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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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信任

绳缆全部解开后,西雅图四号缓缓驶离了海岸。行李和货物堆积如山的甲板上挤满了各色人等,印第安人、雪橇犬和他们的主人、探矿者,还有商人和返乡的淘金者。此时此刻,大半个道森[11]的人都挤在岸边告别。随着连接岸边的跳板被收起,汽笛一声长鸣,挥别声变得愈发震耳欲聋。船上和船下的人隔着渐行渐宽的水域互喊着,似乎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临别嘱托。路易斯·邦德尔一只手玩弄着自己金黄色的小胡子,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朝着岸上的朋友挥别。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猛地跃上了栏杆。

“哦,弗雷德!”他大声喊道。“弗雷德!”

岸边的这位弗雷德努力想听清路易斯·邦德尔在讲什么。这时候,他真希望能有一双披荆斩棘的肩膀,劈开人群,直冲到最前排。路易斯也已经喊得面红耳赤,近乎失声,可两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相隔的水域不断拉宽。

“喂,斯科特船长!”他冲着操舵室喊道。“把船停下!”

一声锣响后,巨大的螺旋桨开始倒转,船随即停了下来。这下子,船上与岸边的人潮再次鼎沸,借汽船停歇之机进行着新一轮“最后”的道别。这让路易斯·邦德尔的努力适得其反。西雅图四号开始有些偏离原始航向,缓缓地朝下游漂移。斯科特船长不得不转舵继续前行。他在操舵室里俯下身消失了一会,再次起身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个扩音喇叭。

“安静!”船长的声音一下子被赋予了震慑力,从人流簇拥的甲板蔓延,直逼海岸,越过穆斯海德山顶[12],甚至传到了后方的克朗代克城[13]。这声来自操舵室里的权威号令瞬间压制住了整片骚动。

“好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斯科特船长大声问道。

“告诉弗雷德·丘吉尔——他现在就在岸上——让他去找麦克唐纳。我的一个小手提包在他的保险箱里。叫他来的时候帮我把包带来。”

斯科特船长拿着扩音器向岸上吼着:——

“你,弗雷德·丘吉尔,去找麦克唐纳——在他的保险箱里——有一个小手提包——是路易斯·邦德尔的——那东西十分重要——你来的时候把它也带着!听到了吗!”

丘吉尔挥了挥手,示意他已听到。事实上,如果这时候远在半英里之外的麦克唐纳正开着窗户,估计他也能同时听到了。两侧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锣声再次敲响,西雅图四号向舷外转舵调头,朝着育空方向驶去。邦德尔和丘吉尔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直至互相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当时正值仲夏。同年的秋天,威利斯号载着两百多名返途的朝圣者驶向育空。丘吉尔便是其中之一。邦德尔的手提包被他藏在了自己舱室里的一个衣袋子中间。这个小巧、结实的皮革制品实际上有四十多磅沉。它的重量让丘吉尔感到不安,稍微远离舱室一些就开始担心。住在自己隔壁舱室的那个人也在衣袋里藏了一袋子黄金。后来,他们二人决定轮流站岗。其中一个下去吃饭,另一个便留下看守两扇舱门。丘吉尔去玩牌时,那个人就负责看管,等同伴想要放松一下时,丘吉尔就搬个折叠椅在两舱门中间坐下,读四个月前的旧报纸。

等到快入冬的时候,二人开始不停地讨论着一个问题,从黎明谈到天黑,甚至一直说到深夜。他们在思考:应该在冰冻期来临之前先下船,还是等到过些日子海面结冰、大家都被迫弃船后,再从冰面上徒步走回去。行程延误得令人堪忧。发动机连着坏了两次,每次被迫停船修理时,又都有阵雪飘下,预警着凛冬将至。威利斯号靠着它老损的机械装置,一次次地试图逆流穿过五指急流[14]。最终抵达时,已比当初乐观预想的时间整整晚了四天。这就又带来了新问题:原本在箱状峡谷[15]上接应他们的弗洛拉号是否会一直等着他们。从峡谷出口到白马急流城[16]脚下之间的这段水域,汽船根本无法通航。旅客因此不得不就此下船,蹚过这段急流,亲自走到峡谷出口换船。当地没有电话,因此无法提前通知弗罗拉号,说他们的行程晚了四天,正在赶来途中。

