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灵与肉
在心理支配身体还是身体控制心理这个问题上,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哲学家们也加入了争论行列,各抒己见。他们或称唯心主义者,或称唯物主义者,提出的论点岂止千万。但这个问题仍众口纷纭,悬而未决。个体心理学也许能够帮助人们找出解决办法,因为在个体心理中,我们能切实地感受到身与心的交互作用。人们来这里接受治疗,错误的治疗方式根本帮不了他们。我们的理论必须基于经验,也必须经过实践检验。然而,这些交互作用就发生在我们身上。所谓当局者迷,要找出正确观点,我们仍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个体心理学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个问题的张力。它不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我们看到,身体和心理都是生命的表现。它们是生命的一部分,构成了生命这个整体。我们要懂得它们在整体中的互补关系。我们不应该只关注身体的发展。植物有根,只可生长在一个地方,无法移动,因此,植物没有思想可言,至少说,没有我们所理解的思想可言。就算植物可以预见或推断结果,这种功能对它也全无用处。植物能思考有何用呢?“有人来了。他马上要来对付我了,我要被踩死了!”就算它能如此想,也无法逃走啊!
然而,可移动生物却可以规划自己的移动方向。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必要具有思想或精神。
“意识,你当然是有的,否则你就不会有行动。”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
能够预见移动方向是心理的主要性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心理支配身体的方式——设定行动目标。不停地随机移动绝非明智之举。努力必须有其预设目标。心理决定身体的具体位置,所以它在生活中占据支配地位。身体也会影响心理。一方面,心理移动的是身体;另一方面,心理虽可移动身体,却不得不遵循身体自身的可能性,无法超越身体的局限。比如,你心里想去月球,但如果找不到可以克服身体局限的方法,也是不会成功的。
比起其他生物,人类移动起来更积极,其方式更多样(比如双手能做出精巧的动作),也更能借助移动来变换周围环境。因此,我们认为,人类心理的预见能力可以得到极高的发展,而且人类能够给出明确证据,证明自己的努力指向一个目标,可以改善他们的整体处境,提高整体地位。
我们看到,人类的行动各种各样,但背后所隐藏的目标却具有唯一性。这个目标涵盖了一切。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一个目标——获得安全感,战胜人生苦难,从中解脱,获得胜利。所有行动和表现都必须与这一目标协调一致,统一起来。心理必须发展,以便实现最终的理想目标;身体也一样,要努力成为一个统一体,朝着早已深埋于基因之中的理想目标发展。比如,皮肤破损时,整个身体就会调动起来,确保它快速复原。然而,身体并非单打独斗,心理也会加入进来,帮助它发展。练习和训练的价值、卫生保健的重要性都得到了证实。在朝着最终目标奋斗的过程中,心理的确会为身体提供极大的帮助。
从出生到死亡,身体和心理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合作关系,从未间断。身体和心理共同协作,是整体中不可分割的两部分。心灵是发动机,带动身体潜能,帮助身体获得安全感,傲视一切困难。在每个身体动作中,从每种表情和症候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心理的蛛丝马迹。个体的一举一动都有其意义,而赋予它意义的正是心理。至此,我们便知道心理学或心灵科学真正研究的内容了。心理学就是要探索个体所有表现形式中蕴涵的意义,找出个体实现目标的关键,并与他人的目标进行比较。
在实现最终的安全目标时,心理必须对这个目标进行具体化,计算出安全感来源于哪个“特定点”,再朝着这个方向行进。没有确定的目标,没有设定明确的方向,行动无从谈起。比如,举手这一动作,代表着个体心中已有了某个目标,且需要通过这一动作来实现。当然,这个过程中也许会出现错误。在现实中,心理选择的方向也许还会引发灾难。但是,这个方向之所以被选中,却是因为心理误把它当作最佳的方向。因此,所有的心理错误都是选择方向的错误。每个人都有安全目标,但有些人弄错了安全感的出处,以致误入歧途。
