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与床头灯:英美随笔译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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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呀

麦克斯·毕尔勃姆

假如我也去“视察”某座住宅,于是发现那里的每个房间均有铁笼一只嵌进墙壁里面,而且按看房人对我的汇报,说这些乃系供我在那里头养狮子的,我想我听到后定会惊得双目圆睁。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取暖用的,那我就完全放心没事了。

毫无疑问,当我小时候一开始学步时,我最早去过的一处地方可能就是那壁炉的围栏,那里我能就近观看到那个活的东西在铁栏的后边又呼又叫;而且我敢说,我已经开始有几分怀疑,这是谁的命令,竟容许这种怪物侵入到我们孩子的平静房间。我觉得我可能并不曾需要有人来警告我说,围栏可不能爬。我天生会懂得,那里头的怪物是不太好惹的——它比一只猫要凶猛得多,而这家伙有一回就溜进过我的房间,我想跟它亲热,结果让它抓了。再大一些,我对房间里有这怪物也就见怪不怪,知道管它叫“火”,也就是了。世界上古怪的事物太多了,我们要对天天见惯了的这些怪玩艺儿全都见怪就怪确实还真来不及。我们如果能够,哪怕是一小会儿工夫,再有机会能对那些初次映入我们眼帘的东西细视它几眼,已应算得上足够有眼福的了。我们习惯上总好讲,“那第一印象是最佳印象”,以及对待什么问题都得“敞开胸怀”;但这话的必然结论就会是,我们小时候比现在聪明,而这个我们却又不想承认。“要把你自己完全变得跟个孩子一样”是我们的另一句口头禅,但劝人这么干的根据却并非是理性的而是伦理的,而且在大舔其自家羽毛的工夫,其内心的真实思想乃是“尽量去掉一切带孩子气的东西”,这么一来,视觉清明又算不得儿童的一项优点了。

我朝我此刻正在写作于其间的这间房子扫视了一眼——一个很不错的房间,而且也就是我自家的房间,可一切又是多么地不可信靠,多么地徒有其表和毫无生气!那些糊墙的花纸,从靠下的护板到上半部的墙身,全是没挑的千篇一律的图案;上面的画儿都是不能动和不能变的,永远被钉死在玻璃框里——人生的微弱、呆板的摹拟物。桌椅木器也还是木匠师傅们的原来造型,而且放到哪里就是哪里,极具服从的美德。在墙壁的一面还可看到由皮面布料等制成的悬挂物一具,上面印满大量文字,而这个,对一些人(当然不是对我),据说即是人世交往的一幅示意图。实际上,这周围的种种无一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所以在整个这间屋子里只有三件东西算是活的:我自己、我的狗和我围栏后面的火。而这三件活的东西里又要属那第三件最活跃了。我的那条狗无疑是从史前的狼传下来的;但是它的家谱世系从它那副如此温驯可亲的面孔上恐怕已追踪不出多大道理。我的狗在温顺方面是比得上它的主人的(在后者的身上仍然流淌着那古昔穴居人的血液)。但是时光却迄今未能把火驯服。火还完全是普罗米修斯当年从九重高天上盗下来时的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气。火在我围栏里的一副狰狞凶相和当年我的祖先们每夜每夜在洞口熊熊点燃着它以吓退我的狗的祖先,那情景完全是一样的。我那狗今天望着它时还是它祖先的那副惊异疑虑眼神。甚至在它的睡梦中它仍会不时睁开一只眼睛,以防周围有何危险。而那火呢,此刻正透过围栏,对它怒目相向,大肆讥讪,而这个正是一头凶猛野兽对一只温顺动物的必有之事。“你是自由了,”那火咆哮道,“可你已经不再敢一见着谁就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把他连肉带骨一块块撕扯下来,然后便美美饱餐一顿!”说着,它又望了望我,把它的血红嘴唇舔了又舔;而我呢,一脸善意笑容,马上起身把那妖魔的正常食料,满满甩给了它一铲子,见此,它一下便蹿起多高,噼噼啪啪吞了下去。

