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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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姜知解梦

深夜的风寒冷刺骨,纳南崧勉强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李洛的营帐。一路上跳动的火把正如他此刻焦急的内心。

不知是被火照得热,还是走得急。一盏茶后来到李洛的帐中,他已经是累出了一身汗。季红吩咐了不相干的下人出去,只留了几个得力的医士和侍女陪在李洛床边。

(一)

这是半年来的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中秋之夜,主将们于大帐内商讨对敌之策。忽然有密报传来,说梦中酣睡的公主浑身高热,呓语不断。

季红和医士们去守了一日一夜,煎了三副退烧药,公主才于第二日夕阳西下之时醒来。可醒来之后,她不吃、不喝、不说话,直到过了一个时辰,她才似魂魄归身一般,问了句:“天演二年是何年?凤凰台在何处?”

人们面面相觑,问她何以如此?梦到了什么?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动,微凉的空气让她瞬间清醒,足以回忆起自己的噩梦。

梦中,她被人追杀,只得逃入闹市躲避。她转身一看发现了一则告示,说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皇城最北的凤凰台会降下一位神女,惠泽众生;尔后她眼前一黑,似乎是掉入了无底洞,耳边的风呼呼吹,她能感受到一个男子牵着她的手狂奔;再接着便是一阵眩晕,似乎是漂浮到了天上又重重摔下,她紧紧抓住那男子的手,丝毫不敢放开。片刻过后一切恢复平静,她的世界恢复了色彩。

“天开宇宙,演化万物,是为天演。”

“敏而慧生,恭而德显。平四海之乱,彰天母之仪。奉天命以承运,授金宝以册后,天演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礼成。”

眼前诸人皆伏地跪拜,近景、远景皆扭曲模糊,她只能听见太监高声宣读旨意。待声音既落,似乎是贼人寻到了她的所在,一时间万箭齐发向她射来。她抽剑躲闪,急速奔逃,惊惧之下还是被一箭射杀。

第一次梦,竟然是这般惊险刺激。只是所有人,都无法回答她的两个问题。

第二次的梦境,则热闹很多。

那是在他们攻占乐游原后的一个星夜。天上飘着星点白雪,原上刮着苍茫冷风,却吹不散将士们的热情,他们围坐火炉旁,唱歌跳舞,饮酒吃肉。再后来便是做几首小诗,写写军中生活、谈谈天下大势,亦或是用文字思念家乡的妻儿老母。

畅聊到半夜,满月早已高高挂在星空,忽明忽暗的,像是黑夜开了眼。一时间不知是人赏月还是月赏人。

李洛吃饱喝足,给伤口上了些药,便早早沉入梦乡。

啊!这是何处?帐中皆是华贵的皮毛座垫、织锦缎衣、金樽银杯,倒不像是打仗的军需,而是天子巡幸的架势。

她跑出帐外,只见坡下青草丰茂、广阔无边,远处的森林中似有百兽作乐,蹄踏草木的声响穿透云霄,惊起群鸟;她望向天空,只见阳光托起云霞、豪风卷起巾幔,五颜六色的彩带似凤凰翔天般飘荡;她驻足低头,只因脚下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那是万马奔腾、锣鼓齐鸣、破山踏水而来的冲天气概!

她一路走走看看,兴致高昂:这回是冲进哪个神仙的梦境中了?世间竟有如此盛景,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要花多少银子啊!

“娘娘!这是陛下送给您的礼物!”耳边响起内侍的柔音,不久又随风而去。

她随手一勾,搭上一匹骏马飞奔于旷野之上,恣意感受着夕阳霞光。一路疾驰而下,身上很快热了起来,细小的汗珠聚集成汗水,飞入她的鬓角。

还未酣畅淋漓跑满一炷香时间,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得血红,继而极速发黑。她疑惑地回头,却被彩带绑住身体、扼住咽喉。

惊呼之下,她摔下马来,只得死死扯开发黑的带子。仰头看去,一条条彩带发黑、飘落,似刀子般割裂夕阳天。乌云逐渐密布开来,她也渐渐失去呼吸,在挣扎中合上眼帘。

这一次,她在梦里见过了泼天的富贵繁华,也最终丧命于此。

前两次,都是医士和季红连夜守着,给她降温、擦汗、服药,这才有惊无险地醒来。那今夜,也应当不会有事的。岭南王心里想着。

只是掀开帘子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中还是涌出了担忧和心疼。

季红和医士翻看药方,确认着煎药的剂量;两个侍女伺候在侧,不断给李洛擦汗;李洛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没了血气,秀气的眉眼紧紧皱成一团,只余湿润的嘴唇不停翕合,似乎在说“水”。

“她如何了?”纳南崧看向季红,“过了今夜能否安全醒来?”

