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与床头灯:英美随笔译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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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与玛丽

麦克斯·毕尔勃姆

人心中的往事,正像口里的橄榄,久而方有回甘。下面要说的威廉与玛丽(这里先容我交代一句,我现在报出的名字确系其真名——他们的友人说起他们时也就是这两个名字一起提的)就有这种情形,他们在过去若干年月里曾引起过我的一定兴趣,甚至相当好感。但是后来慢慢变得——虽说毕竟一番友谊情分俱在,不可能完全忘怀——只是偶尔之间才会又稍稍想起他们。但既然如今他们久已不在人世,何以他们仍能在一名生活的重担和新添的杂务不断加剧的年轻人的心上继续保留着这么一个位置?按说一个人的年龄大了,新奇的魅力也就小了。这时人们定会发现,世上也就没有什么新奇——至少是有了也看不出来。我们已不再把每一个新到来的人看成是如何的新奇和独特,而只不过是诸如此类的某个常见品种中一件上过标签的样品。整个世界已经不再神奇;于是人们的种种怀旧情绪也就不禁油然而生,一心认定那些往昔的世代该是多么的了不起啊。

我常想,如果我当初认识威廉时要再大上三十年,他对我的吸引力也不会比今天的一张半便士的邮票更大多少。可是又不尽然;威廉身上还的确有着他一些怪癖的东西,因而甚至连上了些岁数的人都能注意得到。就他自身而言,他当然只是个平庸之辈(这点,虽说我也不过是他那个年岁,可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但是在外观的某些细节方面,他却又可谓是与众不同。在这类事上他还真的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仅举一例,他就曾是一名社会主义者。1890年的时候,整个牛津那里,除他而外,也就只有另一个人是这种主义者了,而那个人还不是什么学生,而只是个退了休的扫烟囱人。此人名叫赫那斯,而当他作起讲演时(地在烈士纪念碑附近),前去听讲的除了威廉之外恐怕不会再有别人了。而威廉平时总是穿着件法兰绒短衫,还好骑自行车——这在当时人的眼里不仅怪气,简直是太不成样。据人们讲(尽管他视力不佳而且还戴眼镜),他还是足球场上的一名一流的“二道”;但由于足球这玩艺儿向来便受着皮艇划手们的蔑视与一些纨袴子弟的冷眼,他的这项本领并不曾把他的地位抬高多少:他依旧是我们学院里的主要贱民一名。所以纯粹为了显示一下我的胆大妄为的精神和自己的那种不避流俗的自制本领,我才决定(在我的大二期间)和他也来往来往。

其实我们之间也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我就无法认为政治经济学便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正像他常好说的那样。另外也不可能一听人念起威廉·莫理斯的诗来(那无止无休、光润平滑的《冰岛传说》诗行,而且哪怕只是几行)而不马上打起呵欠,而我的这个友人,虔诚的青年社会主义者一位,却认为是“了不起的”。他本人便也曾动笔写过他自己的冰岛传说史诗,且已得句盖不下数百行云云。可这些却都不中他意,虽说在我看来倒还颇有几分其师的笔意。我此刻仿佛仍能看到他的朗诵,直挺挺往炉边地毯上一站,一手把诗稿托到眼睛跟前,便高声朗读开来,同时另一只手不断打着生硬手势,以便给诗句增添点生气——能看到这么一个身高肩宽、骨节冒出的青年,一头棕色长发甩在脑后,一身穿戴相当寒碜。由于他的衣着,还有他的社会主义,再加上请客时只请啤酒等,起初我只把他看成是穷汉一个,因而当他后来告诉我他的经济情况时,我还吃过一惊,即他能每年从他的监护人手里(因双亲已亡故)得到350镑的进项,成年以后还将增至400。“而这还只是利息,”他会痛苦地呻吟道。听了这话,我就会建议道,或许赫那斯先生或这类狂热分子能解除他的这项重负,如果他能好好求求他们。“不行,”他会相当严肃地讲道,“这事我不能干,”说着,他会从那些“费边论文”中念出几段,藉以说明在当前这种毫无秩序的情况下,岁入年金的胡乱分散只能导致灾难。“或许十年、十二年之后,就会——”他不无希望地沉吟道。“可到了那时候,”我会提出道,“你恐怕已经有了家室了,而你的夫人也许并不太会——,”听到这话,他会激动万分地又重复起他已不知讲过了多少遍的誓言来:他永远不会结婚。婚姻乃是一种反社会的过时行为。我以为它之所以残存至今在相当程度上是受着资本的操纵。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命中注定,不得不如此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当一段岁月的世上盟约乃是“十年、十二年之后”的一条必然规律;而在此时刻到来之前,任何一个稍具社会意识的男人都只可能是一种独身生涯,当然也许偶用“自由恋”调剂一下。