在搞不清楚某种表现和症状背后的意义时,我们首先要简化它,把它看作单纯的举动。让我们以偷盗为例。偷盗旨在把他人的财物据为己有。我们来看看这一举动的具体目的:让自己拥有更多,变得富有,获得更强的安全感。因此,它的出发点源于贫穷感和匮乏感。接下来,我们需要找出个体所处的环境,以及这种匮乏感产生的原因。最后,我们可以看看,个体改变这种情况,战胜自身匮乏感的方式对不对,行为方向是否正确。我们不应反对个体的最终目标,但我们应该指出,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方式是错误的。
我们把人类对于环境的改变称为文明。人类文明是行动的结果,而行动源于心理对身体的指令。心理是灵感之源,它引导和帮助身体得到发展。归根到底,人类的一举一动都由心而起,没有哪一种举动不是心之所向。然而,过分强调心理绝不可取。想要战胜困难,身体健康不可或缺。因此,心理支配环境,使身体得到保护——这样才可以免除病痛,消除死亡,避免伤害、事故的发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感受悲喜,可以突发奇想,无论环境好坏都能适应。感觉作用于身体,使它以特定的反应模式来面对某种情况。人们通过空想和认同来预见未来,但它们的作用并不限于此。它们还会激发情绪情感,使之与身体反应一致。这样一来,个体的情绪情感也会与他赋予人生的意义相吻合,打上其奋斗目标的烙印。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控制着身体,却又不依附于身体。从根本上说,它们取决于个体的目标以及人生格调。
显然,支配个体的并非只有人生格调。没有其他力量推波助澜,个体的态度不能制造症候。要将态度转化为行动,情绪情感必来推波助澜。个体心理学认为,情绪情感与人生格调并不矛盾。这是一种新观点。个体制定目标后,就会让情绪情感去适应目标,让目标实现。因此,我们已经超越了生理学或生物学领域。我们不能用化学理论去解释情绪情感的激发,也不能用化学测试来预测。虽然个体心理学以生理过程为前提,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心理目标。我们关注的不是焦虑对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的影响,而是焦虑的目的和目标。
在个体心理学中,我们不认为焦虑源于性压抑,也不认为它是不幸经历的结果。这些解释都不得要领。我们知道,习惯母亲陪伴、要母亲支持的孩子,可能出现焦虑。不管原因何在,这都是他们控制母亲的有效手段。我们并不满足于把愤怒描述为身体上的情绪反应。经验告诉我们,愤怒是控制他人、主导局面的工具。我们可以认为,身体和心理的表现形式都基于遗传物质,但是,我们的关注点指向其运用:怎样使用这种物质来达到特定的目标。
我们可以从每个个体身上看到,情绪情感的发展方向和强化程度对目标的实现来说至关重要。他,或焦虑或勇敢,或快乐或悲伤,始终同人生格调保持一致。如果个体选择用悲伤来实现自己的优越目标,他不可能快乐,也不可能满意自己的成就。同样,情绪情感会随着需要出现或消失。比如,待在家里或支配别人时,广场恐怖症患者的焦虑感会消失。又如,神经症患者会拒绝接纳不能让自己产生征服感的东西。
人生格调难以撼动,情感基调也很稳固。懦夫与弱小的人待一起会变得傲慢,受人庇护时看似充满勇气,但懦夫始终是懦夫。他在门上装三把锁,靠警犬保护,布设陷阱,却坚持声称自己很勇敢。没人能够证实他的焦虑,但当他不厌其烦、费尽心机地保护自己时,其性格中的懦弱已经暴露无遗了。
个体在性与爱方面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当个体渴望实质性的目标时,性方面的感受就会出现。他全神贯注,拒绝接纳有冲突的任务和不相容的兴趣,恰当的情绪情感被唤起,相应的身体功能也会准备就绪。如果不能拒绝不当的任务和兴趣,他就无法唤起情绪情感,唤醒功能,就会出现诸如阳痿、早泄、性欲倒错和性冷淡等症状。这些不正常现象的出现多与错误的优越目标和人生格调有关。我们发现,这些人总期望得到关心而不愿给予,他们缺乏社会情感,不勇敢,也不乐观、活跃。