等威利斯号终于驶入白马城时,却得知弗洛拉号等了他们三天后,就在几小时前刚刚离开了。但同时还了解到,那艘船之后会开往塔吉什[17],并在那里停靠到星期日早上九点。当时是星期六下午四点。所有朝圣者被召集到一起商讨对策。船上有一艘大型独木船,是由贝内特湖的警察局交付给威利斯号负责运输的。最后,在大家决定派两个人前去追赶弗洛拉号时,立刻出现一大帮志愿者。丘吉尔便是其中之一。自告奋勇的天性,让他在举手时完全把邦德尔的手提包一事抛在了脑后。等他想起来时,开始默默祈祷自己不要被选中。然而,且不说他曾带领过一个有十一位队员的高校足球队、担任过体育俱乐部部长、在育空拉过雪橇、做事又爱打头阵,单凭他那双魁梧的肩膀,就没理由不被选中。和他去一同完成要任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国人,叫尼克·安东森。

接下来,一群朝圣者扛着独木船,准备一路小跑把它搬运到岸上。丘吉尔趁这时候跑回了舱室。他将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捡起那个手提包,想要把它交托给隔壁舱室的那个人,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自己没权利这样处理受托于他人的东西。于是,他带着它匆忙离开,朝着搬运独木舟的队伍追了上去,边跑边将包在两手间扔来扔去,掂量着它是否真的有四十磅那么重。

等到二人准备启程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三十英里河[18]的水流十分湍急,几乎没法用桨划行。他们只能爬上岸去,将拖绳的一头搭在肩上,拽着水里的船,在岩石上跌跌撞撞地移动着,穿过挡在前方的灌木丛,有时不免要突然滑落水中,水深常常没及膝盖甚至腰部。若遇到不可逾越的断崖,二人便钻进船里,用桨支在外面,以生死一战的架势穿越水流,冲到对岸,然后再上岸继续采取拉纤的方式前行。这真是一个苦差事。安东森竭尽全力地干着,从未叫停或抱怨过,但在丘吉尔强壮的体魄和顽强的意志面前还是甘拜下风。他们没有停下休息过,就这样一直前行,前行,不停地前行。冷风吹过河面,他们必须要记得时而活动一下冻僵的手指,让血液回流一下才行。

夜幕降临,接下来的一切就只能靠运气了。他们不断地跌倒在人迹罕至的岸边,周围尽是看不见的灌木丛,将两人的衣服撕得稀烂,刮得他们遍体鳞伤。有很多次,他们冒死穿过急流冲向对岸,结果又被河中的障碍物撞翻了船。第一次发生时,丘吉尔立刻扎入三英尺深的水中,在下面摸索了半个小时才找到邦德尔的手提包。在那之后,他就把它牢牢地拴在船上,只要船在水上漂,包就是安全的。安东森不解他为何对一个手提包如此在意,开始是嘲笑,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咒骂来起来,但丘吉尔为了保险起见,并没有多做解释。

各种艰难险阻无休止地拖延着他们的时间。曾在一个急转弯处,两人为了通过一段迅猛的急流花近了两个小时,尝试了不下二十次,还翻了两次船。两岸全是陡峭的悬崖,从深水里冒然崛起。因此,他们没法上岸拉纤,也不能撑蒿,逆流划桨也行不通。他们不断尝试着,每次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眼就看要成功突破时,又一次次被大浪绝望地卷了回来。最后的那次成功还全靠一场意外。当时水速突然变急,二人本以为又要和之前一样前功尽弃时,突然来了一股激流使船脱离了丘吉尔的控制,一下子被掀到了悬崖上。丘吉尔也顺势朝悬崖盲目地跳了上去,落到了裂缝处。他一手抓着悬崖边缘,一手抓着泥泞的独木船,直到安东森也从水里爬了上来,帮着他一起把独木舟拉上了岸,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儿。刚刚的危机关卡过后,接下来又是新的一关。他们立刻冲上岸,拽着拖绳钻进了灌木丛。

