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作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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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所经历的一切

第一章 往事如烟

总有那么些日子,我如同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努力远离过去的我,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曾经的我——一个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成为的人。那是我最糟糕的时期,黑暗、野蛮、令人震惊、危险,迫使我缴械投降,走向深渊。

总有那么些日子,我站在阳台上,准备去拥抱对生活新的体会和透彻的领悟。这些日子终于造就了一个完整的我,我知道,回首往事不会让我回到过去。对往事的回溯,让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是谁,并引导我成为终将成为的那个人。

回忆释放了我的心灵。通常我会与过去一刀两断,小心地平衡我的过去与现在。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能够重新审视我的过去,剖析走过的来路,对遗憾、错误及不正确的思想,我将永不回头。我的过去激励着我形成了独立的自我意识,并悦纳自己。虽然这足足用了三十八年,我在终于找回真我的时候,无比释然。

我记得有一个男人递给我一支粗大的黑色蜡笔,我知道他希望我把蜡笔当铅笔用。我想,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支铅笔呢?这支蜡笔很丑,太扁了,它应该是圆的,它也太粗了,我有点握不住。我不喜欢蜡笔在香草味的纸上滑滑的感觉,它的笔触太光滑、凌乱,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用它写字了。是我妈妈把我带到这里的。她告诉我,等一会儿有人要给我做一个测试,测一下我有多聪明。她告诉我不要紧张,做完测试就给我买冰淇淋吃。如果不是为了冰淇淋,我想我才不会握住那支令人讨厌的蜡笔。我还是做了测试,我画了一些图画,圈出了一些句子,用积木搭了一些东西。我知道我是聪明的,而这个测试却很蠢。

当我三岁的时候,我父母就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的儿科医生建议父母带我去精神科看看。我和医生聊了聊,又做了智力测试,我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我是一个有天赋的、但被宠坏了的小孩,聪明但被过度溺爱了。带着这种认识,我的父母开始为他们唯一的孩子设计新的蓝图。从那一刻起,我做的每件事情都被简单地解释为:“嗯,她只是有点儿被宠坏了。”大人们点点头,眨眨眼,陷入沉思。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回想起我的幼年时期,我记得我非常不喜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而是更愿意和自己想象出来的伙伴玩耍。潘妮和她的哥哥乔安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他们。我妈妈告诉我,我曾经坚持要在餐桌上和在开车出去的时候给他们留座位,就好像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一样。我记得我带着潘妮、乔安和锡箔纸盒到妈妈的房间去。我们一起用锡箔纸盒摆了许多复杂的花样:盘子、杯子、餐具、托盘,甚至食物。我不记得有没有玩过“过家家”游戏,但是我准备了“过家家”游戏所需要的东西。

我也记得我和想象出来的朋友一起玩“上课”的游戏。每年小学放暑假的时候,我会爬到我们教室后面的大垃圾箱里,扒拉出旧课本、复写纸、练习簿。我需要真正的学习用品,而不是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会把我找到的所有东西带回家珍藏。我喜欢这些宝贝。我仍然记得我把书尽力翻开,把封面和封底碰到一起。我记得,有些书不太好翻开,翻起来阻力很大,这会让我有些恼怒。我喜欢用手指触摸书本被翻开后在书的中间形成的小沟。它又平又直,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我也喜欢把鼻子埋到书里面,闻书本在粉笔、橡皮擦和颜料中储藏过、被孩子们用过的那种旧书特有的气息。如果我在一本书里面没有找到这种熟悉的味道,我会立刻对它失去兴趣,再去找一本有这种味道的书。我最喜欢的是学校的那种深蓝色复写纸,在更先进的复印机发明之前用的那种复写纸。我现在仍然喜欢闻复写纸上新鲜的油墨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这些复写纸很容易堆成一叠叠的,特别是当我收集了很多的时候。我喜欢在硬桌面上把它们码整齐,我喜欢这时候它们在我手里上下滑动的声音和感觉。