可是在那段时间还远远未曾结束之前,威廉便已经娶下老婆了。1895年的一个春天下午我竟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个角落遇见了他。一见之下他的那份热情洋溢简直把我给闹蒙了,因为我们间的那点有限友谊在我们牛津的最后两年里已经快消磨光了。“你交了好运了吧,瞧瞧你穿的,”我接着道,“一顺儿的新!”“我结婚了,”他回答说,说时竟略无愧色。他告诉我说他结了婚刚一个月。他又宣称,结婚这事实在是整个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了;他跟着又补了一句,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他的老婆;这么一来,那前一句话的力量可就快叫这后一句给抵消了。“你一定得见见她,”他催促道,而他渴求将她向外人大大展示一番的心情是那样地迫不及待和恳切动人,我也就无法不答应前去住上几天——“下周不就行嘛?”他们已经在——郡弄下了和装修了一处“简单住房”,还在那里安了家。他近来每天都“外出去跑事务——跑新闻”;他现在正要去吉灵十字街。“我敢说你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分手时他继续道。“她真是——真是了不起的。”

既然这个词儿他以前在形容《贝奥武夫》和《沃尔松的西格尔》的时候就曾用过,这就不会使人期望过高了的。而这次,我不久便发现,同属用词不当。他的新娘并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地方。一些人甚至根本没有认为她美。我就没有这么认为过,在我初见的那一瞬间。整洁、平实、可亲,是她给我的全部印象,但却不是美,当然就更不是了不起。在那“刘海”盛行的年代,她的前额未免太光秃了。她看上去倒像个“闹事务的”。但不久她笑起来时,我倒觉着她还是美的。又过了会儿,我还认为她挺招人。威廉是驾了一辆“保育员车”去接我的,然后我和他妻子便去看他卸那马驹。这事他干起来毛手毛脚的,只是约摸着来,挽索缰绳老是给搅到一起,他老婆指导了半天也归无用,她于是笑开了。而那一笑又有多美;声音不大,但却那么清亮欢快,沁人心扉,宛如一连串的音符似的,而又无升无降,相当平稳;实际上是一串串的颤音,一串完了,又是一串,又是……,仿佛她是连续地在拉一只小小的银铃……看了我的描写,这声音也许会被你认为并不舒服。可我只能说它实在是太迷人了。

我真希望她会这么笑了下去;可她止住了笑,一个箭步便蹿了上去(此刻威廉已乖乖站开,而我呢也就想帮而没帮上忙),自己动手把那马驹卸下车来,牵进一个小厩棚里去。果真不假,她是个“闹事务的”。而且到了这会儿,我已经是——任她会是什么情形,我也决计不会再挑眼了。

如果她不是这么“没挑儿”,当然我也会照样原谅她的;不过那样一来此行就不会过得那么愉快,而往后我也就不一定去得非常勤了。我原本准备在威廉的屋檐下“吃回苦头”的。没想到,这里的一切,在这个有限的农村条件下,居然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当我走进我的房间时,我确实深受感动,一名小女用人竟把我的行李衣物料理摆放得那么细细致致。我不禁纳闷,女主人的这一大套学问(而且不显然已经教给了女用人吗)可是从哪儿弄到手的?肯定不会是威廉的传授。也或许(而这个也是我才想到的)是得之于某种手册。因为我听说玛丽是挺能读手册的。她就有园艺方面的手册,还有关于家禽的,关于“马厩”的,以及诸如此类的有关问题的。从这些书里她学到了不少她父亲无法教给她的东西,而说起她父亲,老鳏夫一个,曾经干过医生或讼师——这已记不清了——在邻郡的某一小镇。而且我敢说,很有可能她在什么地方还掖藏着一本年轻主妇手册。果真如此,那可是宝书一册,太珍贵了。但是专提这个未免太贬低玛丽的全副天赋之才了。其实,正是凭借她的这全副天赋之才,再益之以辅之以她对威廉的崇拜和对威廉周围的一切的那份强烈的关注,方才造就了她这名干练的主妇。

