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烦恼明天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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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鸥外我从未真正活过,直到我开始为自己而活!

舞姬

煤炭很快就码放好。二等舱桌子旁一片静寂,弧光灯忽然发出明亮的光。因为每天晚上来这儿的牌友都住在饭店,只有我一人留在船上。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实现毕生愿望奉命出海,到达西贡港的时候,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每一样都感到新鲜,每天用笔写下数千句纪行文,发表在当时的报纸上,非常受欢迎。然而现在看来,当时稚嫩的思想,不知深浅的大话,就像是没有特色的平常动物植物、金属石器、民生风俗等也觉得珍贵稀奇而记录下来,有心人会怎么看待它呢?这次踏上旅途的时候,准备写日记而买的本子仍然空白一片,这是留学德国期间养成的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不好奇的习惯导致的?不!另有别的原因。

确实,如今向东返航的我,跟过去向西航行的我一样,在学问上不足的地方还很多;只是了解这人世的悲伤,人心往往是不可靠的,也领悟到即便是自己的心也是善变的。用过去的正确成就现在的错误的瞬间感悟,用笔写下又给谁看呢?这是不写日记的缘由?不!另有别的原因。呜呼!驶离布林迪西(Brindisi)港转眼已经二十多天了,如果是一般的情形,即使是刚刚认识的人也会互相交流以解旅途的寂寞,这是航海的习惯;然而我却借口身体不太舒服,待在房内很少和同行的人交流,这里面有为人不知的遗憾困扰的缘故。这个遗憾一开始像一抹浮云掠过我心扉,让我看不见瑞士的山色,也没有心情浏览意大利的古迹;到了中期,让我感到厌倦,感叹人事无常,身上背负九转回肠的痛苦,如今已经在内心深处形成一点阴影。然而每次读信时,看见佳人赠送的物品时,就像镜子中的虚影,回想的声音,唤起追怀过去的绵绵情愫,无数次让我心痛。

啊,如何能让过去的遗憾消失呢?如果是其他的遗憾,写出诗歌以后,心里会畅快吧!只有这件事深深烙在我的心底,无法排解,今天晚上,四下无人,距离服务生熄灯还有一段时间,就让我把这件事的粗略缀写成文章吧!我因幼时家训严格,虽然父亲早亡,学习并没懈怠;无论是旧藩学馆的日子、东京读预科或入大学法学院之后,太田丰太郎的名字长期独占鳌头。把寄托全都放在独子身上的母亲,似乎因此感到很欣慰。十五岁获得学士学位,人们说这是大学创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呢!出仕某部,迎接故乡老母亲来东京,度过三年愉快的时光。因受到长官的青睐,接到命令出国调查我任职部门的事务;我想这正是扬名天下、光宗耀祖的机会,于是鼓足勇气,告别了年过五十的母亲,我并不觉得难过,千里迢迢来到柏林。

我怀着的建功立业的混沌念头和已经成为习惯的自我约束的读书能力,站立在这片欧洲新大陆的中央。有什么光彩能夺走我的目光?有什么色彩能迷惑我的心?翻译成“菩提树下”,原以为是幽深、寂静的地方,真来到这笔直如发的“菩提树下”大街,才发现跟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看到三五结伴走在两侧石板人行道的男女,有五颜六色的礼服,有模仿巴黎流行装扮的争奇斗艳的少女;行驶在柏油马路上悄然无声的马车;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大楼的空隙处,突然从晴朗的天空中听到像是雷阵雨的声音,然后水流喷发而出的喷泉;远远望去,隔着勃兰登堡门绿树交错处,可以看见浮在半空的凯旋塔女神像;这许多景物都聚集到眼前来,第一次到这儿的人肯定目不暇接,然而我心里有无论到哪里去玩,都不会因无用的美景和动心的誓言,经常隔断侵袭我的外物。我按下门铃,等待见面,递上官方介绍信并且告知来意,普鲁士官员都表示欢迎,不仅公使馆的手续顺利完成,还答应无论什么事都会告知我或转达给我。值得高兴的是我在国内已经学过的德语和法语,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他们就问我在哪里学的、学了多久才有这样的水平。公务忙碌之余,因为早就获得官方许可,我还到当地的大学注册学习,准备研修政治学。一两个月以后,官方的协调完成,调查也进行得非常顺利,紧急的事情立刻写成报告送出,虽然立即写下,最后也积攒了几卷。大学方面,并没有如我幼稚想象的可成为政治家的特殊科目,选科目的时候犹豫了一阵子,最后选了两三门法学课,缴过学费后就开始前往听课。

