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雨后初醒
在李洛思考的那一刻,身体突然发热、迟钝,原本的意识逐渐模糊以至混沌。姜湖的神灵在这具的身体中短暂苏醒,李洛的意识则在那一刻沉入幽深湖底。
回忆起这具身体经历了什么,这样的法术对于姜湖而言,轻而易举。只是瞧了身边人两眼,脑海中就卷过无数画面,她便明白了为人十三年中发生的一切。同样,她忽而清晰地看清,面前这个人并非真正的朝明。他们只是长得九分相像:高山一样的浓眉和那双含情的眼眸,让她短暂想起那些隐秘却戛然而止的情谊。
原本她该拥有平淡的人生,后因治水而升神,因与朝明相恋而被贬,永远困于孤寂的月宫之中。她在神界万年不变的平静和恒久中,变得涣散、低落、苦闷。终于在某一天,压抑不住痛苦与疲惫,一跃而下,奔赴那日升月落、起起伏伏的人间。
在那之后九重天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
自己坠入人间已经百年,这百年间,是草木、是牲畜、是飘荡在天地间神识未醒的游魂,直到这次,再次拥有了残缺而不平凡的人生。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这具身体不堪重负,片刻的功夫就倒了下去。
姜湖的眼睛闭上了,但是属于李洛的那些遥远而重要的回忆,像一幅幅画卷似的,在她的意识中展开。她见过了雨中虔诚的舞蹈,见过星夜激烈的打斗,见过尘土飞扬的战场,见过炊烟袅袅的田间。
李洛替她完成了心中的愿景:她想以人的身份活一次,平平淡淡也好、轰轰烈烈也罢,无尽的感受着有限的人生。就像李洛一样,在逆境中攀爬、在泥泞中奋起,怀着感情、系着牵绊,跌跌撞撞奔跑在无边无际、充满希望的人间。
只是她被迫困在记忆的深宫中,身体倒下动弹不得,意识却清醒地挣扎着。
她知道这是李洛的识志在斗争。
三日后,姜湖赢得了短暂的胜利。
(一)
她在顺德殿内悄无声息地苏醒,闭眼听着殿内外的动静。
顺德殿前的台阶被来来往往的太医踏过,不时溅起几朵水花。两只御猫正舔舐自己被雨水打湿的毛发和粉爪,就被宫女们眼疾手快得抱回了屋里。
“冬日里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奇怪。白日里还是这么昏黑也是闻所未闻。”秦澜紫刚送走一批太医,关上房门就嘀咕道。
公主殿下突发失忆还昏厥,已经三日了。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周姞周妶也收到了消息,赶到宫中伺候,可是公主仍没有丝毫起色。
太医们都说公主年轻康健、身子好得很,可是为什么突然就晕倒了呢?
“圆润大师到了。”雪主和王筠向床榻前的李霩略施薄礼,将圆润请进殿。
数月不见,圆润似乎老了十岁。他双眼疲惫,眼周出现了三两丝褶皱,就连腮边的胡子也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
他朝李霩见礼,动作却稍显迟缓。
李霩连忙起身迎上,将其请到床榻边:“三日前大师谴人来报,说是天有异象,不知是什么异象?是否与公主的昏厥有关?”
圆润轻轻翻开“李洛”的眼皮,再探探她的脉息和额头,仍旧没什么头绪,便问起当日的情况。雪主仔细回想后告知他,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双掌激动得攥紧。
“老道一直想不通,为何这天象如此猛烈。先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足足下了三日,再是日月共辉、群星耀目。”
“也许答案就在公主身上。殿下看,公主的面容似与平常有了细微的区别,眉间隐隐有蓝靛色的细闪之物,方才的瞳色也与寻常不同。”
“而且,殿下您看。”他指了指“李洛”的双手,“公主在长安习武两年,打扮简洁朴素。指尖怎会如此细嫩?指甲如何红润透亮?”