火是世上几大要素里唯一使人产生敬畏的东西。我们天天都在呼吸空气,踩踏土地和沐浴在水里。但是唯独对火会有尊重之感。而且是几大要素中唯一时时都最活跃和时时都最值得一观的。我们都看不见我们呼吸的空气——除非有时候在伦敦,而谁又会说那景象看起来很美?我们也看不见那大地在旋转;至于从那里所生出来的树木啊、蔬菜啊,它们长得又太慢了,观看起来没多大意思。我们是很容易对这片大地失去耐心的(因为说到底,它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而且要论年代也属资历较浅的后成的壳壳儿),而是一心只想去寻求(只要有处可寻求)那熠熠煜煜煌煌烨烨的烈焰了。最后说到水,当它以河流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稍稍看上几眼也还小有可观,只是工夫不能太长,长了以后,流来流去总是它那一套,就会跟一潭死水无异,了无情趣可言了。只有当水汇聚到浩瀚如海的时候才能在繁复与风情上与火相比。但即使是那最壮观的海景——比如大西洋上的风暴大作之际——比起一栋大厦失火时冲天延烧的局面也还没有那么动人心魄。至于其它时刻,大海也经常是单调乏味的,即使它还不是完全风平浪静。然而在围栏里,就是一点小火也会是非常有趣的,足以动人遐思,除非你把它弄熄灭了。数量仅仅相当于一小撮土、一小杯水那么多的一把火,在人的眼睛里仍然会是乐事一桩,无异宏伟的一个生动象征。其它几种要素,即使成批成堆地摆在面前,在雄伟壮观方面,似乎终稍逊一筹。四种要素当中唯有那火,照传说所言,才是从天上搬运来的;其它几种的出身便都较寒微了。当我们以其各自的形容词形式描写事物时,“earthly”(土的)往往意味着呆笨;“watery”(水的)意味着乏味;“airy”(气的)意味着轻飘不实,但“fiery”(火的)却总是带着一种高贵的含义。它所指的事物也主要是像信仰、勇毅、天才一类的概念。土是沉甸甸的,气是空荡荡的,水呢只知往低处流,但唯有火焰却胸怀大志,一心向上,总是要登高升空,飞回它所自来的天上。它是我们人的精神最典型的代表,而与其中的任何卑下粗鄙之物有别。它乃是光洁纯净的象征,是对腐朽窳败的胜利。水、气与土全都有可能藏污纳垢;但是火焰之所在,或它之所经,那里肯定会是光洁一片,纯净无瑕。我们对火的热爱,很可能部分来自对为破坏而破坏的天然的热爱。火是野蛮的,而我们呢,在内心当中,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世纪之后,也还是如此。我们的文明也只不过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壳壳儿所包裹住的古旧天上星火。破坏仍然是我们天性里最强烈的本能。天性还是她那“锋牙锐爪沾满血污”的角色,虽说早已学会了全套文明粉饰,懂得要弄起牙刷子指甲刀。甚至连我炉前地毯上的那个老实灶神,据说当年也绝非是什么善类,颇曾对其同胞凶狠如狼。抓抓他的主人,你就会发现他是野人一个。只是需要注意,要抓的话,下手要狠:因我这层遮丑外皮就有城墙来厚。从外表上看,我与各位也是一样的文雅,我文雅的读者们。我们喜爱火的原因之一即是,火焰从不对我们弄虚作假;它干干脆脆,从它八百辈老祖宗那会儿起就很野蛮。不过这还不全是(而这点倒还让我言之欣慰)那唯一的原因。我们毕竟还是有点儿是非之心的。我说这话倒也并非是想过甚其词,说它将多了不起。充其量它也不过是些牙刷子指甲刀的把戏。是我们骨子里的天性,而非这些学来的意识,才是我们这个森罗世界之所系。我们所以对火敬重主要是因为我们已慢慢懂得把它视作邪恶的敌人——视作对下列事物的消灭手段,比如用来对付毒草(而不是鲜花),对付罪恶的城镇(而非善良的城镇)。