三年左右的时光像梦一般飞逝,不过,对自我的认识,却在这段时间逐渐形成。从小,我遵循父亲的遗言和母亲的教诲,因被称为神童而自喜,从来不曾懈怠的读书时期,到为得到长官夸奖而勤奋工作时为止,并没想明白其实自己一直是被动的、机械式的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或许接触久了大学的自由风气,内心总是不平静,隐藏在深处的我,终于表露到外面,似乎在指责到昨日为止还不是我的我。我已经认清自己既不适合做当今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也不适合当熟悉法律条文善于诉讼的律师。我私以为,母亲希望我当个活字典,长官则希望我成为活法律;成为字典我还能忍受,但是要我成为法律这就没法忍受了。以往对于琐碎的问题,我也回答得极其详细;然而从最近开始,我寄给长官的书信已经不受法治的细则约束;一旦学得法的精神,对待纷纷万事势如破竹;我把大学的法律课扔在一边,将注意力转向历史文学,并且逐步进入越吃越甜的境界。长官本来有意把我塑造成随意摆弄的机械,对于具有独立思想,而且模样也不和他们相同的男子,又怎么会感到开心呢?这会损害我当时的地位,不过仅凭这点也不足以构成威胁;只是在柏林的留学生中,有某一派势力、某一群人对我并不友善,他们猜疑我,最后还诽谤我。他们对我不愿意一起高举酒杯,一起拿撞球杆,归结为固执的心与自控力,半是嘲讽半是嫉妒,其实这是不了解我的缘由。哎!这缘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更何况别人呢?我的心就像含羞草的叶子,一碰到东西就会收缩躲避;我的心就像孩子一样纯真,我自小就谨遵长者的教诲,学习生涯、步入仕途都不是勇气驱使;看来有耐性、会念书,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是因为惧怕外物而自我束缚心不为外物迷失是因为没有舍弃外物的勇气。离开故乡之前,坚信自己是有所作为的人,也坚信自己的耐力强,哎呀!这也只是一时的想法而已。在船驶离横滨之前,我一副天下豪杰舍我其谁的气势;当手帕被如泉水涌出的眼泪打湿时,自己还觉得奇怪,其实这才是本我。这是天生的呢,或是因为父亲早逝被母亲独自养大而造成的呢?他们的嘲笑是应该的,不过就我这脆弱又笨拙的心来说,嫉妒是不是太傻了呢,看见脸上涂脂抹粉,身穿艳丽服装,坐在咖啡厅招呼客人的女人,我并没勇气上前搭讪;看到戴着高筒帽子,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用普鲁士贵族惯用的鼻音说话的纨绔子弟,我也没有勇气上前去和他们游玩。因为缺乏这些勇气,自然没法和活泼的同乡们交往,也因为不太交往,他们不只嘲讽我、嫉妒我,还猜疑我。这是我身负冤屈,短短的时间里就经历无限艰难的原因。某一天傍晚,我在蒂尔加藤公园散步,准备回珍宝街的侨居地,路过菩提树下大街,来到修道院街古教堂前。不知道有多少回,我的目光扫过灯海,落在这狭窄而阴暗的巷子。巷子里有被垫、内衣晾在楼上栏杆还没收进去的人家;长胡子的犹太人老大爷站在门前的小酒馆,望着竖立在这儿三百年的凹字形遗迹,内心恍惚停下许久。