我有一个病人,他是家里的次子,深陷内疚感中无法自拔。他的父亲和大哥都很推崇诚实。七岁时的一天,他告诉老师完成了作业,但事实上那天的作业是大哥帮他完成的。三年过去了,这个男孩一直因为此事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他找到这位老师,承认自己说了谎。老师仅仅打趣了他一番。随后,他找到父母,泪流满面,再一次忏悔自己说了谎。这一次的结果要好一些,父亲说他诚实,表扬了他,为他骄傲,也安慰了他。尽管父亲原谅了他,但这个男孩还是很低落。显然,他想要表明自己很正直,谨小慎微,再小的事也不放过。家中的道德氛围很浓,他也急于彰显自己的正直。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学业方面还是在社会吸引力方面都不如哥哥。他以退为进,想用这种方式获得优越感。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是常常责备自己。他手淫,时不时在学习上作弊。只要参加考试,他的内疚感就会加大。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类问题越积越多。他很敏感,心理负担也因此比哥哥更重,但他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一个借口。大学毕业后,他想从事技术工作,但强迫性内疚来势汹汹。他只能每天不停祈祷,乞求上帝宽恕,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外出工作。
他的病情不断恶化,最终进了一家精神病院。医生认为他不可能再康复了。然而,在一段时间后,他居然好了起来,还出了院。他出院时表达了如果犯病想再回来的愿望。回家后,他换了工作,开始研究艺术史。在考试之前的一个假日,他走进教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地,大声叫喊:“我是恶贯满盈的罪人!”良心再一次俘虏了他。
他再次被送入精神病院,但待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回家了。不久,他又赤身裸体地冲进教堂。他身强体壮。就这一点来说,他的确可以与哥哥和其他人抗衡。
他以内疚感显示诚实,内疚感因此成为他的手段,也成为他获取优越感的方式。然而,他的努力方向对人生无益。他很懦弱,只知逃避考试、回避工作,产生了强烈的缺陷感。他的神经官能症是有目的的拒绝,帮助他逃避可能导致失败的事件。很显然,他跪倒在教堂里,哗众取宠地走进餐厅是低劣的伎俩,也是获取优越感的方式。他的人生格调决定了这一切,他所诱发的情绪情感也与之吻合。
在人生的最初四五年里,个体一直在进行心理整合,建立身心关系。个体以遗传为基础,吸收环境的影响,并依靠它们获得优越感。五年之后,个体的个性已基本固定。他赋予人生的意义、追求的目标、处理问题的风格、情感倾向,都已基本尘埃落定。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也会发生改变,但是,这种变化取决于个体能否摆脱童年时期固着的错误。之前的表现形式符合个体以前对人生的诠释。在错误纠正之后,会有新的表现形式来吻合新的诠释。
个体通过身体器官感知所处的环境,从中受到影响,因此,训练身体的方式揭示了个体愿意接受哪些环境影响,也揭示了他运用经验的方式。我们可以通过个体观察和倾听的方式,通过他喜欢的东西来了解他。身体姿势的重要性也体现在这里,它们展示了器官所受的训练。个体所受的影响也一定会从身体姿势中显示出来。身体姿势始终受制于意义。
如此一来,我们对于心理学的理解还可以进一步完善:心理学也研究个体对身体影响的态度。同样,我们能够理解人类心理差异巨大的原因。如果身体不能适应环境,难以完成环境提出的要求,心理必将视它为负担。鉴于这一原因,存在器质缺陷的儿童在心理发展方面遇到的阻碍更大。他们的心理更难发生作用,更难调动,也更难去控制他们的身体。哪怕完成相同的目标,他们也需要精神更集中,付出加倍的努力。如此一来,他们的心理负担很重,也因此变得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受制于器质缺陷,行动不便的儿童根本没有余力去关注自身之外的东西。他们无暇自由地关心他人,也难怪会缺乏社会情感、缺少合作能力了!
器质缺陷虽带来许多不利,但绝非无法摆脱。积极的心态,再加上刻苦训练,困难并非不可战胜。个体的成就也绝不会比别人低。事实上,相比正常人,有器质缺陷的儿童之中不乏克服障碍、建功立业者。障碍有时还会成为他们前进的动力。比如,患有眼疾的男孩可能视觉体验更丰富。他比不上那些无须努力就能看出细微差别的人,这反而激发他留意观察。他因此更懂得关注自己眼中的世界,兴趣盎然地分辨颜色、区分形状。在这种情况下,器质缺陷反而带来了巨大的好处。但是,要想克服困难,前提是个体必须找到正确方法。相当多的画家和诗人都有视力缺陷,但他们的心理发育正常,足以弥补这类缺陷,并扬长避短,激发眼睛的潜力。这种补偿现象在左利手儿童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最初,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是左利手。在家里,或是刚入学时,家长或老师都让他们使用右手。他们因此不能写出好字,画画和手工作业也一团糟。我们说过,心理可以指引人们克服困难,那么,不灵活的右手也可以被训练得得心应手。