言下之意,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受到天象的影响,身体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不再是李洛了。
“你们从小跟在公主身边,你们来说。以前有没有受天象异变的影响,导致公主发烧晕厥的情况?”李霩招手,唤来周姞周妶讯问。
见两人点点头,圆润激动得拍手,可是兴奋了片刻,旋即又停下。
周姞努力回想她和季红陪在公主身边照顾的那一晚:“上次是在乐游原,月亮猩红、公主夜间忽然发烧,昏睡了很久。老姜说她是梦到了自己的前世和未来。醒来后公主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没有出现今日这种变化。”
“大师,我们小姐什么时候能醒来?”周姞面带忧愁地问。周妶正凝神等待圆润的回答,却似乎察觉到“李洛”身体的微动。
她转头看去,姜湖已经睁开了双眼。
她在洛河飞升成神之后,那一带的百姓为了纪念她给她立了一座衣冠冢,不少姜氏族人都会来祭拜。一开始她还会给一些首饰,叫他们去变卖了维持生活。不久后自己在神界消失,自然没有余裕施惠后人了。那个叫姜行的人,还有意识中出现过的平安县姜知,两人应都是姜氏一脉。
所以,她两眼一睁不再装睡,很快苏醒了。
(二)
动了动手指,嗯。幸好功法尚存一成,自保不成问题;
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下,看来李洛的意识暂时消停了;
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具身体中待多久。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首饰:有了它们,自己的功法才会更强。
一对耳坠、一双金镯和束发白玉金簪比她更早来到人间,沾染神息的饰器,吸收了人间孕化的气与灵,能助她更快恢复真身。
“如今这具十四岁的身体,尽管灵活但不是很经用,万一再遇上难啃的恶骨头怕是要遭罪。姜灵......不知道她现在何处?焰魂本就是天地怨念演化而成,有了姜灵的助力,焰魂不断吞噬阴暗、日渐壮大,如今实力难测。
以我现在的功力,没有问天的帮助,我还能钳制她吗?
问天随我落入人间后,长埋地下。一朝复苏,只怕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不过能暂守一城平安倒是好事。可惜路途遥远,怕是不能即刻将其带回。”
想到这里,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人有人的际遇,神有神的职责。不管做人还是成神,好像都背负着厚重的枷锁,一睁眼就要做事,直到闭眼才能停下。当初怀着苦闷、沉重、几近崩溃的心绪,不管不顾地一跃而下,如今找到答案了吗?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似乎是没有。
可也不必如此自轻自贱,更不必怀疑当初的决定。
就算是奔赴刀山火海,她也要为自己而活。
姜湖唇角微微勾起,双眸清澈如水,面容冰冷、从容却又饱含自信。她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缓缓起身下床。
无人见过李洛这幅模样,大家更加提心吊胆。
王筠悄悄站到雪主身前,用手臂挡住她半边身体;李霩起身、后退半步,眼神凝重地盯着她;秦澜紫握紧了袖口下的暗器,只要一瞬就可将人击晕。
她轻轻反转手腕,发丝挽起,纱裙上身,随后殿内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门窗紧闭、光亮尽失。殿内外侍候的婢女、内监们纷纷晕厥倒下。十丈之外隔绝了一切声音,在内的七人什么也听不见。
秦澜紫袖口的暗器距她眼前一尺处,悬浮与空中,随着她一记眼刀刮来,碎成粉末。一条光亮的丝带将秦澜紫牢牢束缚住。
李霩皱眉,快步上前挡住:“不知尊驾何方神圣,为何附身于此?”
秦澜紫挣扎几下却挣脱不开。一向随和开朗的他,此刻焦急暴躁地吼道:“殿下别被这妖物迷了眼!”听到这话,他腰间的丝带又系紧几分,嘴巴也张大了却发不出声音。
王筠护着雪主往后退去,可是身后就像架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再退。
李霩余光察觉到了,心中更加忐忑,然而面上依旧镇定自若。“三日前,尊驾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称呼我为朝明,似乎尊驾将我认成了故友?”
“本座的确认错了。你不是他。”姜湖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继续说道,“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犯了两次。上一回也是与你在一间阁楼内,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醒了,哭着喊你朝明,可是没等我与你说上几句话,我再次昏睡过去。直到今日彻底醒来。”
既然有这层缘分那就好办了。李霩微笑着说道:“这位是我的侍卫,情急之下冒犯了尊驾。若可以将法术撤去,我愿助您找回故友。”
“本王只要确保我们所有人的安全,此事定会办成,这笔交易您不亏。”他补道。
丝带耀眼的光芒暗淡下去,片刻又重新恢复。姜湖本想放了他,可是既然要借助李霩的力量找回饰物,最好手里能有人质。
“你这是什么意思?!”圆润气急败坏地骂道,正要掏出驱妖符咒,一道丝带又缠上他的腰,紧紧束住他的双手。
“你是术士吗?可惜你的符咒对我完全不顶用。”
她伸手抓住符纸,玉手摊开,符咒就像被水打湿了一样,粘成一团掉在地上。
“我是月神,名叫姜湖。以后有机会给各位慢慢介绍神界。不过今日我苏醒是要大家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两位身上的束缚即刻消失。”
她玉手一招,一张白纸浮在面前。
思考片刻后,她轻轻在纸上点了点,边交给李霩边说道:“腰上这圈光,叫月华丝,取自月光之精华,用于限制行动。你早日办成,他们两位就早日自由。”
李霩接过飘来的纸,上面显现出耳坠、手钏、金钗和宝剑四样宝物,个个耀眼夺目、栩栩如生,胜似亲眼所见。
只是这金镯和宝剑,似曾相识。难道......