天亮以后,他们发现自己离塔吉什还远得很。九点钟的时候,弗洛拉号出发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一小时后,当他们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到目的地时,却只在南边的天际看到了芙罗拉号的一缕余烟。骑警队长琼斯热情招待了这两位衣衫褴褛的远道来客,随后断言自己遇到了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能吃的人。吃饱后,二人来不及把身上湿漉漉的烂布换掉,就直接躺在火炉旁睡了。丘吉尔睡了不到两小时就起来了,拿起刚刚当枕头用的邦德尔的包,把它放回独木船,然后踢醒了安东森,开始动身继续追赶弗洛拉号。

“谁也说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发动机坏了还是什么,”琼斯队长劝他别这么赶,丘吉尔和他解释道。“我得赶紧追上那艘船,把它带回去接我的那帮伙计们。”

秋风吹过雪白的塔吉什湖面,冻得他们牙齿打颤。巨大汹涌的海浪击打着船体,二人只得一个忙着把船里的积水往外舀,另一个人独自划桨。如此一来,根本无法在行程上取得进展。于是他们划到了沿岸的浅滩,从船里出来,一个在前面拽着绳子,另一个在后面推船的方式前进。水上寒风凛冽,水下冰冷刺骨,巨浪拍击着他们的腰、灌入他们的脖子,而更多时候,则是脑袋直接淹没在水中。这是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战斗,没有片刻的休息和停歇。那一晚,他们顶着狂风暴雪,终于在湖的尽头赶上了弗洛拉号。安东森跌在甲板上后,瞬间就打起了呼噜。丘吉尔看起来就像个野人,身上的衣服已不能裹身。经过了二十四小时的奋战,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胀,五根手指肿得也都无法并拢。至于双脚,现在用它们站着的每分每秒都是一种挣扎。

弗洛拉号的船长不愿再折回白马。丘吉尔坚持劝说,毫不妥协,但船长主意已定,说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因为迪亚[19]这里唯一的远洋轮船“雅典号”星期二早上就要起航,他们要是回白马接了那些朝圣者再赶回来,就会错过那艘船,到时候就谁也别想走了。

“雅典号几点起航?”丘吉尔追问道。

“星期二早晨七点钟。”

“好吧,”丘吉尔说,同时还踢了一下安东森那带有纹身的胳膊肘。

“你回白马接他们,我去追雅典号。”

安东森睡得昏昏沉沉,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又被塞回了独木船,直到身子再次被冰冷的海水浸透才回过神来,然后听见丘吉尔在一片漆黑中冲他吼道:——

“划桨!划桨都不会了吗!你是想被淹死还是怎么着?”

天亮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卡克罗斯[20]。风渐渐平息了下来,安东森已完全体力透支,多一下也划不动了。丘吉尔把船搁浅在一片宁静的海滩上,准备和安东森先在船里睡一会儿。为了防止自己睡过头,他把一支胳膊拧巴着枕在头下面,这样一来,他每隔几分钟就会因血液不流通而被麻醒,然后看看表,时间够的话,再换另一只胳膊继续睡。两小时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安东森给揪起来。两人又继续赶路。三十英里长的贝内特湖平静得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可划到一半时,一阵从南边刮来的强风再次将它变成了第二个塔吉什湖。于是,接下来数小时的时间里,他们一次次地重演着昨日的灾难,跳到岸边一人拖船、一人推船,被冰冷的海浪拍击着腰、脖子、头顶。最后,这个秉性善良的德国大块头已到达了他的生理极限。丘吉尔依旧无情地使唤着他,但当他发现安东森的身子开始向船外倾斜,眼看就要栽进三英里深的水里时,还是及时地把他拽了回来。之后,丘吉尔便独自战斗,并在午后不久抵达了湖尽头的警察局。他试图把安东森从船里弄出来,但没成功。听着这个家伙疲惫而沉重的呼吸声,再一想到自己接下几天还要再继续经历的日子,心里不免有些羡慕。安东森可以躺在这儿好好睡上一觉了,但自己还要继续穿过险峻的奇尔库特山口[21],奔向背面的大海。真正的挑战摆在了眼前,他甚至为自己体内所拥有的力量而感到遗憾,因为正是这股力量给他的身体招致了痛苦与磨难。

丘吉尔把船拉到海滩上,抓起邦德尔的包,一瘸一拐地朝着警察局小跑过去。

“外面有一艘独木船,是道森警局让我交给你们的,”里面的警官刚一开门,他就把话掷了出去。“船里有个人快不行了。不过,倒是没什么大碍;累过头了而已。好好照看他。我得走了。再见!得赶紧追上雅典号才行。”