教潘妮和乔安学知识不是最重要的,我更感兴趣的是摆放教具。就像我玩“过家家”游戏一样,我的乐趣来自准备、摆放教具。我更喜欢摆放教具,而不是玩玩具。这可能就是我没多少兴趣和现实中的小伙伴一起玩的原因吧。他们总是动用我好不容易小心摆好的东西。他们也许是想自己重新摆,而这不能让我控制我周围的环境,他们的行为并不像我认为他们应该的那样,他们想要更多的自由,而我无法给他们。

我没有与他人分享我的玩具、我的思想或者我的其他东西的强烈愿望。如果我决定和一个朋友玩而不是和我想象中的朋友玩,我通常是和一个叫莫琳的小女孩玩(她现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直到现在,她还在嘲笑我,每当我去她家玩的时候,她都要费尽心机地把她的其他朋友藏起来。因为如果我发现她“背叛”了我,邀请了其他人来玩,我就会非常生气。而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很讨厌看到她和其他人在一起,而不只是和我在一起。我不认为我那是嫉妒。我知道那不是简单的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不太注意其他孩子,没有理由产生那些情绪。简单地说,我不能明白同时拥有一位以上的朋友的意义,我也无法想象莫琳可能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对我来说,这逻辑很简单。我拥有我的朋友,她也拥有我,就是这样。其他任何人都是明显的入侵者,如果允许入侵者的存在,这会令我很不舒服,无法忍受。如果另一个小孩被允许进入我们的圈子,我也会期待和那个小孩玩。

我从不了解小团体的事,包括给予和接受、角色扮演、模仿、遵守规则与一起玩耍,一路走来,我已经学会了自如地应对年轻人之间的纷繁难懂之处,从而维系和另一个人的友谊。更多的人意味着真正的灾难。有一天,我想我已经受够了莫琳有其他的玩伴。当她在外面院子里和一个邻家小女孩玩的时候,我走向那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在莫琳的房子里。我不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但我清晰地记得在她解释完了的时候,我打了她的肚子。我想她一定说了我不爱听的话吧!

我妈妈为了提高我和同龄人相处的能力,在我六岁时给我报名上芭蕾舞课。这似乎是一个好计划,但我没能在芭蕾课上学多长时间。首先,我不喜欢跳芭蕾。我这辈子都没能掌握错综复杂的芭蕾舞舞步,以及达到它对人的身体协调性的要求。我不能理解第一位置、第二位置或任何一个舞步,这意味着一条腿向前一步或向后一步而手臂却在不同的位置,跳芭蕾舞让我感到沮丧和迷惑。什么是像天鹅一般的舞姿?一只天鹅会穿上紧身衣,紧紧地勒住身体,穿上舞鞋,让脚趾难受得失去知觉?芭蕾舞对我毫无意义,我搞不明白。孩子们对我也没有意义,他们不守规则。迟早,芭蕾不再欢迎我,我也不再喜欢它。我常常在想,老师打那个电话,希望我不再回到芭蕾舞课堂的时候,他高兴吗?还是有些沮丧?

“维利迪太太,我想,如果利亚娜不再来上课,对我们每个人都好。”老师开口说。“你为什么这样讲?”我妈妈询问道。

“首先,她的协调性很不好,但她最糟糕的地方是她的态度。她不仅不合作,还不与别人好好相处。事实上,她还打站在她旁边的小孩。”

当妈妈问我为什么打自己班上可怜的小孩时,我给了她一个对我来说显而易见的答案。

“因为他们碰到了我。”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碰到了你?”妈妈问。

“我们之间应该保持一个手臂远的距离。我们不该碰到对方。”

“利亚娜,他们并不想碰到你。他们可能只是失去平衡而不小心碰到你了。”

