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哥传奇:跨洋电影与女性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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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金山少年伍錦霞

如果說阿玆納可以作為研究伍錦霞在美國當時作為女導演成功機率的「性別標杆」的話,那麼與伍錦霞同時代、比錦霞較早出道的黃柳霜,則可以作為這個研究的「種族標杆」。錦霞不像柳霜那樣成名早、又擅長寫作,留下了無數的包括通信、報刊文章等文字資料;她留下的六本相簿和幾十張照片,只是給我們的線索,而非給我們的答案,我們必須從她的時代、她生活的環境、她的親朋好友那裏,去重構她的人生。

她妹妹伍錦屏回憶,父親堅持要他的孩子全都要學習中文,在家裏只可以說中文。錦霞不僅可以讀寫中文,還擅長書法,從她在一本相簿上寫的一首古詩,我們可以看到她娟秀的字跡。錦屏回憶說,錦霞「她當時讀的是女子中學。現在沒有這個學校了,全是女生的。中文課是在協和學校讀的,我們每個人都讀協和學校」。在三藩市長大的黃文約,小時候也是在協和學校讀中文的,他說從小學三年級一直到高中三年級的學生,都有來上中文課。黃柳霜曾經在《良友》雜誌發表過〈我的自述〉,其中提到她小時候英文學校從早上九點讀到下午三點,中文學校則從下午四點讀到七點半,可見當時加州的中文學校是很正規的。(10)在一張協和學校1928年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學生們穿着傳統的粵劇戲服,說明他們還有學習一些粵劇。而在這張女學生的合影中,華裔女孩們都穿了傳統中國服裝,只有錦霞一個人像是粵劇中的小生。錦霞的收藏當中,有一張協和學校的文憑,是她弟弟的。

伍錦霞在學校裏是鼓樂隊領隊。

伍錦霞和穿盛裝的華裔少女們。

離錦霞家不遠,就是三藩市著名的中國戲院「大舞台」,建於1924年,主要就是為了廣東大戲的演出而建,但平時也放映電影。錦霞全家都是這裏的常客,她從小就和不少粵劇演員交往,後半生更是盡心盡力地照顧那些旅美伶星。錦屏回憶說,「我父母喜歡看粵劇。我出生後沒有多久,他們就帶我去看戲了。因為怕鑼鼓嚇着我,還用棉花塞住我的耳朵。」除了喜歡粵劇,錦霞熱愛電影。讀書期間,錦霞為了能夠看到很多電影,曾經在大舞台的票房兼職售票。錦屏回憶說,有時候她會在燈熄了之後,放附近的小孩進戲院看免費電影。當時即便是唐人街的幾家戲院,因為華語片片源有限,大多放映荷李活電影。2014年3月,我們訪問了在唐人街長大、已經93歲高齡的李應潮醫生(Dr. Alfred Lee),他說小時候他看的主要是荷李活電影,阿玆納《野會》裏面的女明星嘉麗拉寶是他年少時最喜愛的演員之一。可見伍錦霞也完全有機會看到阿玆納的電影。

錦霞在三藩市郊外。

華盛頓街錦霞家門口。

中學畢業照。

1925年,座落在三藩市唐人街的大中華戲院建成,成為大舞台的競爭對手。1930年,大中華部分贊助了梅蘭芳的美國之行。作為世界頂尖的京劇大師,梅蘭芳率先把京劇作為高雅的藝術介紹給亞洲以外的觀眾。訪美期間,他來到荷李活,受到一線明星道格拉斯·范朋克和瑪麗·碧克馥的歡迎。黃文約帶我到三藩市的唐人街一一探訪這些伍錦霞年少時就經常光顧的地方。

黃文約:大明星戲院以前叫作大中華戲院,1959年改了名稱。我以前住在那兒,可以步行到戲院,很近。我記得有一次,有一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在演戲。我們先看了電影,電影結束後燈亮了,這兩個演員已經在台上,畫了臉。他們在演粵劇。我記得我們看電影的時候坐在後排;等開始演戲時,我媽媽說咱們坐到前面去。但我很害怕那些畫了臉的人,覺得他們很醜怪。戲院名稱改了之後,門口的外觀還是和大中華一樣的。

黃文約在我第一次去三藩市的時候,特地帶我找到了伍錦屏的住處。她約我在一間叫新西貢的越南餐廳見了幾次面,老闆娘是她的朋友劉太太。我送給錦屏兩本從文約的捐贈中選出並複製的照片,錦屏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相簿,但是她的回憶被漸漸喚醒了。

我問起錦屏她的家史。她認為我肯定知道從1882年開始在美國開始實施、1943年才廢除的《排華法》。除了商人以外,這個法令不准華人移民到美國。

伍錦屏:你記得那個排華法吧?我的祖父是個商人,所以他可以帶妻子來。我祖母16歲的時候來的。有個好笑的故事。當時有兩個姑娘一起來都嫁到李家。新人們從來沒見過面。祖母到了一個新郎家裏,突然說,「我丈夫不是叫這個名字的。」兩個人就換回了原來安排好的丈夫。我的父母在這裏出生。他們生了十個孩子,很忙的。總共十個。最大的是錦環,然後是錦玲,接着是哥哥伯年,然後到錦霞了,然後是伯煊、伯煥、伯熊。最後是錦嫦、伯興和我。