事实的确也是如此。许多左利手儿童也能用右手写字、画画、做手工,而且表现出来的技艺水平比右利手儿童更高。因为获得了技巧,兴趣被培养起来,再加上训练和练习,他们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只有不固着于自身、乐于贡献,儿童才可能通过训练成功弥补缺陷。只想着消除自身困难的儿童会停步不前。只有懂得藐视障碍、把实现目标放在首位、向着目标努力,他们才能鼓起勇气。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把兴趣和注意力放在何处。以超越自身为奋斗目标,他们自然会训练自己、充实自己。困难虽是成功路上的障碍,但并不足为惧,是完全可以克服的。相反,如果满脑子只想着自身的缺陷,除了摆脱它们别无目标,个体根本不可能真正取得进步。担忧,寄希望于它们自己变好,甚至回避,都不可能让不灵活的右手变得灵巧。实操练习才是可行的办法。笨拙虽让人气馁,但个体应该满怀希望去战胜它。在积聚力量、克服困难的时候,个体必须超越自己、制定行动目标。这个目标必须基于个体的兴趣。个体要关注他人、关注合作。
我研究过一些深受肾病困扰的家庭,并从中很好地了解到遗传的作用。这些家庭中的儿童通常都患有遗尿症。器质缺陷确实存在:肾脏、膀胱有问题,脊椎的神经管闭合不全(脊椎裂)。从腰椎段皮肤上的痣或胎记来看,这个区域通常也存在着相应的问题。然而,器质缺陷并不足以引发遗尿症,身体器官并不能强制发挥作用。事实上,儿童正以自己的方式利用这些器质缺陷。比如,一些儿童本来只有晚上遗尿,但这种习惯有时会因为环境或父母态度的改变而忽然消失。如果儿童不再利用器质缺陷达到错误的目的,那么遗尿症并不难治愈。当然,有智力缺陷的儿童除外。
患有遗尿症的儿童大都不愿意克制,相反,他们倾向于一直这样下去。经验丰富的母亲可以恰到好处地训练他们,但如果母亲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儿童就会保持这种无谓的坏习惯。通常,患有肾脏疾病或膀胱疾病的家庭很在意与排尿相关的问题。母亲极力阻止遗尿症状的做法是错误的。当孩子注意到家人特别关注这一方面时,他很可能会反抗。这可是抗议这种教育的好机会!如果孩子对父母不满,他会以自己的方式攻击他们的弱点。德国一位著名的社会学家发现,从事犯罪相关工作的家庭,如法官家庭、警察家庭和监狱看守家庭,出现罪犯的比例相当惊人。许多来自教师家庭的孩子成绩也并不理想。在我的经验中,事实的确如此。我还发现,医生家庭多有神经症患儿,牧师家庭常出违法儿童。同样,父母过度强调排尿,孩子就会以此为武器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们同样以遗尿症为例,看看梦如何唤起吻合目标行为的情绪情感。儿童尿床时,常常梦到自己下床去了厕所。因此,他们觉得自己情有可原,尿床事出有因,无可指摘。一般来说,尿床是为了引起注意,征服他人,就算夜里也要占据他人的注意力。有时候,他们是为了对抗他人,利用这一习惯宣扬敌意。总的来说,遗尿确实是一种非常规的表达方式:儿童不用嘴说话,而请膀胱代言。器质缺陷不过是他们表达观点的方式罢了。
以此方式表达自己,说明儿童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在通常情况下,这些儿童都曾被娇生惯养,但现在却不再是关注的焦点。也许,弟弟妹妹的出生动摇了他们的专宠地位,因此,他们想通过遗尿拉近与母亲的关系,不管这种方式是否令人不悦。事实上,这一行为诉说着“你错了,我还没有长大,仍然需要你的关心和照顾”。情况不同,器质缺陷不同,儿童选择的方式也不同。比如,他们还会利用声音建立联系,如夜里哭闹不休。也有梦游、做噩梦、从床上掉下来或口渴要水喝的情况发生。这些都只是表现形式,其心理背景都是相同的。儿童选择何种方式,一方面取决于器质状况,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周围人的态度。
这些例子都很好地说明了心理对身体的影响。可以肯定的是,心理不但影响着身体症状的选择,还支配和影响着整个身体的塑造。遗憾的是,对于这一假设,我们不能给出直接证据,也很难找出证据。
然而,这方面的迹象却十分清晰。男孩子胆小腼腆,其发展的方方面面都会折射出这种特性。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态,甚至不相信自己可以练就一副好身体。他不会参加锻炼,对所有锻炼身体的建议也是充耳不闻。相反,另一些勇敢的儿童会相信锻炼的好处,爱上锻炼,身体因此获益。于是,前者因为兴趣受阻一直落后于人。