如果说她手头还真有那么一本青年择居者手册,那也绝非是凭的这个她才挑中了他们目前的这个住处。这所“简单住宅”好多年来便一直空着——既不起眼又不中人意,离村头一英里多远,离火车站么就快三英里了。这住宅的主体部分还真是个可以住人的居室,属十七世纪建筑风格;但两旁不高的灰墁式的边房便是后来的补建物了,大约迟至十九世纪中叶;其房主为一名古怪的老先生,曾一度卜居此地。他另外还增修了马厩、奶房与其它附属房间,甚至更扩大了一些地盘,于是不论这里,还有那花园,占地都挺宽敞的,因为他又从周围购进并入了半英亩多地。他的那两座十足维多利亚式的灰墁边房,每间都上有框格窗下有落地长窗,看上去与那原来的旧红砖墙与花格玻璃窗并不协调。另外他所闹起来的长长的木制游廊也都使这三方面难以取得一致。但问题是,人们也就不指望它们太统一。这不对劲自有它不对劲的妙处。这不对劲正是非常对劲——至少在玛丽为威廉相中了它之后。想当初她还是个老处女时,我觉得她肯定会认为只有住进一座现代化的漂亮别墅方才称心如意。但是她的一条不变的信念便是,她嫁给了一名少有的天才。当然她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才嫁的他,而不是因为他的天才;但人的条件再配上这个就更是锦上添花,又岂容有半点忽视?他只能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由她去精心培育才是。实际上她比威廉还大一岁(虽说由于娇小纤细,她显得更年轻许多),而且在对他的关怀上颇有几分母爱意味。其实正如我已透给你的,威廉的一副才具不是太大。在这件事上玛丽的直觉实际上是错了。但却错得可爱,错得正确。而且,既然威廉在外观上颇形古怪,那么他住的房子也是如此岂不更好?不过外观归外观,房间内部的舒适却是玛丽为他威廉而设定的不二奋斗目标,而这点她达到了。

房子的底层就是一个整间,从这里将毫无遮拦地直通外面院落。一个真够不小的长条房间(可能由于屋顶偏低而更显其大);旧貌之中而颇焕新颜,在那不规则的红瓦之上到处铺着小块蒲席,椽木间的灰泥上面则涂成一色粉白。这一大间作何用呢——餐室、会客室以及用作家人聚聚面的起坐间,所以也就干脆简称为“屋子”。威廉在这底层左翼的边房还另有一个“窝”;每日午前常在那里写上一大通。玛丽没有她自己的专门房间:哪里有活儿需要她干哪里就是她的房间。威廉常为某某日报撰写些书评。同时也搞点创造性的写作。他身上的那股诗才已有告乏之势——或不妨说是,已另寻了出路,主要体现在了他对玛丽的一腔柔情上面。另外从写作的技巧方面讲,易卜生的影响也已取代了莫理斯。在我的第一次访问期间,他正在写戏,一出关于一桩特别不幸的婚姻的特别阴暗的戏。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写起小说(这时易卜生的光华在他心目中似已为乔治·吉辛所掩),而他笔下的男女几乎个个——不知此话有无夸大?——全都误结连理,错配婚姻,成了灾难。我以为,玛丽对威廉天才的仰慕的确使他不再像过去在牛津时那么缺乏自信。你看他总是一下子便从他那小窝钻了出来,带着刚出手的东西就进了那“屋子”。“你不介意——?”总是他那句话,晃晃手里的文稿,接着就唤起“玛丽!”而玛丽也总是一唤就到——有时是从厨房跑来的,罩着件白围裙,有时是从园子跑来的,罩着蓝围裙。她听他念稿子时从不盯着他看,认为那是对他作品的不敬。正是这作品才是她全神贯注的对象,既然有幸充当了这名特殊听者。她只是目光朝前平视,两唇微微收拢,同时一手托腮。我总是在琢磨,是否初见的一瞬间我曾认为她并不美。她的眼睛作浅褐色,但一头深暗棕发使它显得更浅;而这头俊发映衬出的脸型则是鸭梨式的,收口特俏,这在英国女人中殊不多见。现翻回前面,有了玛丽来做听者,这位威廉老兄大作中的任何缺陷也必大大得到了补救。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免认为,他的作品中如偶有一些喜剧成分调剂一下该有多好。我敢肯定,出版商也会有此看法;因此之故,威廉的大名在出书预告中便从来未出现过。为了玛丽之故,也为了他,我当然巴不得他能“成名”。不过,他倒也不缺钱花,除已有的,再加上他的新闻收入所得。至于成名么——不是玛丽已经把他视作天才了吗?而他不也已经是玛丽的亲爱夫君了吗?其实我盼望他念的东西里能有点轻松片段的根本原因主要是想借机会去博得玛丽的一笑。那一笑,小银铃般的美妙音色,那些怪好玩的透彻清亮、微细而平和的颤袅,我是会百听而不厌的。