我正想走过这地方的时候,看见一位少女在锁着的教堂门前哭泣,有十六七岁。金黄色的头发露在头巾外面,身上穿的淡金黄色衣服也挺干净的,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如果我不是诗人我可能没有办法描绘她的脸。明亮中隐藏着忧愁的眼睛,长长睫毛含着泪珠,为什么只是一回眸就深深嵌入我的心扉呢?她是遭到意外不能解决才站在这里哭泣吗?我怯懦的心被怜悯同情击败,自然地走到她身旁问:“为什么哭泣呢?我这个无家拖累的外国人,也许反而能帮得上忙。”我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她也大吃一惊,盯着我这副黄皮肤面孔看,或许是我真诚的心表露在外,她说:“你看来是个好人。不像他那么残酷无情,也不像我母亲那样。”才稍稍停歇的眼泪又再次涌出,顺着可爱的脸颊流下。“救救我吧!不要让我做出无耻的事。母亲说我要是再不听他的话就会打我。父亲死了,明天必须下葬,可家里没有一点积蓄。”之后,就只是啜泣。我的目光一直停在少女低头颤抖的脖颈上。“我送你回家吧!你先平静下来,不要让人听见哭声。这可是大街上呀!”她说话时不自觉地靠在我肩上,这时突然抬起头,就像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很害羞地把身体移开。我跟在快步走着怕被人看见的少女身后,走进教堂斜对面的大门,是一座有缺口的石梯。登上石梯,第四个台阶处有一道弯腰可进的门。少女转动带有锈迹的钥匙,用力一拉门把手,里面传来老太婆低哑的声音“谁啊?”少女回答“艾丽斯回来了!”门被粗鲁地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位头发半白、容貌并不难看的老婆婆;她的额头上深深刻着穷苦的痕迹,穿着旧棉衣和肮脏的拖鞋,艾丽斯跟我打完招呼才进去,她似乎等得很不耐烦,用力把门关上。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有灯光透出,仔细一看,门上用漆写着“恩斯特·魏格特”,下面写着“裁缝”——这应该是少女去世父亲的名字。门内传来争吵,安静下来后门再次打开了,老婆婆真诚地为刚才的无理行为向我道歉,欢迎我进入屋内。门内是间厨房,右侧矮窗上挂着洗得干净的麻布,左侧是用砖胡乱砌成的灶。正面的房门半开着,能看到铺着白布的床铺,有人正趴在床边哭泣。打开灶旁 的门让我进去,里面是一间面向街道的小房间。因为是顶楼,没有天花板,屋顶笔直地倾向窗边构成一个大斜角,而床铺就在糊着纸的梁柱下面,只要一抬头,就会碰到屋顶。我看见房间中间的桌子上铺着美丽的餐垫,有一两本书与相簿并排放着,陶瓶里插着与之不相配的高贵花束。旁边的少女羞怯地站着。她非常的美丽,白净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淡淡红晕,手脚纤柔得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等老婆婆走出房间,少女略带口音说:“请原谅我草率地带你到这里。你是好人,请不要恨我。明天就是父亲的葬礼,原本以为勋伯格——我想你不认识他,他是维多利亚舞团的团长,接管舞团已经有两年了,本以为可以依靠,会帮助我们,谁知道竟然乘人之危提出过分的要求。请你救救我吧,我会用微薄的薪水来还你,即使不吃饭我也一定会做到的;如果这样还不行,我就只有听从母亲的话……”她眼含泪水浑身颤抖,抬起头时的眼神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也许她知道自己这双眼睛的魅力?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我虽然藏着两三马克的银币,但是这远远不够,我取下手表放在桌上。“拿这块手表应应急吧!拿到珍宝街三号的当铺,跟他们说一个叫太田的人会来赎回。”少女露出惊诧的表情,轻轻吻了我伸出道别的手,眼泪温柔地滴落在我的手臂上。呜呼!这是什么孽缘呢?少女为了感谢我,亲自来到我住宿的地方,右边是叔本华,左边是席勒。我成天安坐在窗下读书,如同一朵绽开的名贵花朵。从那时起,我和少女的来往渐渐频繁,同乡知道后,以为我在舞女群中猎艳,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的只是愚蠢又天真的快乐。同乡中有多事的人,把我多次出入舞团与舞女来往的事情报告给长官。原就讨厌我步入学问歧途的长官,最终让公使馆转达了免职的命令。公使对我说:“你马上整装返回日本还可以给你旅费,如果仍然待着不走,就别想得到任何公家的补助。”我请求宽限我一周,正当我为这件事发愁的时候,收到了这一生最悲痛的两封信。这两封信几乎是同时寄出的,一封是母亲的亲笔信,另一封是亲戚寄来的,告诉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去世的噩耗。母亲信中的内容原谅我没法在这儿写出来,因为泪水已经让我没法书写。