贝内特湖和林德曼湖之间有一英里的陆路。他嘴上还没等讲完话,双腿就开始小跑着离开了。如今,小跑就已经成为了一件痛苦的事,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此外,要把包交还给邦德尔的强烈念头经常让他忘记了脚上的痛。然而,这个包在跑步时很碍事。他时不时地将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过会儿又夹在腋下;有时,又把它抡到另一侧的肩后,那包又随着他的跑动在后背上颠来颠去。他的双手已满是淤青,肿得几乎没法稳稳地抓住它,使其一次又一次地掉在地上。有一次,他换手拿包时,一不小心没抓住,包正好掉在了他脚下,狠狠地把他绊了个大跟头。

在快到路尽头的地方,他用一美元买了一套老旧的背包带,把手提包系在上面背着跑。接着,他还租了一艘汽艇送自己到六英里以外的林德曼湖入口。到达时,正好是下午四点钟。雅典号从迪亚出发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七点。而迪亚依然远在二十八英里之外,中间还隔着高耸的奇尔科特山谷。他坐在地上,重新弄了弄鞋子……然后醒了。是的,他一坐下就睡着了,尽管时间一共不超过三十秒。他担心下一个盹儿会更久,所以弄好鞋子后就立马站了起来,然而,在起身的一瞬间还是没有撑住。他忽然失去了知觉,意识好像还悬浮在半空中,松懈的身体却开始下坠。他猛地绷紧了全身肌肉,像痉挛一样扭了一下身子,没有让自己栽下去。意识恢复的下一刻,他便开始感到恶心、浑身颤抖。他用手掌根使劲击打头部,让麻木的大脑赶紧清醒过来。

杰克·伯恩斯的驮子队是赶往火山湖口的。他让丘吉尔骑上了一匹骡子,让他把手提包放在另一匹动物的身上,丘吉尔却不肯让包离身,坚持要把它放在自己坐的马鞍的鞍头上。但他不停地打盹儿,而那个包就是不想老实地呆着,不是从左边滑下去,就是从右边滑下去,每次都把他搞得临近崩溃。临近天黑时,这匹骡子驮着丘吉尔直接撞上了一根伸出的树杈,把他的脸颊划开了一个口子。而那只骡子也跌跌撞撞地偏离了小路,摔了出去,把背上的人和包一同甩到了一旁的岩石上。之后,丘吉尔便牵着骡子走——更确切地讲,是牵着骡子蹒跚。小路两旁时不时飘来腐臭的气味儿,可想而知有多少马匹曾葬身于这条有去无回的淘金之路[22]上。然而,困意使他完全屏蔽了这些。到了长湖时,他已经完全没了睡意。再到了深湖时,他把手提包暂交给了伯恩斯保管。但整个晚上,他一直借着昏暗的夜光死死地盯着伯恩斯——那个包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到了火山湖之后,驮子队要继续向着奇尔库特营地出发,丘吉尔拿过手提包,往身后一背,沿着陡峭的山坡朝山顶爬去。这堵险峻的墙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疲惫程度。他像个螃蟹一样往上爬,四肢的重量都成了负担。每次向上抬脚,都是一番刻骨铭心的痛与挣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挂了铅坨的深海潜水员,而他能做的就只有和这股力做抵抗。至于邦德尔的包,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四十磅重的东西能有这么沉,像山一样把他往下压,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几年前背着一百五十磅的重物爬上过同一座山。如果当初背的东西真的是一百五十磅不假,那邦德尔的包就该至少有五百磅才对。

一条小路横穿火山湖外围的第一道冰川带,从远处清晰可见。冰川带再往上——还要再跨过一道树林带——便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和巨型卵石。黑暗中无法看清道路,丘吉尔只能摸索着前行,付出的努力常常事倍功半。不过,他最后还是冒着呼啸的寒风,顶着暴雪爬到了山顶,还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帐篷,并在里面找到了一些放了很久的炸土豆和半打生鸡蛋,囫囵地吞了下去。

