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吏:中国古代吏治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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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受制約的權力是個壞東西

公元290年,晉武帝司馬炎去世,留下一個統一僅十年的龐大帝國和一個“何不食肉糜”的癡呆皇帝晉惠帝。不幸的是,這個癡呆皇帝偏偏有一個又醜又兇、狠毒無比的皇后賈南風。晉武帝死後第二年,賈南風就與楚王司馬瑋合謀,殺死了晉武帝的老丈人、輔政的太傅楊駿,由此拉開了中國歷史上最無情的權力爭奪戰—歷時16年之久的“八王之亂”的序幕。

楊駿死後,朝政為汝南王司馬亮和衞瓘所主持,賈南風先是指使司馬瑋殺掉司馬亮、衞瓘,隨即又矯詔殺了司馬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正當賈氏一黨志驕意滿進而廢殺太子之時,趙王司馬倫與孫秀借為太子報仇之名,矯詔廢殺賈南風,除盡賈氏一黨。司馬倫專掌朝政後,仍不滿足,索性篡位自立。緊接着,齊王司馬冏聯合河間王司馬顒、成都王司馬穎起兵,滅掉司馬倫一黨,迎晉惠帝復位。不曾想,司馬冏獨攬朝政的位子還沒坐熱,僅過半年就被長沙王司馬乂所殺。然而,司馬乂重演司馬冏故事,掌權沒多久旋即被司馬顒、司馬穎以及東海王司馬越所滅。這一次,上位的是司馬穎。接下來更亂,先是司馬穎為司馬顒所敗,再是司馬顒在與司馬越的對峙中敗下陣來,“八王之亂”最後以司馬越的獲勝而告終。不過,司馬越也並未笑到最後。“八王之亂”不僅耗盡了西晉的人力、物力、財力、兵力,也幾乎滅盡了西晉的精英集團。正當西晉內亂不已之時,北方部落首領劉淵等趁亂起兵,中國歷史進入最黑暗的“五胡十六國”時期。專權五年之後,司馬越在一片內憂外患中死去,屍骨未寒,就被石勒剖棺焚屍,宣告曰:“亂天下者此人也,吾為天下報之,故焚其骨以告天地。”

“八王之亂”堪稱中國歷史上權力鬥爭的集中寫照和縮影。君臣反目,骨肉相殘,朝政失綱,後宮失序,爾虞我詐,朝雲暮雨,各色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今天你殺人,明天人殺你,殺人的人再被人殺,一直到全部被殺光為止。在這場權力爭奪戰中,無論賢愚,不分長幼,都如飛蛾撲火般爭相湧進權力的旋渦中心。比如趙王司馬倫,儘管“素庸愚”“頑鄙無識”,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於權力乃至對於皇位的渴望。甚至卓識如陸機,雄豪如劉琨,才華如左思、潘岳等,早先都曾名列賈氏黨人賈謐“二十四友”之中,為人所詬病。賈氏一黨敗亡,“二十四友”雖然雲散,但除左思避居、潘岳等被誅外,其他人仍未從權力鬥爭中抽身而退。陸機兄弟不聽顧榮“還吳”勸告,先依司馬穎,又被司馬穎所殺,留下“華亭鶴唳,可復聞乎”的長歎,“太康之英”黯然凋零。劉琨先結附於司馬倫,後依違於司馬冏,若不是後來戰歿沙場,亦難不讓人指為追逐權力之輩。可以說,權力如同一劑春藥,迷失了人的心性,使人不辨形勢,不明事理,前仆後繼,執迷不悟,義無反顧。

更讓人唏噓不已的是,一些原本屬於清流時望之士,在掌握權力之後,彷彿馬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讓人感覺他們掌握權力的過程,就是“變質”的過程。比如,司馬亮史稱“清警有才用”,然而一旦專權,則權歸私門,“冠蓋車馬,填蓋街衢”,頓失時望。又如,司馬冏“少稱仁惠,好賑施”,因眾心怨望起兵,振臂一呼響者雲集,然而一旦專權,則“驕奢擅權,大起府第”“耽於宴樂”“沉於酒色”“中外失望”,以至敗亡。再如,司馬穎“器性敦厚”“眾望歸之”,然而一旦專權,則“恃功驕奢,百度弛廢,甚於(司馬)冏時”,尤其“僭侈日甚,嬖幸用事,大失眾望”。又如,司馬越“少有令名,謙虛持布衣之操,為中外所宗”,然而一旦專權,則“專擅威權,圖為霸業⋯⋯不臣之跡,四海所知”,同樣“大失眾望”,最後憂懼而死。權力如同一劑毒藥,感染了每一個身陷其中的人,致使其難以清醒,難以掙脫,猶如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所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當然,權力既不是春藥,也不是毒藥,與其說權力是個壞東西,不如說不受制約的權力才是個壞東西。回過頭來看八王的競相登場,每個人在出場之前無不躊躇滿志,然而一旦掌握權力後其表現卻又無不令人大失所望。這不禁讓人聯想到馬克斯·韋伯曾說的“卡里斯瑪”型領袖。可能每一位政治人物在內心裏都自覺不自覺地以“卡里斯瑪”型領袖為坐標和追求,而人民也往往將“卡里斯瑪”型領袖作為對政治人物的期許,但人類歷史發展的事實卻一再證明,與其將權力建立在個人魅力的“卡里斯瑪”權威之上,莫如建立在制度權威之上。儘管這種制度化了的政治可能缺少“卡里斯瑪”型政治那樣激動人心的獻身精神和英雄氣概,然而卻更穩定、更可靠、更安全、更具有可預期性。一言以蔽之,法治勝於人治。人性總是有弱點的,有弱點的人性加上不受制約的權力,想不變質都難。與其將權力的運轉寄希望於個人威權及其自制(或者說開明專制、仁慈的獨裁者等),不如寄希望於制度及其約束。這是因為,個人的威權不可預測,我們無法寄希望於其道德品性—事實上,其道德品性十有八九是不可靠的,正如八王掌握權力之後的“從好變壞”。個人的威權當然可能使事情變好,然而更多的情況卻是更糟,甚至其本身更可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乃至根源,而不是問題的解決之道。總之,權力這個東西,既可以造福,也可以作亂,關鍵在於是否將它鎖進籠子裏,讓它戴着制度的鐐銬跳舞,而不是過於相信掌握權力者的道德自制。如是,可能也就不會有“八王之亂”這樣的歷史悲劇了。

【原載2012年5月28日《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