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目二　戀愛心事

「廚師長的主要職責是管理，要了解經營者的理念，適當地指導員工和分配工作。除此之外，廚師長還要與各個部門協調……」

西廚學校的教室裏，老師正在教授「廚務管理」課程，向學生講解一位全面的廚師必須學懂的精明管理方法。

下個月，莉娜要去酒店的西餐廳實習三個月，實習後回校參加畢業考試，合格後便可以獲得西廚學校的文憑。畢業後，學校會直接分派同學到聯繫的酒店廚房工作，也有部分同學選擇去英國留學，繼續進修廚藝和管理學。

莉娜沒有成為廚師長的野心，沒興趣擔任管理階層，她只想當一名快樂的小廚師。她希望先在酒店廚房工作幾年，慢慢累積經驗和資金，將來和朋友合資，開設類似「星空」的家庭式小餐廳。

下課後，鄰座女同學問莉娜：「你去不去看烹飪比賽？」

「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已完成比賽，宣布結果了嗎？」

「還有時間，說不定可以看到最後十五分鐘的比賽，我們快走吧。」

今天，有機構在西廚學校舉辦青年廚師烹飪比賽，冠軍得主將會代表香港參加國際青年烹飪比賽。

莉娜和同學偷偷溜進比賽場館，躲在房間角落觀看，氣氛很是緊張。比賽時間尚餘五分鐘，參賽者陸續完成作品，單憑精緻漂亮的造型，已經看頭十足了。

「我們和這些參賽者的年紀差不多，廚藝卻相差很遠。」女同學說。

「他們本身是廚師，我們只是學生，怎可能相比？」莉娜說。

「如果有機會，我都想參加烹飪比賽，要是拿個獎盃回來，就可以升職加薪了。」

「我們的校內成績只是普通，參加比賽也只能做陪襯品，你別做白日夢了。」

「莉娜，你的問題正是太沒自信心，連做白日夢都退縮。」

「我只是不做跟自己性格相違背的事。」

女同學對莉娜報以投降的目光，沒好氣跟她爭辯。

大會主持站出來，邀請評判向參賽者給予意見。莉娜留心聆聽，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參賽者，不過也想吸取前輩的經驗，好好裝備自己，日後成為稱職的廚師。

＊　　＊　　＊

休息時間，天城和紗羽到音樂系教學樓大堂，在自動販賣機買飲料。正值隆冬時分，兩人在室內專注練習，皮膚都冒出汗水。他們走出戶外，喝下冰凍的飲料，渾然不覺得天氣冷。

再過不久，大學管弦樂團有公開表演，團員在休息前埋首練習韋伯恩的名曲《帕薩卡利亞舞曲》。天城和紗羽很喜歡這篇樂章，練習時格外投入，人和樂器融合，完全進入忘我境界。

「我很欣賞韋伯恩的才華，很久以前已經想演奏《帕薩卡利亞舞曲》了。」紗羽呷着蘋果茶說。

「韋伯恩的作品之中，我最喜歡這篇晚期浪漫主義樂章，開會選曲時我也有提出意見的。」

「是不是一致通過選用韋伯恩的樂章？」

「不是，最後要投票選曲，是大比數通過。」

「真危險啊！」紗羽揑一把冷汗。

「你小心興奮過度，不自覺變成個人表演，被指揮罰你坐冷板凳。」天城趁機取笑她。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一年級時，紗羽暫代樂團大提琴手的位置，在平安夜的舞台上表演。但她自我意識強烈，無法和團友取得默契，險些被指揮勒令退團。

「二十世紀初，維也納薈萃了很多音樂天才：史特勞斯、馬勒、韋伯恩……全部都是響亮的名字，難怪音樂系的同學都夢想去音樂之都留學。」紗羽也曾跟隨父母到訪維也納，欣賞過不少精彩的演奏會。

「事實上，我的同學多數去巴黎或美國做交換生，去維也納的人不多。」

「你會不會申請做交換生？或者畢業後去外國深造？」

「我想過去巴黎讀音樂，但我是四年制學生，明年才畢業，還有時間想清楚之後的去向。」

「對啊，我比你遲一年畢業呢。」

護理系被同學視為出路最好的學系之一，紗羽畢業後不愁找不到工作，天城相信她會是一位好護士，有能力活出精彩的生命。在天城心中，畢業是大學的終站，守望的承諾卻不設期限。無論紗羽何時遇到困難，他都會無條件守護着她。