“帮我找到这四样东西。神界器物首饰均有专册记名,我细细讲来,你且听好。
耳坠取名‘滴水’,以月华金丝串起三滴青绿水珠为形;
发簪取名‘抱月’,将金丝锤锻成枝叶状,嵌入白玉珠,因此簪体形似月上树梢;
金镯叫‘穿云’,可作臂钏,亦可做手镯。外圈是镂空圆纹,形似月宫金鸾的尾羽,内圈嵌入五彩珠玉,耀眼夺目。恰似阳光穿云而来,洒下人间。”
“宝剑称作‘九重玄铁’。是朝晖送我的习武之礼。这把宝剑跟了我很久,渐渐衍生出与我心意相通的剑灵。在我与朝晖对峙、劈开九重天的时候,我给灵物取名姜问天。问天应被你们送去了长安,你得快些动作了,嗯?”
她平静地讲完,伸手从发间取下四根青丝,吹了口气交与李霩。“宝物认主。你只需将发丝轻触宝物,心中默念它们的名字。若发丝触碰宝物后焚毁,即可验明此物为真。”
她轻轻搓磨手指,圆润和秦澜紫逐渐晕眩昏厥,直挺挺倒了下去。“你既然为我做事,我必然不会亏待他们。月华丝是神器,若渗入肌理,会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她随性散漫的眼神飘过座下的每一个人。一半强迫,一半威胁,容不得谁反抗。
李霩颔首:“可以。”
在转身离去前,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本王还有一事请仙子应允。”
(三)
姜湖走近他,直直望着他的双眼,又看了看其余不相干的人。
罢了,找处僻静的地方谈事情吧。
于是天旋地转间,李霩迷迷糊糊地飘进了一片草原。这里水土丰沃、风景宜人,在远处的悬崖峭壁上还有一束彩虹。
“这里没有人,你尽可以提出你的要求。”
“不管您在李洛的身体中住多少天,我想请您演好这场戏,深居简出、礼节周到。不要被人发现洛儿的异常。”
姜湖点点头,面容依旧清冷,她挑了挑细眉似乎在问:“还有么?”
“您能找到救洛儿的办法吗?她出生之时便被焰魂夺去半魄,一直在吃药补身。多年过去,焰魂力量壮大、频频发难,致使人间失序。”
李霩眉目低垂,心中诸多不舍。
“我想请求仙子告诉我们如何消灭焰魂?我怕洛儿难逃......我不愿如此。若仙子能救下她,我什么都可以换。”
她细眉微蹙,眼波中流转着哀伤。记忆深处,也曾有一个男子跪在他父亲面前,乞求心爱的人活下去、过得好。
只是她尚不知晓能苏醒几日,更不清楚功力恢复如何,不可贸然答应李霩的要求。
她摇了摇头,只道:“你觉得焰魂能消灭,是因为你知道了李洛的前世有悲苦的一生,萧烙娘的怨念浓烈而凶猛,才会融入焰魂,且拥有极大的破坏之力。”
可是在姜湖的眼中,焰魂是天地初开、万物出生之世就有的东西,似世间的道法那般,回环往复、生生不息,正如有光照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它们双生、双灭。焰魂正是从那些阴暗之处生长。
人这种生灵繁衍数万年,不知有多少贪痴嗔怨化作恶灵,这股力量源源不断地生长蔓延,最终又被焰魂吞噬。
姜灵生妒、萧烙娘生怨,通通被焰魂吸取、利用,成了如今不知行踪、四处破坏的恶鬼。
“焰魂是灭不掉的。它只会削弱,不会消亡。但是,”姜湖顿了顿,边想边说道,“萧烙娘想要借活人的半魄炼化出肉身,但这过程只能是从太阳初升到完全升起这一段时间。在此之前,她的肉身还未炼化,灭不了,在太阳完全升出天际之后,她已经吞噬半魄、炼化人形,那时的李洛也必然不在了。”
“所以洛儿要在她炼化的过程中,将她斗败?”李霩问道。他看到姜湖点点头,更难以理解洛儿凡人之躯,如何斗得过这等妖物。“那能借问天一用吗?”