“他们不应该碰我。”这是我唯一的回答。

这一切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就这样结束了芭蕾舞的学习生涯。

相比行动,语言对我意味着更多。我能够听从指令,但总是仅仅从字面上理解。我妈妈坚持让我不管跑到哪里去玩,我都必须能够看见我家的屋顶。她希望用这种方法来保证我不会走得太远。一天下午,我穿过四个街区,去了我们小学的操场。当我回到家时,发现妈妈难过极了。我告诉妈妈,我能看到家的屋顶啊,我爬到学校的楼顶上就可以看见了。这就是我理解语言的方式。我不能理解谈话中的比喻或类比,常常过分地陷入细节,墨守陈规,自说自话。我总是认为我的推断就是说话者的意图。今天,我们知道,我们需要帮助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儿童明白其他人可能有不同的观点。但在我小的时候,人们简单地认为孩子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我的父母,认为我行为放肆,他们总是困惑,我为何常常挑战他们的权威。他们发现要斟酌每一个指令,以确保我不会把他们的话和我自己的话混同到一块儿。其实,我就是这样。我总是以我的需求来决定是否照他们的指令去做,而不是相反。

通常,老师会自觉地分析我的学究式的行为,他们告诉我,我给大家的深刻印象是:固执,不听话,众人的最爱,弱智儿童。因为我的父母已经掌握了和我聊天的技巧,他们不会意识到我听不懂别人的指令。他们知道如何吸引我的注意,通常是让我自由自在地发挥我的爱好。如果我想把一块口香糖嚼一天,可以;如果我在说话的时候夸张地咬字,可以;如果我在阅读的时候大声地读出来,可以,即使是在图书馆里。他们知道我有自己做事情的方式,只要我真的是在努力,他们从不干涉我。在家里,我能掌控自己的学习环境,因为我在学习上从不让父母费心,所以他们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干涉我。但在学校里,规则变了,突然间,我被要求遵守日程安排,虽然它们看上去令人窒息也不合逻辑。

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了一个特别的号码,这个数字应该是专属于我们自己的。每次她叫我们的号码时,我们要应声,就仿佛她是在叫我们的名字。但按我的思维方式,这样毫无意义,很自然地,我拒绝遵守这个规定。老师给我父母打电话说了情况,但我的父母却同意我的做法,他们也认为这样做很蠢,并让老师从此用我的名字叫我。

还是那一年,我们被要求每天午睡。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老师说:“孩子,找个垫子睡午觉。”

我拒绝了。老师又打电话给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再次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和学校交涉。

“利亚娜,你为什么不睡午觉?”我的父母问我。

“因为我没办法睡啊。”

“你们看看!”老师沾沾自喜地说。

“你为什么没有办法睡?”我的父母继续问道。

“因为我没有垫子。”

“你肯定有一个垫子,它就在你的小储物柜里。”老师回答道。

“我没有垫子。”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师问我的父母,“她是一个固执的孩子。”

“你为什么说你没有垫子?”我的父母锲而不舍地问道。

“那不是一个垫子,那是一张毯子。”我老老实实地用词精准地回答。

“是这样啊。”我父亲说,“那么你可以在毯子上睡午觉吗?”

“如果她说我可以这样的话。”我信誓旦旦地说。

“跟她说她可以在毯子上睡午觉。”说着父亲将我带回家了。

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我不是故意这样固执的,我只是试图做正确的事。麻烦的是,老师认定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理解她的指令,但事实上,我不能。