地狱的概念,虽说打我一小就从送给我看的书里灌输了进来,其实一点也没有使我真正害怕过。我曾对地狱做过如下的设想,即那里的永恒的烈火是否有可能把世上历来一切的坏人都付诸一炬。但是地狱里一个对坏人长期都无能为力的火焰,一个使罪恶在那里头倒也不断折腾折腾但结果却变得越来越更兴旺发达、得意好活。这样的一个火焰,即使在我当时那个年岁,也会觉得显然不是如何可怕,而是太可笑了。另外我也不太相信,对一些说什么就信什么的英国孩子来说,永恒的烈火那东西就一直会像那些阿姨说的似的那么邪乎。其实,轻信有时也就等于不信,拿人家的话当耳旁风。说到我自己,正如上文所言,我可是从来就没有过去玩火的想法;虽说不少英国儿童常常抵不住这种诱惑;另外他们对黑暗的惧怕往往更甚于火。永恒的黑暗,再配上那刺骨的东风,这种景象在英国人的想象里是要比那永恒的火焰更加可怕得多。烈火这种概念原是从意大利那边儿兴起来的,那地方热太多了,人不希罕;可阴影却是悄悄弄进来的,凉风也只是虔心祈求来的。在英国这里,日头即使最毒时,也只算得是微弱的天惠。不错,我们也会抱怨的,什么时候它的光照有点水汽儿过于不足。但是这也正好说明我们这个民族的天性尚未给太阳完全雅化驯服——仍是一个蛮子,跟所有的北方民族那样,总是容易把好事弄坏。其实内心当中,我们还是热爱太阳的,总是渴望它来时离得我们更近一些,来的次数也更多一些。也多少是因为这种祈求未能得到充分满足,所以我们总是那么喜欢眷恋在这种“敞露的”壁炉周围。我们是把炉火当太阳的。多少个秋天,“我们都会看到燕子群集长空,在那满是杞柳的汀渚上听到它们的呢喃”,这时我们的心就会咯噔一沉。快乐、自私的小鸟啊,这么轻快地聚集到一处,然后便展翅飞翔到那我们无法跟踪你们前往的地方。但是请问你们能不能,至少这回,放弃掉你们那心愿的地方?“过去岁月的旧怨能不能便不再随你们前去?”请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冬吧,至少这回!我们将把整个英国全境每天早上撒满专供君用的面包屑屑,如果你们真肯留了下来,明年夏天各类赛事开始时,也好帮助我们顶一把手!只可惜这些难伺候的狠心家伙根本便不理我们这一套,而只管上下翻飞去拼命捕食蚊蚋,因为它们明白,长途飞行的日子将近,而那时海洋上面是再没有蚊蚋可捕食的。

我平生仅对一只燕子动过一点怜惜之情。这只燕子曾在我的一名友人的屋檐下筑过巢。这位友人是个爱鸟的人。他有本领取得鸟对他的信任。他一招呼,鸟儿就飞了过来,围着他团团打转,在他肩上休息,从他手里啄食等等。其中有一只燕子也是这样,一唤就来,从房檐下它的巢里飞来。随着夏日的消逝,它变得更通人性了。到了夏去秋来,其它燕子都飞走后,这一只却迟迟未去,留了下来,日复一日地在房门前飞来飞去,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不久天气转凉,它又给它自己搭了一个新窝,就在我友人书室的壁炉下边。每天前晌,炉火一着得旺时,它就会飞了过来,落在围栏上头,沐浴在炭火的光热之中。但几周以后,它生起病来,这或许是因为那书房地方太小,提供不了它活动所需的足够空间;但更其可能的是因为穿堂风的关系。我朋友的妻子在针线上很有一手,竟用红色法兰绒给这燕子缝了一件小衣裳,还教它做了些本事,以哄它开心。所以有一阵子,它又慢慢精神了起来。可时间不长,它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闷之中,蹲得离炉子越来越近,歪着身子便对它那无可奈何的男女主人不停地眨起眼来,似在表露其微弱不满。诚如那谚语中所言,一燕是不成夏的。见状,这只燕子的女主人赶紧用海豹皮给它缝制了一件小大衣,穿上这个,又放进了一只有罩的笼子,它竟被它的男主人亲自远送至西西里。在那里,经过一番调养,它又恢复了健康,于是就在那阳光充足的土地上给放飞了。它再没有飞回过它在英国的“旧垒”。但它在壁炉台下搭的那个窝却一直还给它留着,因为万一它真回来了哪。