这种风情魅力,在威廉不给我们念东西的时候,是从来都不缺乏的。玛丽平时对威廉并无敬畏之感(只除非关于他的写作),而对我就更加一点没有:相反的,她倒常常笑话我们两个,也不管因为什么——那笑法正是我当初听到她笑威廉卸马驹时的那种。于是,只要我自己身上有哪些地方让她觉着好笑,我就会拼命去发展那些东西;只要我从威廉身上弄出些什么类似的东西,我也会继续这么去办;而什么时候连她也发现了她自身的这种可笑的东西,这时我就更要抓住机会,决不放过。“胡调”是最能维系住人心的伟大情结:这方面的一往一来我向来是耽之不倦的,即使是没有玛丽的特殊恩准。她惯常赐给我的封号是(因我当年确实是城里人的气味儿太重)伦敦绅士,而我则封她为小美人儿。这时候,不论我也不论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可以生拉硬拽地同这两大封号扯上关系;而我们间的那些你来我往的胡调(对此,威廉往往只是不甚其解然似的但却是善意地一笑置之)只是在下述的情形下才会停停,这即是当玛丽发现(这点她敢肯定)我有可能成为威廉之所求与所需的提供者,(而这发现)就在我们在野外之时,就在我们单独在一起之时:亦即(在威廉工作之余)我们间的“带思想性的交谈”当中。她往往,我认为,故意在花园或厨房里“制造”出一些事端来,以便他能从中找到一点新的刺激或曰额外享受而不致影响到其写作。每当威廉与我单独在一起时,他最爱谈起的话题便始终离不开玛丽,而这个我也同样爱谈。他在玛丽这个话题上往往能言之有物;而我呢当然也是如此。但如果当我与玛丽单独在一起时我对威廉的那种“了不起”更能振振有词的话,请问谁又好怪我呢?

假如玛丽就是威廉的母亲,她对威廉的这种了不起的认识也就会全然无足轻重了。但问题是,这里是儿子再加丈夫。而在我看来,虽说对此我也拿不很准,她或许会认为,如果情形就是永远这么下去,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命中就是如此。无如命中并非是如此。就在1899年4月我去看他们的头一天夜晚,当威廉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威廉告诉了我玛丽的近况。本来整个夜晚我都一直微微察觉到了某种变化;察觉到了玛丽变得有些过于活跃而非真的活跃——稍呈异样和稍显疏远。威廉跟我说,如果一切顺利,孩子将在九月出生。“她是高兴极了,”他对我说。我也看得出来她比以往都更高兴……“当然,这事对我们两人都会是特大喜讯一桩,”接着又对我讲,“能够有个儿子——或是女儿。”我问他道他更愿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啊,什么都行吧,”他回答时不太耐烦。看得出来他是心存顾虑疑惧的。我说了些话,尽量让他想得开些。不过幸好他不曾让玛丽看出他的心思。玛丽可是心中无顾虑的。但是天不留人,结果她产下的孩子只活了不过一个时辰,而她自己也竟亡命于产蓐之中。

七月间我再度去了他们家一次,又在那里逗留数日。月底我按往年习惯去了法国,并于一周之后致函玛丽。没想到回信者竟是威廉,信中通知了我玛丽的死讯及其埋葬的事。接信后我次日即返回英国。此后我们又通过几次信。他没有马上离开那里。他守在了原地,意思是想要,他以一种古怪而痛心的语言写道,“完成一部小说”。来年一月我又见着了他。他从吉星旅馆写信给我,邀我前去与他共进午餐。几句寒暄叙过,便再无话说。他想谈谈——他又有何不可谈的。我俩完全不知所措,而只能面面相觑,并接着,按照英国人的做法,随便闲扯开了。彼时英国正在打那场布尔战争,而威廉这种人本来一定会是个激烈的亲布尔派的。使我吃惊的是,他竟袒护起那强者的一方。他跟我讲,他曾去报名入伍,但因视力关系遭到拒绝。但他仍有一条妙法,他讲,可以使他被送出去,而且还马上即能成行,那就是以《每日电讯》特派记者的身份前去,“那时,”他大声道,“我就能对之作番观察了。”此时我已预感到他不一定能再回来了,甚至便认定他就没打算再回来。果然他也就没再回来。一名特派记者在那场战争中所可能受到的保护实较有限,与日后颇有不同,尽管(以其报刊代表的身份)前往火线去冒险采访的自由更为充分一些。几周之后消息传来,威廉已在他所开赴的开普敦市阵亡。