季红收起药方,又看向床上躺着的李洛,点了点头回道:“医士看过了,不像是疫病或是风寒,更像是前两次那样的风邪犯病。简单来说,大概就是......太过操劳导致体内气血不振。”

不过前两次发病都是大战前后,身体劳累确实说的通,只是这几日并无交战,也没有听说她多劳累,这就很奇怪了。

难道是吃的、穿的、用的出了问题?或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引起思虑?

季红想着想着,又重新坐到李洛床前,一边把脉一边问侍女她近日的起居,才知晓她吃穿用度都与将士无异,所见也都是军中几个熟悉的人。

“若说有什么奇怪的,那就是今早喝了一碗东西。”侍女回忆道,“是岭南王的左将军送来的一碗东西,奴闻着有些腥气。”

季红听后愣了一瞬间,脑子飞快转动着。片刻,她并不说话,只是凑近些观察李洛的面容。

她今年十二整岁,按照大周的风俗,该算作十三了,可是怎么看,都要比十三岁的女子长得更开、更快、更高些。仔细想来,这半年她不仅长得壮了,似乎武功也进步不少。

季红沉思着,不知不觉望向岭南王。王爷已经年近半百,身型不似年轻时那般挺拔健壮,再加上这半年来割血入药,想必已经是亏空了。

“王爷,此处有人守着,咱们借一步说话。”季红请岭南王移步他的帐中。

片刻后,两人坐下交谈。杨翼整理好军务奏报便退下了,守在帐外听候。

(二)

“恕我直言。王爷,您不可再割血入药了。我虽不清楚为何蕴魂草需要您的血熬制,可是您也看到了,这半年多来,您的身体越发羸弱。可洛儿似乎长的过于快了。您难道没发现吗?”

季红说完,干脆利落地掀开岭南王左手的袖口,数条血痕如千足长虫一般,匍匐在麦色的臂膀上。仅仅半年,他的皮肤已经逐渐老化、褶皱、显斑。不及半百,却似花甲。

“况且,蕴魂草的记载乃在上古遗册中,就算如今真的找到了这味药,您又如何知道怎么服?”季红瞥见桌角的一纸药方,抓来仔细看过后继续说道,“就好比这养身的方子,用什么药材,每次抓几两,煎药火候多少,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您三五日就给自己来一刀,是怕自己恢复的太快吗?”

纳南崧垮拉着身子坐下,垂头良久。烛光映照下的眼眸竟然溢出星点的泪光。

“你早年在公主府上做医女,她是你带大的。看她身子那么瘦,长得那么小,你自己也有孩子,你忍心吗?说到底,他们母女过得苦都是我造成的,我如今做的这些,远远不能弥补......”

“王爷,您已经弥补足够多了!”季红打断岭南王的话,“这些年,她读书练武,长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父亲了。我的意思是,这味药太邪门,若是她再喝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烧糊涂。”

刚才来岭南王大帐中的时候,季红吹了两口冷风,忽然脑子一机灵,想到了这半年来的细节。

面上看起来,李洛的力气便越发大了,身子也越发敏锐,有时甚至能赢下裴麒。可是季红断断续续给她把脉后发现,她脉象不稳、心肺失宣、夜间更是惊惶多梦。这些症状不该出现在一个幼女身上。

那两次发病,都是在喝下药后的当日深夜,而且苏醒的时间越来越晚,做的梦更是古怪离奇。更何况,若是蕴魂草能治好被焰魂盗走的半魄,那补上的半魄,会是谁的?