姜湖皱眉,又摇摇头。旋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似乎是带着某种轻蔑或调笑的情绪。
也许神仙就是这么清冷高傲,但如今好像也只有她能救洛儿。我再忍忍吧。李霩想。
“问天是神物,且不说剑身本就是上好的材质打造的,剑灵也能与持剑者的心意相通,从而爆发出难以估计的力量。”
姜湖将佩剑取名为问天,是源于一次冲突。也正是从那开始,她与朝晖甚至与整个天界都有了嫌隙。
黄河沿岸原本山脉绵延、草木葱郁,可是此处山神尸位素餐、好吃懒做,把她布下的雨水全拦在了山阴。他也毫不照管所辖之地的土石,以至于山阴下了数日大雨,冲垮了山石泥土、形成巨大的洪流摧毁百余座村庄。死伤者成千上万。他还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致使她下界迟缓,延误治水。
她在神殿质问山神,诸仙却多加包庇,丝毫不将人间放在心上。朝晖放任诸神争论,最后的处置结果是“轻轻放下”:治了山神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贬做地仙。
原来生而为人,在天神的眼中竟是如此卑微低贱、微末如蝼蚁。这么多伤亡、这么悲苦的境遇竟得不到一丝的怜悯与愧疚。为什么!这是什么世道!是什么天道!
她怀着满腔怒火和不甘,头也不回地冲出神殿,发誓要劈山引流、截洪救灾。
正当她来到云际时间,她忽然感觉自己充满了力气,便奋力举起宝剑劈开了九重天,宝剑散发出耀眼的金光,将人间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她乘着光芒“顺流而下”,瞬时便来到了凡间,挡住了一波又一波山洪的冲击。
这样张狂的事情,从前无一人敢做,也无一人做得到,但她做到了。
“我方才笑你,不是我性子高傲,而是我很好奇你借了问天,能把它用到什么程度。”她举起自己的双手在李霩面前晃了晃。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劈山截水的。我当年举着神剑朝那朝晖痛骂,我问‘难道神仙就很高贵吗?难道做人就很低贱吗?谁不是本分规矩地活着,难道就要遭到忽略和蔑视吗!你且看人间会不会翻天。’
就算再说一遍当初的话,我也早已不复那时的心力。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劈不开九重天了,你明白吗?
想要拿着我的问天去斗败焰魂?我觉得新奇,也觉得期待。
只是你要想明白,这一次,你要问的不只是苍天。”
姜湖看见李霩深邃的五官紧紧挤在一起、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更觉得有趣。她伸手算了算,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就算想不通,你也要快些想。萧烙娘筹谋几十年,妖力近乎大成。长则四五年,短则三两年,你的洛儿就要面对这一天了。
速速找回我的宝物吧,也许那时我还能帮上些忙。”
她刚要撤出虹境,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便丢下一句话:“明日将李洛的母亲和祖母请来,我为她们疗养。她们本就是被连累的,不该遭此大劫。也算是报答李洛借我肉身一用。你记住了。”
李霩只觉得眼前绿意盎然的景象开始模糊、摇晃、旋转,四周都扭曲成一团浆糊。
头脑中一时间塞满了太多东西,让他不知从何理解起。
他痛苦地扶起额头,在晕晕乎乎间,魂魄回到了顺德殿。
(四)
雪主和王筠上前扶了他一把:“殿下怎么突然支撑不住?是否身子不适?”李霩摇摇头。
却见姜湖从容随意地坐在床榻上,圆润和秦澜紫仍旧被月华丝绑着不得动弹。
原来,两人在那处谈了许久的话,却在凡间不过是刹那。他抬头看向姜湖,第一次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疑惑、不敢相信,并且畏惧的情感。
好像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冷风在呼啸,猫儿在乞食,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殿外的侍从一队队进殿,端来了一些吃食。他们见到几个贵主,便低头行礼,随后规矩地退下。
一切好像恢复了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