到这时为止,我跟艾丽斯的交往,比旁观者看到的更加清白。她因为父亲穷困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十五岁就应聘为舞女,接受训练后进入舞团,现在是团里排名第二的舞女。但正如诗人海格兰德说的:舞女是社会的奴隶,无常往往是舞姬的遭遇;舞女的薪水微薄而且工作劳累。她们白天反复排练,晚上表演场次密集;进入化妆室擦抹脂粉、穿着华丽服装;散了场却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还要养父母、兄弟!因此听说很多舞女堕入卑贱行业。艾丽斯能避免主要是因为纯朴正直的父亲的庇护。她自小喜欢看书,但能拿到的都是出租店的低级小说;跟我认识以后,看我借给她的书,也渐渐看出趣味来,不但改正口音了,连寄给我的信上错字也少了。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先建立了师生的情谊。她听到我被罢免官职,面色大变。我没告诉她这事跟她有关,而她也恳求我不要把罢免的事告诉她母亲,她担心她母亲会因此而冷落我。呜呼!具体的情况不必写在这儿,但我对她的喜欢骤然增加,最后离不开她就是这个时候埋下的因。关系我前途的大事就在眼前,诚然是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也许有人怀疑我的行为而污蔑我;但我对艾丽斯的爱,比第一次见面时更深了。艾丽斯同情我曲折的命运,也因别离而感到悲伤,低垂着的脸上鬓发散开、娇艳羞涩的姿态,直直抵达我因悲伤、感叹而反常的脑海——恍惚之间,两人发生了关系,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与公使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如果就这个样子回国,学业无成,还背负污名,天地间没有容身的地方,想留下来却又筹不到学费。这时候,同行的相泽谦吉向我伸出了援手。他是天方伯爵的秘书,虽然人在东京,但在官方报告上看到我被免职的消息后,就向某报的主编推荐我,让我成为该报的通讯员,留在柏林做政治、文化方面的报道。报社的薪水少之又少,不过换一下住处、午餐的地点或许能勉强生活。当我正为这些发愁时,向我抛出救命绳索的是艾丽斯。不知她如何说动了她母亲,让我寄住在她们家里,艾丽斯和我非常自然地用两个人微薄的薪水,在忧患中过着欢快的日子。她早上喝了咖啡就去剧场排练,不排练的时候就留在家里。

我就到奇欧尼比街长形的休息区,去阅读所有的报纸,用铅笔收集各种各样的数据。在这个用天窗采光的空间里,有没有固定工作的年轻人;有和人借点钱优哉生活的老年人;有忙里偷闲放松一下的商人,等等。我和他们并排坐着,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奋笔疾书,小女孩端过来的咖啡凉透了我也没时间喝上一口。对于我这个流连于报架间,每天不知道要来回几次的日本人,陌生人会怎么看待呢?当艾丽斯要排练的时候,大约一点,她就会顺道过来约我一起回家;对于这难得一见的体态轻盈、好似能在掌上起舞的少女,或许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她吧!我的学业一直荒废着。顶楼房间亮着微弱的灯光,她坐在椅子上缝衣服,我则在一旁的桌上写新闻报道。这和过去在纸上收集法令条文的无聊不一样,现在写的是鲜活的政治活动和关于文学艺术新现象的批评等;只要能力足够,就连威廉一世和腓特烈三世的崩亡、新帝的即位,俾斯麦侯爵的进退情况等都可以写成详细的报道。这样一来,我比预想的还要忙碌,想去翻阅不多的藏书或者重操旧业都很难。虽然大学学籍还没被注销,但因为无法交学费,所以也很少去听唯一选修的科目。我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收获了另一种学识。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因为欧洲各国的人民学问普及都比不上德国,分散在数百种报纸杂志上的评论有很多水平高超的。我凭借大学上课时养成的洞察力,把单一方面的知识自如地整合起来,读了再读,抄了再抄,已经达到大多数同乡留学生做梦也达不到的水平,他们当中有人甚至连德国报纸的社评都看不懂呢!