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身体及其整体发展受心理影响,反映了心理的错误与不足。我们常常可以观察到一些身体上的表现,它们源于心理缺陷,但人们尚未找到补偿这些心理缺陷的正确方式。比如,在人生最初的四五年里,内分泌腺本身会受到影响。一方面,内分泌缺陷不会强行影响行为;另一方面,它们一直受到整体环境的影响,受制于儿童对影响的选择以及心理对情境的创造加工。
另一种迹象理解和接受起来也许更容易,虽然它所诱发的表现并不稳固,只是暂时性的,但它更常见。从某种程度上说,任何情绪都有其身体表现。个体会借用某种可见形式——姿势、态度、面部表情、战栗的双腿——展现他的情绪。器官本身也会发生类似的变化。比如,个体脸红或脸色苍白时,血液循环也会受到影响。只要带有情绪,身体都会有所反应,并且每个个体的身体反应方式都不尽相同。在感到害怕时,有人发抖,有人头发直立,有人心悸,有人流汗或窒息,有人声音沙哑,有人逃走或蜷缩起来。有时候,个体还会身体紧张,没有胃口,开始呕吐。对于一些人来说,情绪会影响内分泌,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受刺激的却是性器官。考试时,某些儿童会感受到性器官的刺激。众所周知,一些人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后会去妓院或找情人发泄。在科学界,心理学家也声称性行为与焦虑有关联,他们认为,这两者并非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想法取决于个人经验,这种联系对一些人的确存在,但对另一些人却不存在。
每种类型的个体都会出现某种身体反应。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源于遗传,常常暗示了家族的弱点和特性。家庭中每位成员的身体反应很可能极为相似。然而,这里最有趣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心理如何通过情绪激活身体。情绪及身体表现告诉我们,在被诠释为有利的情况下心理如何发生作用,在被诠释为不利的情况下,心理又将如何反应。让我们以发脾气为例。个体想要尽快克服自己的缺陷,最好的办法是打击、控诉或攻击另一个人。愤怒也会作用于身体器官,动员它们采取行动,或给它们施加额外压力。在生气时,一些人会感到胃不舒服,也有人脸发红。他们的身体循环发生了大变化,甚至会头痛。压抑的怒气或屈辱感会引发偏头痛或习惯性头痛。愤怒还会导致三叉神经痛或癫痫发作。
身体受到影响的方式尚未完全揭秘,我们对它们只是一知半解。心理紧张会影响中枢神经系统。紧张时,自主神经系统就会采取行动。个体在感到紧张时总会做点什么,比如敲打桌子、用手指拉扯嘴唇、撕碎纸张。咬铅笔和咀嚼雪茄也可以释放这种紧张感。个体通过这些行为告诉我们,他感受到了重压。同样,遇到陌生人脸红、发抖或抽搐,都是因为紧张。紧张感通过自主神经传遍整个身体,因此,每种情绪都可以让整个身体处于紧张状态。然而,这种紧张感的表现方式,并非每一次都那么一目了然,我们所说的症状其实只是大家都知晓的结果。经过更仔细的观察,我们发现,一个身体部位对应着一种情绪表达形式,而且这些身体表现是心理和身体共同作用的结果。心理和身体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关心整体,就必须找出两者的交互作用。
这些迹象表明,人生格调和与之对应的情绪倾向持续影响着身体的发展。人们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么我们可以凭借经验看出个体日后的体质状况。如果个体充满勇气,他的体格中也会呈现这种态度。他的身体将不同于常人:肌肉更强壮,身体也会更结实。心境极大地影响着身体发展,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肌肉的张力。相由心生,勇敢的人具有不同的面部表情,整个容貌会因此发生相应的改变,甚至是颅骨的构造也会有所不同。
无可否认,心理会影响大脑。病理学案例显示,即使大脑左半球受损、丧失读写能力,个体也可以通过训练大脑的其他部分重获这一能力。中风者恢复器质功能的事也常有发生:虽然受损部分已不能复原,但大脑的其他部分可以给予补偿,大脑的功能再一次得到完善。这种情况非常重要,说明个体心理学在教育上具有极大的潜在应用价值。大脑受制于心,它只是思维的工具——虽然非常重要,但仍然只是一种工具。我们可以想方设法地开发它,改进它。大脑能力并非不可改变,每个人都可以摆脱天生的限制。我们可以找到方式训练大脑,使它更好地应对生活。