「畢業後，我便要離開大學管弦樂團，不能和你合作。我們在餘下的時間，要在樂團玩得盡興啊。」

「我們要發揮超水準的表現。今屆大學管弦樂團，將會是實力最強的一屆。」

紗羽鬥志滿滿，臉上掛着自信的笑容，笑容背後卻憋藏着陰鬱的心。

惟有保持高度專注力，她才能將過去的傷痛推到一旁。惟有忘我投入大提琴演奏，她才能逼使自己不去想阿影。

＊　　＊　　＊

小萌在學校圖書館溫習，快到約定時間，她收拾書本，準備離去。

「你趕着去哪裏？」女同學禮子問。

「我約了蝙蝠看電影，我一早在網上訂了戲票。我們很久沒見面，好想念他啊！」

「訂戲票不是由男生來做的嗎？你們只是一星期沒見，你小心寵壞他。」小萌經常去band房找蝙蝠，蝙蝠卻很少來學校接小萌放學，禮子覺得他是不合格的男朋友。

「眼科生很忙，誰有空就先去訂戲票，我們不計較這些小事。」

「我們讀商科也很忙，不會比眼科清閒。」

「沒所謂啦。」小萌笑了笑，向禮子揚手道別。

「明天還要交報告，你不要欠交啊。」禮子囑咐道。

「知道啦。」

小萌到達戲院，蝙蝠還沒出現。她估計蝙蝠可能會肚子餓，便先去買熱狗和飲料，再返回入口處等候。

一星期不見，漫長的牽掛令小萌難以忍受。她和蝙蝠自小便是鄰居，兩人即使就讀不同中學，也能保持天天見面。兩個家庭關係密切，蝙蝠爸爸公幹期間，蝙蝠去她家吃飯已成習慣。

從前，兩人頂多為了宿營或出國旅行分開幾天，很快便能再次相聚。從沒試過兩人長期住在不同地方，彼此相距一小時三十分的車程。

一小時三十分，究竟覆蓋了多少公里的路呢？

電影就快開始放映了，蝙蝠仍然不見蹤影，小萌打電話給他，等了很久才有人接聽。

「你在哪裏？還有多久才到戲院？」

「戲院？……呃，對不起，我忘記約了你看電影……」

「你還留在大學？」

「我在實驗室，有個實驗很棘手，一直得不出結果。你不如找朋友陪你看電影，對不起！」蝙蝠對於爽約感到滿心歉意。

「得啦，我明白啦，我們下次再去看電影，你也要加油喔！」

「謝啦。」

小萌不會向蝙蝠發脾氣，不會責怪為夢想而拚命的男朋友。她把戲票轉讓給打算買票的情侶。看着一雙雙戀人陸續走進戲院，小萌的心盤踞着鬱悶的情緒，「這些要怎麼辦？」她望着手上的熱狗和飲料發愁。

＊　　＊　　＊

公園裏，莉娜偕同西伯利亞雪橇犬Luna散步。平日，莉娜媽媽會在屋苑的平台遛狗。遇着莉娜有空，她便會坐的士前往擁有廣闊草地的公園，陪Luna玩上大半天。

體型龐大、披着一身白毛的Luna追逐着地上的麻雀。Luna個性溫馴，走路步履緩慢，麻雀都不怕牠，在地上跳來跳去和牠嬉戲。

早前，Luna度過十二歲生日，大約相當於人的六十四歲。生日前夕，Luna先是患上感冒，繼而得了腹瀉，病了好久才康復。醫生提醒莉娜，Luna的體力和健康越來越差，將來再患重病，未必能夠輕易痊癒，叮囑她注意Luna的飲食作息。

「Luna，你要爭氣，活到一百歲喔。」莉娜坐在長椅上，呢喃着。

「你自言自語說什麼？」

莉娜猛一抬頭，博彥竟然在眼前出現，心臟在條件反射下狂跳不止。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莉娜問。

「我住在那邊。」博彥指着身後的屋苑，他坐下來問，「你專程帶Luna來散步？」

「我家樓下的平台太小，這個公園有大草地，Luna很喜歡來這裏玩。」

「雖然我們住在不同屋苑，但坐車來回也不太遠。」

莉娜瞥見博彥拿着一袋雞蛋，問道：「你幫媽媽買雞蛋？」

「她在家裏焗蛋糕，連續失敗了幾次，家中的雞蛋都用光了。」

「哪裏出錯？」

博彥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汪！汪！」

Luna走過來，蹭着莉娜的小腿撒嬌，莉娜替牠搔背逗牠玩。

「Luna很怕熱，現在最適合進行戶外活動。下個月天氣回暖，加上空氣潮濕，牠便不會想出來玩了。」

「汪！」Luna企圖爬上長椅，縱身一躍，前腿掃跌莉娜放在椅上的布袋，袋子裏的東西統統掉到地上。

「哎喲，你真頑皮！」莉娜蹲下來拾回地上的物品。

博彥也蹲在地上幫忙，他撿起幾張寫着分數的小卡片，「咦，你儲便利店的刮刮卡嗎？」

「我想儲滿一百分換領毛毛狗布偶，可惜每次抽到的都是低分數的刮刮卡，不知要儲多少張才能換到了。」

某家便利店舉行促銷活動，只要消費指定金額，顧客可獲得一張刮刮卡。每張卡印上不同分數，分別用來換領各種禮物，而毛毛狗布偶則是大獎。

「毛毛狗布偶？你用來送給親戚或鄰居的小孩？」

「不是呀，是我自己想要的。」

「你？」博彥「噗哧」一笑。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能要毛毛狗嗎？」莉娜鼓起腮幫，奪回博彥手中的刮刮卡。