黃文約小時候住在大中華戲院隔壁,拉他手的是他母親。

我問她父母相差多少歲?她說,「很多,超過十歲。以前丈夫是要大一些的。我父親的廚藝很好。他去世以後,我媽媽才開始燒飯。父親行行都通,他有自己的舖子,可以說是個商人,但是他什麼都會做,他會縫衣服,他會燒飯,我記得他翻鍋的動作。」

要說錦霞的媽媽,也不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她1890年生於舊金山,除了兄弟以外,她在四姐妹中是長女。錦屏回憶說,她母親穿着時尚、一輩子都吸煙,但是這似乎並沒有損害她的健康,反而讓她在晚輩心目中留下了時髦、高貴的印象。錦屏說她媽媽會做衣服,給她做了中式的旗袍,她平時沒什麼機會穿,但到了喜慶的場面會偶然穿一下。「我媽媽很喜歡讀書,但那個時候女孩子不許讀書的。我祖母經常晚上要喊,『睡覺啦!』我母親還藏在床上讀書。第二天祖母問她,『你讀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後來呢?你昨晚讀了什麼了?讀到第幾章了?』」祖母不識字,但是很顯然她也急於知道故事的結局!雖然沒有文字記載,但是錦霞的媽媽應該十分開放,因為她和錦霞不同時期的女友們,從韋劍芳到小非非,到香港的明星小燕飛、白燕等人,都有合影。大家都把氣度不凡的她尊稱為「夫人」。因為是錦霞最小的妹妹,錦屏本人不記得姐姐小時候的事,但是媽媽講過的故事她卻記得。「錦霞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夜裏醒了。『媽媽,肚子餓了。怎麼辦呢?』她大概五六歲吧,我媽媽說,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要起床給她燒飯吃。」在錦霞的收藏中,有一張全家福,可以看出是當時中產華人家庭的典型面貌;經過錦屏辨認,這張全家福是她的三姨母的家庭。因為三姨母家比較近,錦屏的媽媽會帶她去探望三姨母。

伍錦霞祖父(中間小孩右邊)、祖母(中間小孩左邊)和兒女們,左三是錦霞母親。

錦霞父親伍于澤(前)和夥計們在他的店舖中。

錦霞母親(右二)在四姐妹中年紀最長。

左至右、上至下依次:錦霞的大姐、二姐、大哥、錦霞、三個弟弟、小妹錦屏。

1932年5月剪報。伍錦霞率領少女鼓樂隊在寶塔節遊行中穿過唐人街。

錦霞在舊金山出生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當時美國本土還在實施《排華法》,錦霞只能在唐人街生活和學習。但到了三十年代,中日戰爭爆發,讓美國人對華人的態度開始逐漸轉變,也給錦霞日後的事業做了鋪墊。所謂時代造就人,像錦霞這樣一位在舊金山生長的、男裝的華裔女性,如果沒有戰爭帶來的機會,很難逃脫種族帶給她的限制;但是恰恰因為戰爭打破了固有的社會觀念,她的才能才得以在戰時充分地施展。

註釋

(1) 余競存〈《關武帝》美國華裔電影先鋒作〉中說Ben Lim是瑪麗昂的姐夫,見《香港早期電影遊蹤》第三冊《被遺忘的影壇女先鋒及大觀公司的越洋製作》(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14),第201頁。

(2) Lau, Jenny Kwok Wah. “Marion E. Wong.” In Jane Gaines, Radha Vatsal, and Monica Dall’Asta,eds. Women Film Pioneers Project. Center for Digital Research and Scholarship. New York, NY:Columbia University Libraries, 2013. Web. September 27, 2013. https://wfpp.cdrs.columbia.edu/pioneer/ccp-marion-e-wong

(3) 同上。

(4) 〈觀卡爾登之《殘花淚》記〉,《申報》1923年2月21日,第21版。

(5) Todd McCarthy, “Eng’s Lost Pix a Chinese Puzzle” in Variety, August 21-27, 1995, 10.

(6) Karyn Kay和Gerald Peary,《訪談桃樂西·阿茲納》,見Claire Johnston和Pam Cook關於阿茲納的小書《桃樂西·阿茲納的作品:走向女性主義電影》,第19頁。

(7) 同上,第19頁。

(8) 同上,第20頁。

(9) 裘蒂絲梅恩,《桃樂西·阿茲納導演》(1994),第57-59頁。

(10) 黃柳霜,《我的自述》見《良友》雜誌第114期,見程德培等編《良友人物:1926-1945》,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126-131頁,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