大多数孩子是在无秩序和吵闹中茁壮成长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总是跑着、叫着,动来动去。他们总是忙忙碌碌,把东西混在一起,从来不是安静地独自玩耍。我喜欢待在幼儿园的厨房里玩,事实上,我很少到其他的地方玩。这是另一个让老师很苦恼的问题。如果我没在厨房里玩的话,我一定是在读书。阅读让我放松,我在三岁时就很擅长阅读了。应该说,看上去好像我很能看书。事实上,书上的大多数单词我都会念。但如果阅读材料的难易程度超出了一年级学生的水平,我就不能理解得很明白了。尽管如此,我确实在洁白的页面上整齐排列的文字中找到了慰藉。我喜欢诗歌的韵律格式,喜欢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盯着书看,我喜欢排列整齐的段落,喜欢在句号处停下来,在逗号处稍作停顿,喜欢整齐的分段。我喜欢读出单词的感觉,我喜欢朗读时活动口腔不同部位的肌肉。如果我读到一个刺耳的单词,通常是鼻音很重的单词,我就不会大声读出来。同样地,我也不读那些看起来丑陋的单词,比如字形倾向一个方向的单词、复杂冗长的单词以及发音独特的单词。我不记得有哪本图画书是非常吸引我的,可能是因为图画书要求我能理解所看到的图画,而文字类的书则不需要。文字类的书可以让我自取所需、不求甚解地读下去。

在我八岁的时候,只要是说明类的文字,我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轻松阅读。小说对我来说要困难一些,因为它迫使我去思考字面意义以外的内容。我喜欢传记,慢慢地我把图书馆里面的传记都一本本地读完了,虽然图书馆管理员不断地提醒我看看其他不同类型的书。我喜欢看讲真人真事的书,而具体是哪个人并不重要,不管是贝比·鲁斯还是哈里·杜鲁门,或者哈丽特·塔布曼。我并不是被棒球或者政治问题或者社会问题吸引,我只是被故事的真实性吸引,即使在今天,当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看到那些传记书,我依然会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些栩栩如生的记忆。这些文字对我意味着许多。

跟大多数的孩子不一样,我讨厌外出,特别是去新的地方,有时我只要想着得外出,就生病了。妈妈记得,我害怕参加生日聚会,害怕去娱乐场所,害怕去散步,害怕去奶奶家。我在前去的路上必然会呕吐。现在我们回想起这些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但当时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好玩。没人理解我为什么生活得一团糟。每个小孩都想参加生日聚会或是去看望奶奶。每个孩子都是,而我不是。在外面过夜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很努力地尝试了,但我还是不能。每次我在外面玩到很晚的时候,爸爸都会过来接我回家。

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家,待在自己家里可以让我保持理智。我知道我的书在哪里。我和我的狗狗相依为命,我的狗狗会听从我的指令。我喜欢抚摸整齐摆放在储藏室里的黄色盘子的盘沿。我可以反反复复地把衣服放进洗衣篮再拿出来。我可以在家里大厅的硬木地板上滑来滑去。我可以把我的毛绒玩具摆成一排,和它们说话而不被打扰。如果我想,我还可以躲在我的床底下。

很多时候,我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把自己送进了医院。我喜欢咀嚼脆的东西,即使它们是有毒的。当我用锡箔纸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我有时会把锡箔纸放进嘴里嚼,一直咀嚼,直到锡箔纸变成一个硬硬的小球。我用门牙啃指甲锉。我也曾经把我喜欢的一本书放到嘴里咬。我还把没有剥去包装纸的糖果放在嘴里嚼,因为我喜欢粒状的糖果渗出苦涩的包装纸的感觉。我还吃过浆糊、揉塑团和石蜡。如果我只是吃这些东西,也许我还不至于去医院。不幸的是,我也喜欢清洗抽水马桶的刷子和樟脑丸。我的父母告诉我,医院里的人怀疑他们虐待儿童。我猜想父母一定已经习惯了我与众不同的特质。

正如我喜欢咀嚼能发出刮擦声的粗糙的东西,我也有一些碰都不能碰的东西。我讨厌僵硬的、光滑的、粗糙的和穿起来太紧的东西。仅仅是想一下这些东西,想象它们,看到它们……任何时候我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我都会起鸡皮疙瘩,浑身寒战,焦虑不安。即使在公共场所,有些东西我也不想穿戴。在车上,我常常把鞋子脱了。我想,当时我一定想永远摆脱讨厌的鞋子!我扯掉了衣服上的标签,尽管我知道这样会在衣服的标签位置上留下一个洞!我记得,直到五岁之后,我才开始穿我最喜欢的蓝色涤纶短裤之外的其他裤子了。