待暴风雪停了之后,他便准备下山。这近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根本没有小路可寻,整个过程只能跌跌撞撞地往下试探。他经常下着下着,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某个岩壁和陡坡的边缘,无法判断其纵深。不一会儿,天上的乌云遮住了星光,周围再次陷入了一片昏暗。他一脚踩空,滚落到了一百英尺以下的一个巨大的浅洞里,跌得满身是瘀伤和血痕。周围充斥着死马的腐臭,熏得他赶紧站了起来。这个洞离小路很近,那些摔断了腿、奄奄一息的牲畜也就习惯性地被主人顺手丢在了这里。丘吉尔被恶臭搞得恶心至极,像逃离梦魇一般拼命往外爬。可爬到一半,他又折了回去找邦德尔的包。他刚刚掉进洞里时,摔断了背包带,后来就险些把这个包忘记了。他回到臭气熏天的坑里,手脚并用地翻找了半个钟头,整个过程他一共看到了十七匹死马(其中有一匹还活着,他直接用左轮枪把它打死了),最后终于找到了邦德尔的包。

回顾过去,他觉得自己做过的任何一次丰功伟绩,都不及这次回去找包来得英勇。在彻底爬出来之前,他有两次都差点晕了过去。

等他下到山脚时,奇尔库特山的陡坡已成功翻过,接下来的路途也好走了很多——虽不是一马平川,但至少可以称得上是正常的“路”。要是身体状态良好,没有邦德尔的包这个累赘,再多一个灯照明的话,丘吉尔甚至可以好好享受剩下的旅程。然而,对眼下的他而言,最后的这段路仍然算是他的最后一博。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躯体向前挪动着,一丁点的磕绊,身体都会被包的那点额外重量拽倒在地。有时他刚刚躲过一次磕绊,一根在黑暗里伸出来的树枝又勾住了肩上的包,将他拽了回来。

他内心已认定,如果错过了雅典号,那就是手提包的错。事实上,他的意识里也只剩下了两件事——邦德尔的包和雅典号。它们成了他脑海中唯一的存在,而且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幻化成了一项坚定不移的使命,而他为此使命已艰苦跋涉了好几个世纪,一直以来,像在梦中一样行走和挣扎。眼下,梦境将他带到了牧羊营[23]。他踉跄地走进一家酒馆,卸下肩上的背带,把手提包扔在了脚下。包从他的指缝间滑了下去,“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正巧被两个准备起身离开的男人听到了。丘吉尔喝了一杯威士忌,嘱咐酒保十分钟后叫醒他。然后他便坐在地上,把包垫在脚下,头靠在膝盖上睡着了。

由于肌肉被过度使用,他被叫醒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缓了整整十分钟,又叫了杯威士忌,关节才慢慢地可以回弯活动。

“嘿,不是那边!”酒保冲他喊着追了上去,把他引到了去峡谷城[24]的路上。丘吉尔感觉意识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往这个方向去没有错。于是,他继续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下,踏上了大峡谷城的路。也许是这长达几世纪的旅途让他对周遭的危险变得敏锐,丘吉尔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拔出了自己的左轮手枪。一切依旧像是在梦里,他看到有两个人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他开了四次枪,黑暗中随即闪过几道火光,紧接着又是对方的枪声。他感觉自己的大腿被击中了。然后,他看到其中一个人倒了下去,另一个人继续向他扑来,他用手枪朝着对方的脸狠狠砸了下去,接着便转身逃跑。不久后,他从刚刚那一片如梦的混乱中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一瘸一拐地沿着小路往下走着。他下一刻想到的就是那个手提包。检查了一下,还在背上。他正想因此断定刚刚是在做梦时,却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随后又感受到了大腿根处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摸上去的手沾满了血。虽只是皮外伤,但伤口清晰可见。他变得更加清醒了,继续向峡谷城缓慢而吃力地跑去。

路上,丘吉尔碰到了一个家伙,带着一队马拉的马车。他问丘吉尔要了二十美金后,便从床上爬起来,将车借给他睡了。丘吉尔爬上车,将手提包放在自己的背后,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尽管沿着迪亚山谷的路途坎坷崎岖,到处是滑溜溜的卵石,但丘吉尔只有在马车撞到极高的障碍物时才会被弄醒。他的身体对不超过一英尺的颠簸幅度几乎没什么感知,睡得很香。