她将心中的疑惑娓娓道来,劝说岭南王好好休养、切不可再做傻事。

“一年半前,她初到长安时就偶尔会做噩梦,什么长安陷落、漫天大火之类的。她还打趣说梦里做了一回娘娘。仔细想来,说不定那不是梦,那是别人的记忆!是......萧皇后的记忆?”

岭南王也被她的脑洞吓坏了,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季红又惊又喜、又疑又惧,像是知晓了什么秘密,又害怕这秘密成真。

“伯父?大伯父?”外头传来纳南琨的声音,“伯父您可睡下了?”

“未睡。杨翼,让他进来吧。”纳南崧收回视线,平复心情后清了清嗓子。

“那就好。小侄方才去洛儿帐里,她已经退烧了。只是未见伯父,我就寻来了。”纳南琨掀帘入内,后面跟着一个老头。

“老姜?你是铸剑所的老姜吧?”季红定睛一看,疑惑地看向纳南琨,“你们怎会在一处?”

姜知微微一笑,向屋内的二人行礼:“小人是铸剑工匠,名姜知,见过岭南王,见过季书官。”他介绍道,去年在平安县,他的弟弟结识公子和公主,告知了姜湖之事。今夜他窥见明月猩红,便料想公主出了事,所以求公子引荐于大将军,他愿将一切告知。

“明月猩红为何意味着洛儿出事?”季红先问道。这也正好勾起了大家的好奇。

“前两次其实也是星月泛红,只是各位未曾注意。这一次更为凶险我不得不报。若我猜的没错,第一次梦境乃是预知未来,第二次梦境乃是忆起往事。”他道。

看着大家疑虑、深思、难以置信的表情,老姜知道自己说对了。

焰魂起先并不是什么人,而是天地间一股既在的力量。也可以说,有恶念有污脏之事就会有焰魂;只因多年前,姜灵嫉妒姐姐姜湖飞升成神,她生时炼巫术、化怨灵,这才修得了巨大的能量。当初它夺取小儿魂魄就是为了精进妖术,如今借得萧皇后与前朝怨灵之力,更是如虎添翼;待数千日的蛰伏、数次轮回的苦痛折磨后,它终会与公主交战:一炷香的时间,胜者活,败者灭。

而那半魄便是它成功后化为人形的筹码:只有人魄,才能助它化人。

“半魄本来与人身相连,却又被锁入焰魂十余载,再加上蕴魂草搅乱灵肉平衡,因此萧皇后的记忆也会冲进公主的梦乡。换言之,公主日后能更频繁窥见萧皇后的生平碎片。若是公主某刻的所见所闻与萧皇后一致,那记忆便可由此触发。”

“那......那么攻占乐游原的当夜洛儿做梦,是因萧皇后也来过乐游原?”季红又问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算在昆仑听遍古今奇事,此刻也难言震撼之情。

“小人在长安多年,略晓得长安地方志。史书记载,萧皇后盛宠多年,三次到过长安,有一年在乐游原过的生辰。最后一次是长安失守,陈帝与皇后仓皇出逃,青龙阁在火光中化为乌有。”老姜阖首。

纳南琨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换个话题,问起第一次噩梦为何是预知未来。

老姜抚须大笑,回道:“小人也是猜的。既然能想起过去,那就该预知未来不是吗?过去的每一刻织成现在,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组成未来。看来小人猜的不错。公主所梦到的未来,应该是与焰魂交战那一日。”

若焰魂胜,则世间无公主,她如何梦到没有自己的世界呢;若公主胜,焰魂也将被封印,没有了无上的法力供养,公主更无法预知未来。换言之,公主能预知到的最远的未来,便是“两人”都存在的最后一刻。

“那前两次都是安然度过,为何此次明月猩红?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季红再次发问。她发觉这老头绕来绕去,还是没解释月亮。

“姜行当日卖关子,什么也没说。这回你总该告诉我们了。”纳南琨帮衬道。

老姜喝口水笑道:“我这弟弟读了几本酸书就开始卖弄,原来你们不曾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我便细细说来。”