前面讲过,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我对威廉与玛丽已不大想了;但接着又有一段时期我反而对他们想得极多。尤其在去年晚秋时节我的一颗心总是不断地又返回到他们身上;因为就在我前往去寄宿的一处地方的行程中间,须经一个小站,而那个站名总会将我的那两个友人与我联在一起。这中间只隔着四站地。于是几天之后,一次(不很艰苦的)跋涉又开始了——返回到那往昔,为那往昔而往昔,也为了荣誉而往昔。我原以为我可能已记不得路了,那三英里多路,从车站到他们庄园;没想到我竟记得一清二楚,连路标也没瞟一眼。秋雨连绵,一直下得很大,把枝上仅有的残叶也快洗劫一空,入眼尽是一派湿淋迷蒙景象,虽然此刻天已放晴。这里的景色我只熟悉其春夏,最多早秋一段。玛丽便曾坚持认为,过了这段,我是会适应不来的。但这里的一片片林木对我倒并不陌生,脱了叶子也能认得,还有许多田庄农舍与矮小石桥,这些也都不曾变样。但那对我最重要的却变了样了。对我最重要的却见不着了。使我想要前来一看的还再见得着吗?与这里所曾拥有过的东西相比,肯定已经所剩无几。但我还是要去看它的,而且果真那里的一切仍在,那副景象真将会够凄惨的,但如果一切也就全成了新的了,那岂不比凄惨还更糟糕。我开始觉着,这里肯定早就给拆掉重盖了。就在引向那里的那条小径的转角处,我已几乎决心不再向前而转身返回了。但我还是往前走去,而突然间我已来在了一个有四条横杠的铁栅栏前,而这道栅栏,我分明记得,周围尽是月桂。这栅栏早已锈了,上面的挂锁也是这样。再往里去,只是一带荒草,而过去曾是一条弯曲小径。从小径那里,那座小屋向来是望不见的,即使当年月桂树没有这么高大茂密。这个屋舍还在吗?很快,我爬过这道铁门,越过这片草地,结果——不错,就是玛丽的那个小屋;还在那里;威廉与玛丽的那个小屋。平凡透了,我并不怀疑,当想起我伫立凝视时占据着我头脑里的思想。说到思想——有关人事的易逝无常等,虽说我已全然思无可思以及思无新思,但论及感受,我却还是真的感有所感甚至感不胜感;特别是遇上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已届其中年的人,一个在旧地重游时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将勾起其回忆的人,而且又是在这样的一个凄苦的寒阳之下,一片片湿漉的荒芜蔓草之间。

眼前这个宅子又会是何等地令人伤心惨目寂寞荒凉,即使对于那些其中并无一物可以引起他的半点回忆怀念的人;这点之所以格外会是如此还另因为,在这全然一片废弃破败之中它又像是那么完整无损。有些墙皮已从两侧的边房脱落了下来;成片成片的这类泥灰落在了游廊褪了色的顶篷甚至下头的草地上面。但是除此之外,也还未出现多大的衰败迹象。两个边房的框格窗与落地窗全都紧闭,而从我的站立处望去,玻璃后面百叶窗窗板上的米黄色涂料看上去还有几分新鲜。那中间的花格窗户全都用木板自内钉住。看来这座屋舍也还不是被完全丢弃不管,由其沦为废墟。

我原不想太走近了;可我还是走近了,一步步的,迈过草地,一直走近游廊的边上,结果离那房门也就一码来远。

我停下步来望着房门。这房门我过去没注意过它,因那时门常开着。可如今它摆出了它自己的身份——整个门槛之主嘛。

这是一道狭窄的门,即使就其高度来说也仍嫌过窄,因这门就比我高不到两个英寸左右。所以即使它刚油漆好时也瞧着有点寒碜,更何况现在已呈现出脱漆、褪色、裂缝、气泡!它甚至连个敲门的门环儿也没有,连个投信的信口儿也没有。它只有个钥匙窟窿,这个倒还大些。见着这个,我的眼睛盯上它了;接着,我步子挪了过去,身子弓了下去,眯缝着眼望了进去。我望见了什么?——望不透的黢黑一片。