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的冬天来了。有人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撒沙、挥锄,修道院街一片,经常能看见凹凸不平但结了层冰的路面;早晨开门时经常会有冻死的麻雀掉下来,真是可怜!就算在灶里烧火想把室内弄暖和些,然而北欧的寒气能穿透墙壁,即使穿着棉袄仍然寒冷难耐。有一次艾丽斯晕倒在舞台上,被人送了回来,自此就觉得不舒服在家休息,因为一吃东西就吐,她母亲最先察觉到是孕吐。哎,日子本来就已经很难过了,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可怎么办呢?有一天清晨,因为是周日,我待在家里,心情一直很不好。艾丽斯还没到卧床修养的阶段,她拖了把椅子坐到小铁炉旁,一声不吭。这时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在厨房的艾丽斯母亲拿给我一封信;一看笔迹就是相泽的,信封上贴的普鲁士的邮票,邮戳盖着柏林。我惊讶地拆开来看,信上写着:“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通知你,昨天晚上我随天方大臣已经到达这里;伯爵想见你,请速速赶来!现在正是恢复你名声的时机,余下的话以后再说。”艾丽斯看到我读完信后的失神表情说:“是故乡寄来的信?是不好的消息吗?”她以为是报社关于薪酬的信件。我只好安慰她:“不是!不用担心,是相泽跟大臣来了,他们着急想见我,所以我必须马上出发前去。”或许是认为我就要前去拜见大臣吧!艾丽斯强忍身体不适,帮我选了件十分洁白的衬衫,又拿出小心存放的双排扣大礼服,亲自帮我系上襟饰。即使是送宠爱的独子出门的母亲也没有这样周到。“这样子谁都不会说不好看的,对着镜子看看!为什么不高兴呢?我好希望能陪你一起去。”艾丽斯神情微变说,“不!穿上这样的衣服,感觉不像是我的丰太郎了。”想了一下又说:“即使有一天变得富有,也不要抛弃我!”“什么?富有的一天?”我微微一笑,“自从在政界发展的希望落空后,已经过了几年,这次我并不是想去拜见大臣,只是想看看许久未见的朋友而已。”她母亲叫来的一等马车从雪道来到窗下。我戴上手套,亲吻艾丽斯后下楼。她打开冰冻的窗户,任由北风吹乱头发,目送我乘坐马车离开了。我在凯赫夫饭店的入口处下车。跟服务生问到相泽秘书的房间号码后,踏上好久没有踏过的大理石阶梯,进入放着绒毛沙发,正面立着镜子的等候室。我在这儿脱下了外套,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走廊边的房间面。一起读大学时,夸赞我品行端正的相泽,今天会以什么神情出来相迎呢?我暗自想着。走进房间一照面,发现相泽比以前胖了也壮了,依然是一副快乐的模样;看来他并不那么介意我的行为污点。没时间讲述分别后的情况就被引见去拜见大臣;大臣委托我把德文公文中重要的部分翻译成日文。我拿着公文走出大臣房间时,相泽说等会儿要与我共进午餐。在餐桌上他问了我很多事,我也一一回答。他的生活大多都很顺利,而我的遭遇却这样坎坷。他听了我推心置腹所说的不幸遭遇,不时感到惊讶,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痛骂那些庸俗之人。但当我说完,他好似正经告诫我说:“这些都是你天生软心肠导致的,现在多说也于事无补,不过有学识有能力的人,怎么能一直被少女的感情束缚,去过那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呢?现在天方伯爵一心想要重用会德文的人,不过伯爵清楚你当时被免官的缘由,所以很难一下子打消他的成见;如果你想重新开始,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好好表现努力获得伯爵的信任吧!另外,你和少女的关系,尽管她是真心实意的,那也是并未彼此了解性情后的结合;只不过是惯性加上懒惰产生的感情罢了,还是下决心断绝来往吧!”我就像在大海上失去舵手的人,眺望着远处的山,而相泽为我指明前行的方向。这座山好似在浓浓的雾气里,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不!即使到达了,也不确定我定会中意啊!