我也发现我很难忍受喧嚣的噪音和明亮的光线。高频率和金属般尖锐的声音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口哨声、聚会上的吵闹声、长笛的声音、喇叭声以及与之类似的各种声音都会让我心神不安,心生厌恶。明亮的灯光、正午的阳光、反射的光线、频闪灯、闪烁的灯光、荧光灯等似乎都会烧灼我的眼睛。尖锐的声音和明亮的灯光加在一起更会让我无法忍受。我会感到紧张,我的胃里会翻江倒海,我的脉搏会随着心脏剧烈地跳动,这些感觉会一直持续,直到我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风港。

我在水中找到了慰藉,我喜欢漂在水上的感觉。我是流动的、宁静的、光滑的,我很安静。水流可靠而强劲,在黑暗的水面上,我找到了安全感以及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获得的宁静。我可以在水里消磨一个上午,我常常把头埋在水里憋气,享受宁静和黑暗的乐趣,直到不得不换气。

虽然游泳池是我最喜欢的令我感到安全的区域,但我也还有其他的安全区。我常常在我家后院的一棵大枫树浓密的树荫里找到安慰。在树下,我可以不被打扰地观察周围的事物。我可以完全以一个观察员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杰出的观察家,我常常对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细碎小事有十足的兴趣。我常常想扮成另一个人,不是说我有意想这么做,而是我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去做了,好像除此之外我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妈妈常常说我非常善于抓住别人的性格特征。我时不时地模仿其他人的外表和行为。比如说,一位同学戴了眼镜,我会偷偷地把姑姑的眼镜拿来戴,虽然戴了眼镜之后我几乎成了盲人。如果有人摔坏了胳膊,我会回家抱怨自己的胳膊也受伤了,直到妈妈帮我糊上面粉糊。

在很多时候,我喜欢模仿。我就是有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别人的口音、语调、面部表情、手势和其他肢体动作,就像我自己化身为那个模仿对象一样。我并不确定我是如何选择被模仿的人的,但我知道,我通常是选择漂亮的人进行模仿,虽然不一定是普通人所理解的那种漂亮。我不认为我过分注意人的整体的外表,我记得我会被人们面部特征的某一部分所吸引。我可能会喜欢某人眼睛的颜色、头发的质地或是整齐的牙齿。但最让我着迷的是人的鼻子,我喜欢经典的修长的鼻子。我不喜欢的类型包括塌鼻子、朝天鼻、鹰钩鼻,尤其讨厌短短的鼻子。有时我真想冲到人们面前重塑他们的鼻子。我不会想到鼻子下面的骨头和软骨。对我来说,鼻子是柔韧的、可拉伸的。因为这些想法,我不能接受为什么有的人的鼻子长歪了。

我的父母告诉我,令他们感到奇怪的不是我模仿别人的能力,而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以为我这样做是屈服于同伴的压力或是希望成为另外的人。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直到我大约十岁时,我才开始把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界限区分开。我从来没有真的比较过自己和他人的不同。我从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或一个集体的一员。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隐形的。我意识到其他人可能会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和我说话,但我还是觉得我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我没有想过他们会排斥我;相反,我是把他们从我的世界里排除出去。我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盯着他们看,不去想这可能会激怒他们。我模仿他们,从不去想自己是个盲目的模仿者。我从不担心迷失了自我。我总是知道我在哪里。

如果我开始失去自我,我知道怎么让自我回去。在我的床下,由床板围成了一个对称的凹室,这个凹室不超过三英尺宽二英尺深,在这里,我总能找回自我。每当事情变得太含糊不清或引人注目,或者太令我困扰时;每当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撕裂的时候,我知道我可以爬进我的床底,缩成一团。我抱着膝盖,把思绪拉回内心,以免它随着血液全身游走,就这样稍稍休息一会儿。我用食指把耳朵堵上,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沉浸在寂静中。然后,当我准备好了,我会睁开眼睛,感觉一切依然是安全可靠的。

