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萎缩了的母亲
再次来到札幌。
逃离了梅雨季节的东京,感到北海道格外舒爽,可自己的心情却不怎么舒畅。因为这几天正在住院的母亲病情不容乐观。
起初是因为强烈的心房颤动和呼吸困难而住院,后经检查,发现还有多种疾患,好像腹部也有慢性炎症,且没有一点食欲。
在一旁护理的姐姐虽想方设法让她吃各种东西,但难以如愿。
因而,母亲瘦得很厉害,人不吃东西,很快就会萎缩的,尤其是年迈者。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已经完全萎缩了。
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干净利落处理家务的模样。
在午后闭着窗帘的暗淡光照下,我静静注视着嘴巴微张、一直沉睡的母亲,突然想到:她的死相可能就是这样吧。
不愿意再想下去,但不知不觉地就会考虑一些无聊的事。
过了不久,母亲睁开了眼睛,发现我在场,便慢慢地转过头来。
她眼睛有点湿润,眼神浑浊而无力。
“吃甜瓜吗?”
我问道。母亲只是微微地摇头。
母亲每年都做各种各样的咸菜寄给我,直到去年秋天。
夸奖自家人似乎有点不合适,每一种咸菜她都腌得出类拔萃,极好吃。年底还曾作为“街上的咸菜博士”上过电视,在附近小有名气。
做盐渍鲑鱼子也很拿手,那味道要比市场上出售的任何一种都好吃。
要是这样下去,我也许就吃不到盐渍鲑鱼子和咸菜了。想到这里,心里感到很落寞。“快点儿好起来吧,还要做盐渍鲑鱼子呢!”我这么一说,母亲便轻声嘟哝道:“盐渍鲑鱼子嘛……”
也许是母亲在巴望硬朗起来再做盐渍鲑鱼子,当下肯定是做不了。
与之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分钟,她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她想静静地休息,而非奢谈康复后的未来。
我注视着日趋衰弱的母亲,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全身的气力在衰减,活下去的意志也日渐薄弱。
来探望她的人鼓励她:“要坚持啊!”她只是轻微地点头,不再回应这句话,也不再说逞强的话或者展露笑脸。别人的好言相劝只是记在心里,而不再积极地互动。
人也许就会这样枯萎而消亡。
当然我希望母亲康复,如果这一点难以做到,就想让她安享有生之年。注视着母亲安详的面庞,觉得人毕竟都得老去。生命力耗尽而迎来死亡,也许是最让人满意的。
看到有的人年纪尚轻,在风华正茂时却突然故去,是令人惋惜的。虽说是病魔作祟,但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被强行拽入死地也是不合情理的。正因为这有违人愿,想必其思想斗争会激烈,人会痛苦,尔后便会带着遗憾和惆怅离开这个世界。
虽说人最后都是静静地死去,但年轻人死的过程却相对凄惨。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妈妈好像能够更加平静、安详地对待死亡。
人长寿而终其天年,可以说是顺从天意,同时也是不给周围人增加负担的一种恩赐。
母亲在十七八年前得过一场重病,切除了胆囊、十二指肠和大部分胃,我们家属也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她却奇迹般地康复了。当时住的就是这家医院,说不定这次还能获救。亲人们抱有这样的期待,可结果如何并不可知。
母亲当时只有六十来岁,现在已经八十五六岁了。
人在不同的年纪,哪怕得的是同一种病,从治疗方法到人的心态,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次生病,母亲在手术前留下了遗书。事后姐弟三人打开遗书看,内中安排她手里剩余的现金和存款给姐姐,现在住的房子和乡下的土地给弟弟,对于我来说,只有“给料理一下葬礼”。
作为长子的我有点惊讶和愕然,看来母亲只依靠我。
母亲痊愈后,便开玩笑支吾这件事儿,一提起来,就急急忙忙地辩解:那不过是一张小小的便条。
从那至今,又流逝了近二十年的时光,母亲也时常担忧自己的终年。
究竟这次留下了怎样的遗书呢?哪怕只是“料理一下葬礼”也行,希望她康复的念头压过了一切。
一度病危的母亲终于康复出院了。
“一直待在医院里,就会不舒服。”
母亲口中说出这么任性的话,大概没有大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