他这一脉,遥遵姜湖为先祖。族中也称她为洛河女神、九重玄女。只因她自治水后消失无踪,飞升九重天做了女神。后来传闻又被贬为月神,住在月宫。

先祖在她衣冠冢祭拜得了宝物后,曾因为家道中落再次有求于她,或许是感念我族一直以来的祭拜,她又一次帮助了族人。

只是那时,她像是已被贬,困于月宫之中。宫中无甚宝物,只剩一棵树,还有宝座上雕着的一只飞翔的金凰鸟。她摘下发间的金丝碧玉抱枝簪赏给先祖,先祖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的族人呢?难道没有家道中落去求她的时候?”季红问道,姜知却失落得摇摇头说先人年年都会去拜见,却再也没法入神境相见。

“多年之后,她的衣冠冢也消失了。只在附近一块砖石上留下一行字:为神孤苦,情不得赋,怀子梦之,即为此世。”

做神仙太过孤单辛苦,满怀情谊却无处安放。若有人怀着孩子梦到我,那就是我重新为人的今生。

传闻高阳公主怀着孩子时,曾梦到过洛水女神;洛水河畔不日便降下甘霖,润泽百姓,平国公主这才得名“洛”;先帝又感其祥瑞,赐名“玥珑”。

玥乃神玉,珑为求雨,她当真是姜湖转世。

三人听完,无不缄口无言。纳南琨看向季红,季红看向岭南王,都摇头叹息。

“还有什么证据吗?讲了那么多,越说越玄乎,你不会是神棍吧?”纳南琨不屑得问道。凭什么呢?好好的孩子被说成是神女转世,被迫接受这样的命数,谁会高兴呢?谁会相信呢?

“说实话我起先也十分惶恐。第一次在长安守军中见到她时,她如此瘦弱,我从未将她姜湖联系起来。可是当我听闻她出生时下雨、求雨时下雨......姜湖最开始就是水神。”

三人又是一阵静默,随后各自苦笑。

“那便是,王爷处置了萧皇后,萧皇后变成了焰魂夺取洛儿的半魄,洛儿是姜湖的转世,而姜湖又是焰魂姜灵的姐姐?”季红迅速回忆起刚才的种种细节,最后串连成这样一番话。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悄悄看向岭南王。

“是。因此今晚月亮猩红,便是提醒我公主有难。”老姜坦诚说道,“今夜公主会梦到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在梦中与自己打架。所谓有难,倒不是说性命之忧,而是命数之变。”

也许从今夜开始,她的脑子里、身体里,三股力量在斗争:神力、魔力、人力。她能否想清楚自己是谁呢?她能否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呢?面对为神的孤苦、为魔的疯狂,她会做出什么抉择呢?

她的命运,也许从今日开始加速、开始改变、甚至开始颠覆。她会梦到什么呢?她会悟到什么呢?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当然,这些只是小人的猜测,梦境如何,还是要等公主醒来后才能知道。”老姜又笑着捋捋胡子,向岭南王说道,“且,再服用蕴魂草与至亲之血,只会让公主长梦不醒。王爷三思。”

说罢,他便起身、行礼、告辞,只留下帐中震惊呆坐的三人。

掀开帘子的时候,天色渐渐亮起,月亮在墨青色的空中更显明亮。此刻猩红已经消失,想必公主已经结束了梦境,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抬头看着月亮,心里盘算着那把剑何时能出世,姜湖的神灵何时能醒来。

“月宫无人做主,果真做神孤苦啊。”他叹道。

数百年了,她赏给先祖的东西都四散流落;玄铁宝剑也自前朝覆灭后不知所踪;金丝碧玉抱枝簪子和最开始赏赐的双珠耳环、还有那对琉璃镯子也都不知去向。

他边走边叹,迎面飞奔而来的报信小厮差点将他撞到。那小厮大口大口喘着气跑到岭南王的帐外,欢呼道:“醒了!醒了!”

也不说是谁醒了,做事莽莽撞撞的。老姜笑着想。猛然转头望向天边,眼眶中竟有一轮太阳缓缓升起。

“既有月神,可否有太阳神呢?真想知道姜湖在做神仙时情赋何仙呀?”若他知道了这个大八卦,定是要连夜赶回祖坟,和老祖宗们好好唠嗑的!

他挥一挥衣袖,远处升起了一片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