太奇怪了——立起身来,向后退退,一边心想——那里居然还有那所房子,我记忆里的那所房子,现在却被我记忆中所无的那扇房门给分隔开……而且一分就是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我一下就全看到了,在我心灵的眼睛中,一切都宛如当年:那阳光是怎么就从这门里,就透过这几扇窗棂而照射了进来;那一小段楼梯是怎么三转两转就转了下来,挺弯曲的但也挺顺利的;那脚下的砖地是怎么的凹凸不平,头顶的椽子又是怎么的低矮不堪,那整个地方是怎么被威廉从他的小窝里带进来的一摞摞的书籍给乱得不成样子,但同时又被玛丽从花园里所携入的可爱鲜花而给装饰得美不可言。椽子、楼梯、地砖,还全都在,还全都没有变化,当然蛛网、尘土、黑暗不算;一切还全都没有改变,就在那房门的另一端,离我是这么近。我真说不清我将会是什么一种感受,如果突然神迹发生,那扇门竟不启而自开,顿时变得阳光满室。那时我将不会进去的,我觉着,甚至连看都不会去再看一眼;我肯定会见不得这种景象——那里面的东西全都长留了下来,但那曾经赋予它们以意义的人却全都离此而去,全都被弄得离此而去,永远地离此而去。可话说回来,我们又有何理由,只因其留存不灭,便去责备它们?而且又如何得知,那逝者的身上便不曾有什么东西曾经去过那里,曾经去作过访问——而且是盘旋而来?某种东西——某些时刻——也未可知?对此我们都可说绝少了解。何以我们便不能对那些什物稍稍心存忠厚,因为它们,我觉着,说不定还恰是那逝者所钟爱的?

再去见见,再去摸摸,甚至再去仿佛是勾通勾通那些东西——这种愿望此刻在我已经变得如此强烈,另外人的心灵在盈满往事的寂静之中往往会给弄得那么想入非非,这时我真的是一阵阵在大发痴想,那扇门能否会听我命令,为我打开。一件小事(这个我以前从没注意到过)把我又重新拉回到清醒的现实。右边门柱上竟还有个拉手,虽然已锈得厉害——这事仿佛在(带讽刺地)提醒我说:要进门么,又发那家子弘愿;拉一下门铃,不就结了!——除非是一,门铃锈得拉不成了;二,拉了也绝没人接。果真如此,也只能是一走了之。可我没走开。我做出的动作(按此时也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就是去捏捏那拉手。可又犯开了犹豫,万一这么三心二意地想去拉拉,而结果没声怎好?那可是太可怕了。其实它很可能是没声的。不过真的出声,那岂非更不得了?我的手缩了回来,迟疑了一下,又猛地捏住了它。我听到了那铁丝的嚓嚓声——接着,从这座紧闭的屋舍的心脏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丁东。

那声响真是微弱极了,细小极了,比一只刚刚学着啁啾的幼雏的鸣叫也大不许多。但我此刻关心的并非是它的音量。发自教堂拱顶上震耳欲聋的阵阵轰鸣对我来说也比不上这打破岑寂的孤零一声——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在那黑暗中,那回应了我的铃铛,仍然,我认为,在那铁丝上颤动着。但是那里却没有谁去答理它,没有脚步从什么旮旯里窜出,沾满灰尘去迎接它。好吧,我是能答理它的;说着又拽住了那拉手,这一次毫不犹豫,便拉了下去。这就是我的答复;但它的回应可是大出意料——一长串接续不断的快速音符,它微弱而清晰,谐谑之中而又出奇地伤痛,宛如颤袅袅的笑声从那往昔,甚至即是从那周遭的黑暗,反射回来了。它和我以前熟悉的那声音太相像了,我完全认得出来,而且,唉,认着认着,我早已是“惊”不自胜了。

我肯定会在那道门前呆立了很久很久;我耳边便一直丁东丁东个没停。可见我也就一直没停止过拉那东西——不顾性命地,不知死活地,在我的那番疯疯癫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