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夫粗鲁地摇醒了他,冲着他的耳朵吼道,雅典号已经走了。丘吉尔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港口。

“斯卡圭那个方向能看到有烟。”车夫说。

丘吉尔的眼睛已经肿得没法看到那么远,但他还是说:“就是它。帮我弄艘小船。”

车夫替他找了一艘小艇,还有一个说可以替他划船的人,但要预付十美元。丘吉尔给他了钱,然后被搀扶着上了小艇。他现在已经失去了自如行动的能力。离斯卡圭还有足足六英里的路程,他本想趁这期间再好好睡上一觉。但雇来的这个家伙根本不知道怎么划船,丘吉尔只得亲自拿着桨,继续延续着他艰苦的旅程。他从未体会过比这更漫长难熬的六英里。一阵疾风吹过小湾,把他顶了回来。他顿时感到胸口发麻,头晕目眩。在他的命令下,那个人赶紧往他脸上泼了一桶海水。

当他们靠过来的时候,雅典号的锚正在上下浮动。

“停船!停船!”丘吉尔嘶哑地喊着。

“有重要消息!快停船!”

他把最后残存的那点力气喊了出去以后,便立刻垂下脑袋睡过去了。从船上下来了五六个人,把他抬到了跳板上。他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他的手提包,像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他随后被抬到了甲板上,大家都或好奇或惊恐地看着他。身上还挂着几片离开白马时残留的破布,而他本人的状态也和其装束一样糟糕。在长达四十五小时挑战生理极限的旅程中,他只睡了六小时,体重掉了整整二十磅。他的手脚布满了淤青和刮伤,双眼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试着站起来,但失败了,整个人瘫在了甲板上,手死死抓着包不放,嘴里开始传递着信息。

“现在,让我先上床睡一觉,”他说。“醒了之后我再吃点东西。”

人们按照他说的做了,帮他把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撕了下来后,将他连同邦德尔的包一同抬到了婚舱,那是船上最大、最奢华的舱室。

他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醒来后,洗了个澡,刮了脸,吃过饭后,斜靠在栏杆边抽起了雪茄。这时,他看见那两百个白马来的朝圣者正朝这边靠过来。

当雅典号抵达西雅图的时候,丘吉尔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走上岸,手里拿着邦德尔的手提包,心里充满自豪。这个包给予了他成就感,也象征着他做人的品格和诚信。“我完成任务了。”他对自己能不负重托深感释然。此时正值傍晚,他直接去了邦德尔的家。路易斯·邦德尔见到他十分高兴,握住了他的双手,同时把他拉进了屋里。

“哦,太感谢了,伙计。你能把它带来真是太好了。”邦德尔拿到包后说道。

他随手把包扔在了沙发上,丘吉尔欣慰地看着那个沉甸甸的物件在沙发上弹来弹去。邦德尔接着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的?其他伙计们都还好么?比尔·史密瑟斯怎么样了?戴尔大主教还在皮尔斯那儿?他们后来有没有把我的狗卖掉?你们是怎么遇上蓝鲸的?哦,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最后是乘哪艘船来的?”

丘吉尔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过了整整半小时,谈话才出现第一次间歇。

“你不打开检查一下吗?”丘吉尔冲着手提包的方向点头示意了一下。

“哦,先不用管它。”邦德尔说。“还有,米切尔搞的那个臭营生,后来的结果真的如他所愿么?”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丘吉尔坚持道。“每次我受托带东西,都想要确保万无一失。毕竟这一路上,在我打盹儿或者其他的什么时候,还是会让人有机可乘的。”

“不是什么重要的玩意儿,伙计。”邦德尔笑着说。

“不是什么重要的……”丘吉尔微弱地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但马上又坚定地继续讲道:“路易斯,我想知道,包里到底是什么?”

路易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离开了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串钥匙。他把手伸进了包里,掏出几盒沉甸甸的柯特尔左轮手枪子弹和温彻斯特弹药筒。

丘吉尔拿起包,看往里面看了看。然后把它倒过来轻轻抖了抖。

“都生锈了,”邦德尔说。“肯定是被雨浇了。”

“是啊,”丘吉尔回答他。“实在是太遗憾了。看来我还是有点大意了。”

他起身走了出去。十分钟后,路易斯·邦德尔出去后,发现他正坐在台阶上,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前方的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