只有在喝朗姆酒的时候。至于他的巨大的航行衣箱,我们谁也没有看见他开启过。
他只有一次碰了壁,正值我父亲病危不起的时候。一天下午,医生李佛西很晚地来诊查我父亲的病。当我的母亲请他吃过了一餐晚饭后,他就跑进客厅里去抽烟,等待他的马从邻村放草回来,因为我们从前的“本鲍大将”旅馆中是没有马厩的。我跟着他进去,我还记得这整洁活泼的医生发上敷着雪一般的白粉[12],他的黑眼灵动,他的举止轻快,和愚蠢的乡下人,尤其是和我们所说的龌龊、迟钝、目光昏聩、衣衫褴褛,醉沉沉伏在桌子上的海盗,形成了对比。他——就是那个船长——突然唱起他的老调:
“孤岛死人箱,命留十五条……
哟嗬嗬快喝,一瓶朗姆酒!
其余非醉死,魔鬼自接手……
哟嗬嗬快喝,一瓶朗姆酒!”
起初,我曾经以为“死人箱”是与他楼上前房里的大箱子一样的东西,所以这个念头曾经和独脚航海人一同萦绕于我的梦中。可是在这时候,我们久已不去留心这首歌了。在那一夜,只有医生李佛西一个人感到新奇,我看他对这种歌声没有好感,因为那时候他正和老园丁泰勒谈起风湿病的新疗法,一听见这歌声,便盛怒地抬头望了好一会儿。在这个当儿,船长渐渐唱得高兴起来,最后他在面前的桌上一拍,我们大家都明白这意思是安静些。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只有医生李佛西还继续说着,谈话清晰而恳切,每说一两句话,就急忙吸一次烟。船长怒视他一会儿,就再拍着桌子,更凶恶地瞪着,最后用下流的脏话骂道:“嘿,白痴,安静些!”
“你在对我说吗,先生?”医生说。当这无赖汉又用粗话回应,以表明正是对他说的时候,医生就说:“先生,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要是仍然不肯戒酒,世界上将立刻少去一个极讨厌的恶徒了!”
这老家伙非常地震怒。他突然起立,拿出一把水手用的小刀,拉开了,平放在手掌里,势将把医生钉在墙上。
医生一点儿也不动声色。他掉头用同样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地对他说。这声音是非常地响亮,但又十分地清晰与沉着,厅中的人个个都可以听见:
“要是你不把那把刀立刻放进袋子里去,我敢保证,在下次巡回审判时你将被判处绞刑。”
于是两人互相怒目直视,但是船长屈服了,他收起武器,重新坐下来,像一只被打了的狗。
“喂,先生,”医生接着说道,“我告诉你,我知道了在我的地方上有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我就将日夜地监视着你。我不仅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治安长官。要是我接到了别人对你的控诉,哪怕像今晚的这种无礼的举动,我也将以最快的速度逮捕你,把你驱逐出境。好,就说到这里。”
不久,李佛西医生的马到了门口,他就骑着去了。那一晚及此后的许多晚,船长安静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