「你不是小女孩了，而且你不是有一頭活生生的毛毛狗嗎？」

莉娜抱着Luna的脖子，俏皮地說：「我帶毛毛狗回家，你會不會吃醋？嗯，嗯，我明白了。」她轉向博彥道：「Luna說牠也想和毛毛狗玩。」

博彥被她逗笑了，說道：「我也有幾張刮刮卡，全部都是低分數，你要不要？」

「我要呀！快給我！」莉娜伸出手掌。

「我沒有帶在身上，下次拿去『星空』給你。」

「我連續放假幾天，不會回去『星空』，我好想快些儲足分數啊。」

「不如這樣，你現在跟我回家取刮刮卡。」

「跟你回家？」莉娜的臉陡地漲紅，顯得難為情。

博彥看到莉娜的尷尬反應，猛然察覺說出輕浮的話，他補充道：「老媽也在家裏，你不介意的話，可以順便教她焗蛋糕。」

莉娜微笑着，點了點頭。

回到家裏，博彥媽媽一看到莉娜，驚訝得在門前呆了半晌。博彥解釋兩人是高中同學，也是工作的同事，碰巧在樓下公園遇到，順道上來拿東西。媽媽聽後嘴角掀起曖昧的笑，博彥知道她誤會兩人的關係，對她說：「莉娜是西廚學校的學生。」

媽媽的焦點果然被博彥轉移至蛋糕的問題上，她向莉娜求救，「我想做海綿蛋糕，材料分量明明沒有出錯，不知為何焗出來的蛋糕扁扁的，不夠軟綿。」

「你可能在打發雞蛋時，沒有帶入足夠空氣……」

媽媽拉着莉娜進廚房，研究焗蛋糕的正確方法。博彥返回房間看音樂雜誌，Luna不能進廚房，只好跟着博彥留在房間休息。

過了不久，莉娜出現在博彥的房門外，Luna「汪」的吠叫一聲。

「蛋糕焗好了？」

「再等二十分鐘，相信這次不會失敗了。你看什麼？」

博彥把音樂雜誌遞給莉娜，「今期主題是香港的樂隊文化，刊登了多篇專訪。」

「這個專題很吸引，你看完後可不可以借給我？」

「好呀。」

博彥的房間布置簡潔，書架的書本整齊排列，牆角放了一把結他和一把低音結他。莉娜置身於浸染着博彥氣味的房間，如同闖進博彥隱蔽的私人領域，真實的呼吸中滲着虛幻的感覺。

「哎，你的刮刮卡呢？」

博彥打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幾張刮刮卡，剛好被莉娜看到放在裏面的作曲簿。

「你有寫日記的習慣？為什麼封面只有開始的日期？」

「這些不是日記簿，是我用來作曲的筆記簿。」博彥翻開其中一本，音符隨着回憶跳躍飛騰，每個褪色的畫面都有旋律，「想念阿步的時候，我便會寫曲，用音樂抒發感情。只有開始的日期，是怕一旦填上完結的日期，一切就真的完了。」

莉娜記得這個名字，阿步是博彥中學時代的初戀情人，他曾經向同伴們說過兩人的故事。莉娜的目光溜過書桌的相架，合照中的兩人淘氣甜蜜，瞳孔裏跳動着戀愛的光采。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莉娜說。

「嗯。」

「這麼多年以來，你依然喜歡她嗎？」

博彥皺起眉頭，沉默地思索，他回答說：「隨着年月過去，我想起她的次數越來越少，但偶然想起她，往日的回憶又會衝擊着我。像這樣的思念，究竟有沒有喜歡的元素？我也搞不清楚。」

「你是頭腦清晰的隊長，說出如此含糊的話，不像你的風格呢。」

「你不要把我視為隊長便行了。」

「那麼我要把你當作誰來看待？」

此話一出，莉娜驚覺問了一道怪問題，她怕被博彥看穿她的心思，可同時卻希望他明白自己的感情。

「SURVIVAL、小羽、小萌，還有我，全部都是好朋友嘛。」還沒等博彥回答，莉娜自行解圍。

「嗯，全部都是好朋友。」

「汪！汪！」

Luna繞着莉娜團團轉，莉娜俯身說：「好香啊，對不對？我們去吃新鮮出爐的蛋糕。」說着，她和Luna走出博彥的房間。

還會思念舊情人，不是代表仍然喜歡對方嗎？

莉娜時刻提醒自己，她和博彥沒有深刻的經歷，不可能取代阿步的地位。她只能做個安分的朋友，不能僭越好朋友的界線。

世界不停改變，環境不斷變化，至少高中的情誼歷久不衰。莉娜很害怕萬一讓博彥知道她的心意後，會拒絕她，疏遠她，那麼，從此莫說無法單獨相處，就連看SURVIVAL的演出都太難堪了。

如果可以，莉娜很想知道，剛才博彥稍一猶豫之際，會不會曾經有一秒鐘，想過兩人可以超越好朋友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