现在的生活虽然穷困但也有欢乐,我不能抛弃的是艾丽斯的爱。我懦弱的心下不了决心,但还是暂且听朋友的话,说好斩断这段感情。我不想失去我现在拥有的;我能反抗敌人,却对朋友却说不出拒绝的话。告别后,我走到外面,寒冷的风直直地扑在脸上。一走出紧闭双重玻璃窗、陶炉烧得火热的饭店餐厅,午后四周的寒气透过薄外套,更是难以忍耐,身上激起鸡皮疙瘩,心中升起一股凉意。大臣交代的公文,只用一晚就翻译好了。从此之后,我到凯赫夫饭店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伯爵只谈论公事,后来也提起故乡发生的一些事情,询问我的看法,偶尔说起当事者的问题时,伯爵会大笑起来。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伯爵突然问我:“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往俄国,你能随我去吗?”这几天没看见公务忙碌的相泽,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感到惊讶!“如何能不听从吩咐呢?”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回答并不是我迅速思量得出的决定。这就是我的弱点,对信任我的人突然的问题,仓促间不能仔细考量回答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就马上答应下来,答应之后才发现自己很难办得到,但为了掩饰当时的思虑不周,常常强忍着去做。这一天,带着翻译费和旅费回家,把翻译费交给艾丽斯,这些钱应该可以保证我从俄国回来之前的生活,她不常去看医生,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贫血的症状。舞团寄来通知,因为请假太久已将她辞退,才请假一个月就受到这么严厉的处分,或许也有孩子的缘故吧!她丝毫没有因为我出门远行而忧愁,她非常相信我。坐火车去路程并不算远,所以也没有特别准备,只把借来的贴身黑礼服、新买的戈达出版的俄国朝廷的贵族谱和两三种字典装进小提包。近来,让我感到焦虑的事很多,一想到我出去后留下的人会伤感,或者会在车站哭泣时就感到非常难过。第二天早晨,我先将艾丽斯托付给她母亲说的熟人,然后打点好旅行装备锁上房门,把钥匙寄放在附近的靴店老板那儿后离开。对于俄国之行该怎么说呢?翻译官的任务突然让我冲上云霄。我跟随大臣一行人住在圣彼得堡时,围绕我的是如同巴黎一样奢华装饰的冰雪王城,尤其在无尽的黄色烛光中,映照着数不清的勋章和肩章;拥有极其精致镂雕的暖炉让人忘记了寒冷;宫女的扇子闪耀着光芒。在这些人当中我的法语说得最为流利,因此周旋应酬在宾主之间也数我最忙。这期间我忘记了艾丽斯,不!我每天都记得写信给她。她的第一封信上说:我离开的那天,她不想独自一人对着灯火就去朋友家聊天,直到深夜才一身疲劳回到家里,随即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仍然是自己一个人时,感到恍惚如同在梦中一般;起床的时候想到往后生活的不安和痛苦,然后一整天都吃不下饭。过了一阵,她的信似乎是在焦躁、痛苦的状态下写的。信从“不”字起头。不!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如果只是因为故乡已经没有可依赖的人,这里还有方便生活的住处,你大概不会留下吧!我要用我的爱把你留下,如果不行,你想回日本时,我跟母亲最好也一起去;但是高昂的费用从哪里来呢?以前我常常希望你无论如何都留在这儿,等着出头之日,这次虽然是短期的旅行,然而从你离开家后的二十几天,离别的思念日益深厚。