不愿培养合作能力,便无法促进脑发育。正因为如此,许多缺乏合作能力的儿童通常智力水平和理解水平发展不高。个体在四五岁时已基本确定人生格调,在成年时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人生格调对他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个体的统觉模式、他赋予人生的意义,也可以看到他在合作中存在的障碍,帮助他纠正错误。个体心理学已经向着这一技术迈出了第一步。
许多人都曾指出身心存在着恒定联系,却没人试图去探索两者之间的过渡关系。让我们以克雷奇默为例。克雷奇默描述了心理怎样随身体的变化发生相应的改变,并对不同个体进行了描述,比如,肥胖型的人又矮又胖,圆脸,短鼻子。恺撒大帝这样描述他们:
“但愿有胖子常随我左右;
头颅光滑,夜里好睡的胖子。”
——《恺撒大帝》,第一场,第二幕
克雷奇默把这种体格和某种特定心理特点联系在一起,但他并没有阐明这种联系的原因。在我们看来,具有这种体格的个体似乎并不存在器质缺陷,他们的身体能够很好地适合我们的文化。他们的身体不逊于其他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不慌不忙。就算要打架,他们也不用担心打不过。因此,他们没有必要视他人为敌人,也不用与之抗争。某心理学派把这类人称作外倾型的人,但没有给出原因。他们当然外向,因为身体不会给他们造成困扰。
克雷奇默提到,与之相反的是具有精神分裂性人格的人。这类人很孩子气、身材高挑、长鼻子、蛋形脑袋。克雷奇默认为,这类人克制而内向,遇到心理困扰易患上精神分裂。对于这一类型的人,恺撒大帝这样评价:
“卡修斯面黄肌瘦;
他想得太多;这样的家伙就是危险。”
——《恺撒大帝》,第一场,第二幕
这些个体也许存在器质缺陷,长大后自私、悲观、“内向”。他们或许需要更多的帮助,如果得不到充分关注,他们就会怀恨抱怨,变得多疑。然而,正如克雷奇默所说,情况错综复杂,矮胖型的人中也有具有精神分裂性心理特征的人。这一点并不难理解,除了身体原因,其他重压也可能让人变得胆小怕事,灰心沮丧。长期遭受挫折会让任何儿童如精神分裂人格者一样行事。
只要经验足够丰富,人们可以做到见微知著,从个体的部分表现中辨识其合作水平。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人们一直都在寻找这类蛛丝马迹。人们迫切需要合作,人们靠直觉(而非科学)寻找线索,了解如何在混沌的生活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同样,在重大的历史变革之前,人们心中通常已认识到变革的必要,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是,仅凭直觉,犯错在所难免。人们不喜欢相貌怪异的个体,也不喜欢丑八怪或驼背者,总觉得他们不适宜合作。这种无意识的判断虽大错特错,但或许是经验之谈。人们无法提升异常个体的合作水平,因而过度强调其缺陷,使他们成了盲目想法的受害者。
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上述观点。在生命最初的四五年里,儿童努力整合自己的心理,身心间的基本关系得以建立。人生格调确定下来,相应的情绪习惯和身体习性随之形成。在成长过程中,个体培养出或高或低的合作水平。我们正是从这种合作水平中学会了判断和理解个体。合作能力差的人几乎都会失败。在这里,我们可以给出一个更清楚的关于心理学的定义:心理学是理解合作缺陷的科学。心理具有一致性。人生格调贯穿在所有的心理表现形式中,因此,个体的情绪情感和所有想法都必然与之一致。当情绪情感带来麻烦、与个体幸福背道而驰时,从改变这些情绪情感入手毫无作用。它们只是个体人生格调的体现。个体要想彻底改变,只有改变其人生格调。
在此,个体心理学为教育和治疗提出了特别建议。我们不应孤立地看待某种表现形式。我们必须找出人生格调中的问题,找到诠释经验时所犯下的错误,也要找出在回应身体影响和环境影响时犯下的行为错误。这才是心理学的真正使命。只关注儿童在受到刺激时的反应情况,如被针刺时能跳多高,挠痒时能笑多大声,不是真正的心理学。许多现代心理学家都在研究这些内容。事实上,它们只呈现了个体的心理状态,最多只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固定的人生格调。人生格调是真正的心理学主题,是值得研究的题材。其他流派研究的其他主题,不过是生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问题罢了。研究刺激和反应的人、追踪创伤效应或骇人经历后果的人、验证遗传能力的人,就属于我说的这种情况。个体心理学思考的是心理本身、思想的一致性。个体心理学研究意义——个体赋予世界、赋予自己、赋予其目标的意义,验证个体努力的方向,探究他们处理人生问题的方式。检验合作水平,就是我们打开心理差异这把锁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