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该懂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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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和荣誉

古希腊时期,文化与文学中的一个伟大主题就是对荣誉(glory,希腊文kleos)的追求。在史诗《伊利亚特》中,战士只有在贵族的搏斗场上获胜才能得到荣誉。高尚的战士战斗至死,如阿喀琉斯(Achilles)与赫克托(Hector),获胜的那个人就获得了荣誉,其间包含了赞扬、令人敬佩的畏惧以及名声。于是,荣誉就具有了一个血腥的维度,并且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它的典型形象就是一个获胜的战士炫耀着染血的盔甲或武器,甚至敌方败将的残躯。柏拉图也难免受到这种对荣誉之迷恋的影响,但是他与其他人寻求培育一种新的传统,即更专注于美与富饶,而非死亡与暴力冲突。相较于最初的荷马式的荣誉之爱,柏拉图追求增强人们对美的(beautiful,希腊文kalon)热爱。他刻画了理想的、具有创造力的、炽热的爱人,以取代被颂扬的获胜士兵或战士的位置。

在公元前4世纪的伟大对话录《会饮篇》(Symposium)中,柏拉图记录了一场讨论爱与美的演讲,参与人有女祭司、老师苏格拉底、曼底内亚的第俄提玛(Diotima of Mantinea)等。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俄提玛是一个真人的名字,因为在柏拉图的作品中,他使用的很多人名似乎都指向一个真实的人。如果第俄提玛真是柏拉图所记载的这场演讲的源头之人,那么在古希腊世界中,甚至在所谓的美学史中,她就是最具影响力的女性思想家。

第俄提玛教导我们,我们首先应该欣赏具体的美丽事物,比如一个具体的美丽肉身。然后,自然而然或者出于本性,我们就会被引向去欣赏更宏伟、更普遍的美。当你爱上一个女人或男人时,你就会开始意识到女人或男人是可爱或值得被爱的。从特殊迁移到普遍是一种意识的进步或成长,理解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唐璜曾经说,他爱所有的女性但并不爱任何一个女人。因为他的爱起止都在普遍的层面上,所以他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一个女人。第俄提玛希望我们以爱欲(loving desire)一个具体的美为开始,然后再爬上爱欲的“阶梯”,直到我们最终爱上她所谓的绝对之美。第俄提玛做了下述描写,以说明如何进入对美之爱的实践:


要正确地走向这种事情,必须从年轻时就开始走向诸美的身体。要是引领者引导得正确的话,首先,他得爱欲一个[美的]身体,在这里生育美好的言辞。然后,他意识到,无论哪个身体上的美其实与另一个身体上的美都是兄弟,也就是说,如果他必须追猎形相上的美,若还不相信所有身体上的美其实都是一个和同一个[美],就太傻了。一旦心里明白这一点,他就必须成为所有美的身体的爱欲者,必须轻蔑地释解这种对一个[美的]身体的强烈[爱欲],并相信[这个身体的美]微不足道。译文引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第246~247页。——译者注

柏拉图,《会饮篇》


虽然我们从物质世界开始探索美,但它逐步将我们引向去欣赏更高级的美。这就好像是说,欣赏一个具体之美的经验能够打开我们的视野,进而使我们难以抗拒地爱上更高级的美。有些人虽然认为从特殊到普遍的发展不具有必然性,但至少要承认这种发展有据可循。毕竟,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会遇见许多人和事,而若有了所爱之人,我们难道不应该也爱上或感谢这些使其成为所爱之人的人和事吗?

攀爬柏拉图的阶梯意味着超越对一个具体之美的爱,向上爬,进而爱上一个更高级的美。或许正是因为我们从更高级的美中获得了快乐,我们自身也能实现成长。似乎当你爱上某个人或某个事物,并从他或它那里获得快乐之时,你的个性就得到了丰富。举一个日常的例子,假如你能从加入体育队伍中获得乐趣,你就能熟练地使用这个物主代词:曼联(或洋基或大都会)是我的队伍。许多古代哲学家认为,快乐的特有本质就是丰富灵魂;他们同样认为,疼痛或痛苦的本质就是压缩灵魂。或许这是有道理的:当一个人爱上更高级的美,并从中获得快乐时,它就属于自己了,甚至你会穿印有“贝克汉姆”字样的运动衫。


第俄提玛继续说道:

此后,[这个爱欲者]应该相信,灵魂中的美比身体中的美更弥足珍贵。于是,一旦遇到一个灵魂端正的人,即便兴许他不那么青春得如花似玉,[这个爱欲者]也应该对他心满意足,爱欲他,为他忧心,孕育和寻求诸如此类的言辞,以便会把青年们造就得更美好。这样一来,[这个爱欲者]就应该被迫去看生活方式的追求和礼法中的美,并看到这美本身整个儿与自身同宗同族。从而,[这个爱欲者]就会逐渐相信,围绕着身体的美实在微不足道。译文引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第247页。——译者注

柏拉图,《会饮篇》

于是,我们就向上爬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并从此刻开始进一步追问“现实的本质”,而这是一种解放性的、哲学的、美的觉悟。

经过这些生活方式的追求之后,[这个爱欲者]必须引领[被爱欲者走向]诸知识,以便爱欲者自己可以看到种种知识的美。一旦瞥向这美——这种美才丰盈得很,[这个爱欲者]就不会再像个奴仆似的爱上一个东西的美——无论是一个男孩的美,还是某个世人的美,或者某一种生活方式的追求之美——不会再蝇营狗苟,斤斤计较,而是已然[永不回头地]转向这美的浩然沧海,观照它,在无怨无悔的热爱智慧中孕育许多美好甚至伟大崇高的言辞和思想。到了这一步,随着自身不断坚实、充盈,[这个爱欲者]就会向下看到某种单一的热爱智慧本身的知识,这种知识关涉的是下面[要说到的]这种美。译文引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第237~248页。——译者注