本以为分离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但现在我已经感到茫然,世事无常的道理愈来愈强烈;虽是如此,无论如何也请不要抛弃我。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不过她看到我跟以往不同的坚定态度后也改变了主意;她说等我到日本时,她就寄居在斯提钦附近的农户远亲那儿。正如我信中说的,如果大臣重用你,那么我的路费应该会有着落的;我现在一心一意期盼你回柏林的日子。哎呀!我看了这封信才清楚自己的处境,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对自己的进退打算,或者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自以为有果断的决定并且为之骄傲;其实这种果断只出现在顺境里而不在逆境中。想要看清我和别人的关系时,一向牢靠的胸中之镜竟然一片模糊。大臣对待我已经十分优厚,但是短视的我却只看到自己的职责而已。这其实关系到我未来的希望;而我一丝一毫都没察觉到,纵使现在我已经察觉,我的心还能保持镇静吗?朋友鼓励我时,我认为大臣的信任就像屋顶上的鸟,是抓不到的;但现在我已经抓住一些了,相泽前阵子话中有:回国后如果也能这样……的话,应该是大臣的意思,只不过因为是公事,即使是好朋友也不能讲明白吧!现在想来,我随口跟他说要和艾丽斯断绝,估计也向大臣汇报过了。

啊!刚来德国的时候,了解自己的本事,发誓不要变成机械人,其实不过是用长长的绳子绑着脚的鸟,让它暂时能拍打翅膀获得自由罢了!脚上的绳子是解不开的,以前是某部的长官操控着,如今这绳子攥在天方伯爵手里。我和大臣一行人抵达柏林时,恰好是元旦的早晨,在车站和大家道别后坐车回家。这里有除夕夜不睡的风俗,元旦才睡,因此万籁俱静。寒气逼人,路上的雪变成有棱有角的冰块,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车子转入修道院街,在我家的入口处停下,这时我听见关窗户的声音,在车里看不清楚是谁。我让司机拿上提包正准备踏上楼梯时,艾丽斯恰好跑下楼。她大叫一声搂住我的脖子,司机看到这一幕露出惊讶的神情,留着胡须的嘴巴不知说了什么,听不清晰。“回来太好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死掉了。”那时我的心还没稳定下来,思乡之情和追求远大前程的心有时会胜过爱情,可在这一瞬间,我没有一丝迟疑,立马抱住艾丽斯。她的头倚靠在我的肩上,因为太过高兴留下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我肩上。“要拿到几楼呢?”声如洪钟的司机早就站在楼梯上。艾丽斯把钱交给来门外迎接我的她母亲,请她打赏司机,然后拉着我的手赶忙进到屋里。看的第一眼就吓了我一跳,桌上堆得好高的白棉花、白蕾丝等。艾丽斯指着它们笑着说:“你觉得我准备得怎么样?”拿起一片棉花细看竟然是尿布。“你知道我有多快乐吧!孩子生下来会有像你一样的黑色瞳孔吧!我生产的那一天希望你陪在我身边,不要让孩子姓别人的姓(按:暗示与她正式结婚)。”她低下头,“你会笑我幼稚吧!想到去教堂是多么让人开心呀!”她抬起头眼中饱含泪水。我想两三天后大臣应该还会很疲倦,不敢拜访他,就躲在家中。某一天傍晚,大臣却派人叫我前去。到了那儿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大臣慰问我俄国之行的辛苦,接着又说:“你愿不愿意随我回日本?你的学识我不了解,但语言能力已经完全足够了;原本我还担心你滞留很久,会不会有一些牵绊?问过相泽得知没有后我才非常放心。”他的神情让人无法拒绝。我心中大叫一声,相泽说的果然是真的,如果没法把握住这次机会,那么我回国挽回名誉的道路也会断绝,我会死在这广阔的欧洲大都市的人海中,这个念头骤然袭上心头,哎!