在我进入学校的第二年,我掌握了几个在公共场合的应对策略。不像有些孩子是通过完美的先发制人,我更倾向于逃避,悄悄地明哲保身。如果事情变得令我很不舒服或者困惑,我总是默默退缩,但内心怒火中烧。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并不讨人喜欢,但总比大发雷霆好多了。这不是说我不会发脾气,事实上,我是经常发脾气的。按大家的说法,我的情绪反复无常。可能在前一秒钟我还是一个冷静、镇定而安静的孩子,下一秒钟我就开始大发雷霆。刚才我可能还在安静地玩玩具——通常是用纸或者纸箱子搭建房子和城镇——但过一会儿我可能就会把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踩成一堆碎片。照顾我的阿姨总是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勃然大怒,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我的理由。我怀疑当时我的感觉神经太过敏感。

有时候我真心想做一件事,但我的感觉统合失调 感觉统合失调是指外部的感觉刺激信号无法在儿童的大脑神经系统进行有效地组合,而使机体不能和谐地运作,久而久之形成各种障碍,最终影响身心健康。“儿童感觉统合失调”意味着儿童的大脑对身体各器官失去了控制和组合的能力,这将会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人的认知能力与适应能力,从而推迟人的社会化进程。的问题让我无法做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松下来。我想让自己尽最大努力坚持下来,但我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最终我还是会陷入愤怒的旋涡。

我不确定为什么我从未在公共场合发脾气,但我实际上对此还是略有所知,可以解释这种情况。我记得我曾在其他孩子发脾气的时候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个场景很可怕,我看着他们的小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脸涨得通红,有时甚至变成紫色,他们的嘴唇乌青,他们不再是孩子。在我眼前,他们炽热、滚烫而野蛮。也许我对那种场景的恐惧成为我自律的源泉,也许我由此得出结论,只要我把我的愤怒控制在家里,我的形象就不会在杂货店门前变得那样丑陋。

我知道我的早年生活听起来单调乏味,甚至是不同寻常的古怪,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至少对我不是。我眼前总是浮现出电影般的一幅幅图像,回想那些我所度过的闲暇时光,我很喜欢那种对生活完全掌控的感觉。当我想蹦蹦跳跳的时候,我就蹦蹦跳跳;我想滑行的时候就滑行;或者坐下来,冷眼旁观这个社会,就如同一个闲逛的行人。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他孩子正在以迥然不同的方式探索这个世界。我的父母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我的同龄人知道我与他们是不同的,但他们太年轻,太单纯,没有去多想。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我知道如何找到安全和温暖,当我长大了,我常常希望能重返童年,现在也是如此。

回想起来,我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精神科医生和儿科医生忽视了我的那些行为,而理解为那是缘于我的早熟或是富有创造性。在他们的脑海里没有孤独症这一概念。孤独症儿童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往往会伤害自己,他们尖叫、愤怒,不与他人交流。他们被关在专门的机构里,没有希望得到一个美好的明天。对此,每个人都深信不疑。我是有天赋的。四十年前,没人意识到聪明的小孩也会有学习障碍。大家都这样认为。

现在,我的父母知道了什么是阿斯伯格综合征,他们能以全新的视角重新描述我的童年,当年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行为,以及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选择。这一切令我能以现在的方式感知这个世界。今天,当我们讨论过去时,就会有很多“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以及一些“我们只是认为……”的谈话。我们相互之间没有内疚,没有责备,没有探讨“假如……将会……”今天,一切都是和谐的、有秩序的、有凝聚力的。


(1) 感觉统合失调是指外部的感觉刺激信号无法在儿童的大脑神经系统进行有效地组合,而使机体不能和谐地运作,久而久之形成各种障碍,最终影响身心健康。“儿童感觉统合失调”意味着儿童的大脑对身体各器官失去了控制和组合的能力,这将会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人的认知能力与适应能力,从而推迟人的社会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