柏拉图,《会饮篇》

爬到顶点之时,爱自然而然地充溢着富饶,即拥有这种爱的人能诞生出惊人的、具有创造性的生产力。爱的最高点是对所有具体形象的最终超越,并且是第俄提玛所描述的“真实的美德”的完满实现。

如果他看见美本身,看见纯粹、洁净、精致的美本身——丝毫不沾染世人的血肉、色泽或其他许许多多会死的蠢东西的美本身……他[爱欲者]才不会孕生德性的虚像——因为他没有被某个虚像缠住,而是孕生真实的德性——因为他被真实缠住。同上,第250~251页。——译者注

柏拉图,《会饮篇》


作为“真正的爱”的完满实现过程,这个上升之途到达了美,而后到达了真实的美德。它戏剧性地与荷马式的那种对世俗名誉和支配战场的欲望形成了对比。这是一种对一系列爱与美进行的令人兴奋甚至狂喜的解释,而它也提出了许多问题,我们稍后就会遇到。在这之前,我们先来阐释一下柏拉图对于欲望的观点。

思维拓展

柏拉图(公元前428—前348)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师。他在雅典建立了一个学园,即阿卡德米(Academy),如此命名是因为它坐落在一座纪念希腊英雄阿卡德摩(Academus)的花园里。柏拉图得以保存下来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以对话的形式展现的,这反映了苏格拉底曾提过的建议,即研究哲学最好通过面对面的对谈来进行。苏格拉底的想法是,相较于写作,对谈更有利于纠正一个人的误解,并且让他对自己的论辩更加负责。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若非柏拉图或者其他人用文字记下了苏格拉底的这一观点,我们就永远无法知晓它了。

在柏拉图的作品中,他自始至终都在寻求事物的本质、艺术和美的本质,正义和真理、知识和灵魂的本质。柏拉图反对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以及那些推崇相对主义的人,因为在他看来,相对定义是不可接受的。在对话录《普罗塔哥拉篇》之中,柏拉图主要对真理的相对主义理论展开了攻击。例如,对一个人是真的,但对其他人而言未必是真的。柏拉图认为,我们应该寻求什么事物的美是永恒的,且它们不会受到流变和无常世界的影响。柏拉图对美的解释后来对中世纪基督教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他对美的颂扬,在意大利文艺复兴之中也能找到。15世纪的佛罗伦萨学院宣扬的是彻底的柏拉图主义,该学院教导:若要得到完满的真理,就只能对美、真与善抱以热爱。

或许是受到了第俄提玛的启发,柏拉图在谈及美本身时,也将美理解为爱的合宜对象。美的事物需要或者应该让我们得到爱的喜悦。爱,对柏拉图和许多古希腊人而言,涉及欲望或爱欲古希腊时,主要有两个术语表达“爱”,即φιλία/philia与ερως/eros,两者的异同在许多相关专业文章中都有所讨论。粗略地说,philia与理性更加贴近,而eros与欲望更加贴近。——译者注(eros,它可能涉及我们所说的性欲)。在接下来的神话或寓言中,爱被刻画为丰盈神珀若斯(Poros)和贫乏神珀尼阿(Penia)的后代:


所以啊,爱若斯(Eros)作为珀若斯[丰盈]和珀尼阿[贫乏]之子,才落得了这样一般境地。首先,爱若斯总是贫兮兮的,远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既温文尔雅又美,而是坚硬,干涩,打赤脚,无家可归,总是躺地上,也没被子[盖]——睡门廊甚至露天睡路边。因有他母亲的天性,爱若斯总与需要同居。不过,按照他的父亲,他对美的和好的东西有图谋;勇敢、顽强、热切,是个厉害的猎手,总会编出些什么法子,欲求实践智慧和解决办法,终生热爱智慧,是个厉害的巫师、药师、智术师。译文引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第233页。——译者注

柏拉图,《会饮篇》


因此,爱若斯充满了能量且低调,甚至倾向于哲学(对智慧的爱philosophy(哲学)由phileo-(爱)与-sophia(智慧)组成。——译者注),但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需要,抑或一种对满足或完满的强烈匮乏。一个人所欲求的,往往是他所缺乏的,这是有道理的。从柏拉图式的观点来看,如果你现在很强壮,却还欲求力量就是荒谬的。正是因为我们缺乏美,所以我们寻求它。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们的第一步就是面对美自身。直到今天,这种柏拉图式的深刻主题仍能得到辩护,如果某个事物是好的或善的,那么爱它就是好的或善的。同理,如果你爱美,你的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美的。假如正义既是善的又是美的,那对正义的爱似乎同样既是善的又是美的。我们可以设想,当一个人声称自己爱正义时,他或许不能为伸张正义做什么事,但如果他具有权力和真心,似乎就会自然而然地在他的生活或行为之中尊敬正义。

数个世纪以来,柏拉图主义者怀着对美德的尊重,以相同的方式为许多类似的观念背书,比如对智慧的爱本身就是有智慧的。然而,正如柏拉图在他的杰作《理想国》开篇建议的那样,对善与美充满爱是年轻人天生的事业,它并不适合那些满足于安稳现状的老年人,但属于拥有无穷的欲望或爱欲之人,无论他们的年纪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