我意志非常的不坚定啊!竟然回答:“遵命!”我虽是厚脸皮,但回去该如何跟艾丽斯交代呢?走出饭店时,内心一团糟乱,无以言表。搞不清道路的方向,陷入沉思发呆时,好几次被行驶的马车夫怒骂才慌张躲开。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走到蒂尔加藤公园旁边,我消沉地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把烧得火热、好似被铁锤敲得嗡嗡作响的头靠在椅背上。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严寒冻醒时,已经是大雪纷飞的夜晚,帽檐、外套的肩上积了一寸厚的雪。可能已经过了十一点了,雪把摩哈比特卡努努街的铁轨掩盖住,布兰登堡门旁的瓦斯灯发出孤独的光芒。我想站起来,可双脚被冻僵了,只能用双手摩擦双脚取暖,总算是能走路了。由于走路不太顺畅,到修道院街时可能过了半夜,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一月上旬的夜晚,菩提树下大街的酒吧咖啡店,应该正是客人爆满、热闹的时候;但我全都不记得了,我脑海里只有“我是个罪无可恕的罪人”的念头。在四层楼的顶楼房内,艾丽斯还没休息,黑暗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看起来格外清晰,被如同鹅毛纷纷飘落般的雪花遮住,但转眼又露了出来,随即又被遮盖,好似被风戏弄着。一进门就感到疲倦,浑身关节疼痛难忍,爬似的登上楼梯。走过厨房,打开房门进去,坐在椅上缝尿片的她转过头来“啊”地叫了一声,“怎么弄得一身狼狈?”她惊讶也是应该的。我面色惨白如同死人,帽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头发凌乱;不知路上跌倒了几次,衣服被带泥的雪弄脏,还破了好几个洞。我想回答却说不出声,膝盖颤抖站不住,只记得想抓住椅子时就倒了下去。接着,我持续高烧,高烧时一直说胡话,在艾丽斯用心照顾下,几个星期后我才清醒过来。某一天,相泽来找我,把我隐瞒她的事全都说了;他只向大臣汇报了我生病的事,让我好好休养。我这才看到在病床旁伺候的艾丽斯,她的样子让我感到惊讶。在这几个星期她消瘦得厉害,眼睛布满红血丝,眼眶内凹,面色发灰,脸颊下陷。因为有相泽的帮助,生活没有问题,可是也是这个恩人在精神上毁了她。我后来才知道,当她见到相泽,从相泽那儿听到了我和相泽的约定,也知道了那天傍晚我对大臣的承诺后,马上从座位上弹起,面如土灰,大喊:“丰太郎这负心汉,竟然欺骗我到这种地步!”接着当场就昏倒了。相泽叫她母亲一起将她扶到床上静躺。艾丽斯醒来时,目光呆滞,不知道其他人,只是叫喊着我的名字大骂,揪头发,咬棉被;稍稍安静时就找东西,把她母亲给的东西全都扔掉,拿起桌上的尿片盖在脸上哭泣。之后,虽然艾丽斯没有再闹事,但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痴呆如同小孩。医生说是精神过度疲劳导致的偏执病,没有治愈的可能。想送她去精神病院时,她却哭闹着不肯。艾丽斯重复地把一块尿片放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看着看着就哭泣起来,看来没有办法恢复清醒了。我的病已经痊愈,数不清有几次,我抱着艾丽斯默默流泪。跟随大臣踏上东行返途时,和相泽商量留给艾丽斯母亲足以维持清贫生活的钱财,留在可怜的疯女人肚中的孩子也拜托她照顾了。哎!像相泽谦吉这样的良友世间难找,不过至今我脑海里仍然对他有一丝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