当冬日阳光斜射在你的炉栅上时,你那炉炭火就会顿时面色惨白,恹无生气,畏缩崩溃,彻底垮掉。它是无法与它的原型争高低的。它甚至满足不了一只浴满晴光的燕子,催不熟枝头上的梅子,烘不干弄湿了的地毯。然而按它卑微有限的能力,它对你一室的作用也正相当于阳光对全世界的作用;而你自己,就一年的一大半时间来说,离开了它,又将何处栖身呢?所以我并不奇怪,当一个穷人被迫在食料与燃料二者间作一选择时,他会选择燃料。食料当然能养活人的肉体;但燃料,在温暖他肉体的同时,也在温暖他的灵魂。我也决不奇怪,为什么自远古以来炉火便一直被视为和被用为家庭的中心与象征。我很喜欢我们的那个习俗,不在朋友家的客厅里拨弄人家的炉火,除非是这份交情的时间长了,前后不下七年。这个传统显然基于这样一种情感,即谁家的火对于谁家的人都会是圣物一件。我敢断言,围栏不仅有其实际用途,也还有它的文化意义,正如教堂里祭台前面的栏杆那样。当然在《新乌托邦》里,这些炉火肯定会全部都在废除之列的,它们所代表的乃是那个旧时代的有害遗物,它败坏道德,只将人的兴趣导向如何去搞家庭隐私,而不是把人的思想正确地集注到国家大事上来。至于那种为了例如防止着凉感冒(因为果然染上了这病,由于精力锐减,我们对国家的贡献岂不大为受损)而必不可少的热量,则将通过暖气管道供应(全属雪白搪瓷),而这种供应必将由市政水利公司严格管制。也或许威尔斯先生另有其妙法,能保证那日头时时刻刻都照得着我们?可惜我那本书一时找不见了。不管怎么说吧,这火和炉子肯定是要保不住了。因此上,得享受时且享受吧。

就我个人来说,虽然我也欣赏一般家庭壁炉里的火光,但我更喜爱的却是那专为我一个人而燃烧着的炉火。而尤其可贵的是这么一炉炭火是在一个别人的家里。我发现,当我在一个友人的家里做客时,这个火具有一种令人难以割舍的魅力;而这魅力在夜晚入睡时就会更加势不可当。“晚安,”我的男主人在门口握着我的手道;“需要的东西全都有了?”“全都有了,”我让他放心;“晚安。”“晚安。”“晚安,”说着我合上了门,闭上了眼睛,舒了一口长气,又睁开了眼睛,把扶手椅拉到了炉火边(我的炉火边),坐了下来,安享到了平静,而从此百无可虑,或许唯一稍感不安的便是,这样的幸福可能是真的吗!

在这种时刻,我眼里的这个炉火就会一点儿也不再像是什么凶恶的野兽了。它对我的汹汹咆哮已经化为一只雏鸽似的娓娓依人,它对我的感情,对我的殷勤,正和我的男女主人以及家里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可我对此呢也只消领受,无需表示,以取悦于对方。它把温煦向我作了慷慨赠予而不图任何回报。长达十五个要命的钟头以来,当然这中间也偶有少量与短暂的间歇不算,我一直在不停地干着的正是这种取悦于人的勾当;说该说的话,问应问的事,所表示的惊奇的温度与强度要各得其宜,发出的该是微笑还是大笑,各需多长和各应多响,这一切也全视其具体场合环境而定。假如我天生就有着一副精彩动听口若悬河的谈话本领,在朋友家去做做客当然不会是多大负担。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我的男女主人乃至他们的客人一个不剩地通通生俘活虏过来,结果一天下来得胜告退之际,人无倦意,面有红光,深深为着自己的无穷魅力而不胜欣慰。只可惜这种驾驭人的本领我不具备。要想回报人家的盛情我只能严格遵守取悦于人的谦卑艰苦的礼貌程序。每当我已起身着装准备赴宴之际,这时我真是大有心思再回到床上去睡个好觉,以彻底解乏;而只是纯凭我的全部意志力量才使我终于能够毅然束装就道,勉付时艰:这也即是说,怎么在饭前去讨好一些男或女人几分钟,怎么在吃饭期间去讨好两位女人,在饭后去讨好男人,然后又怎么在客厅里去讨好女人。又怎么再一次在吸烟室里去讨好男人。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但是一个人先得受下这罪,才能苦尽甘来,享到那福。所以要想最终能够在这样的幽静与光辉之中安享到一个人他自己的这种炉边沐浴之乐,对这点代价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太疲倦了。既懒得脱衣去睡觉,又不想费神去思考,这时最惬意的一件事便是坐在那里去看火景,那宏伟壮观瞬息万变的火景。这景观中最精彩的一幕当然即是在它的炭火塌陷下来的那一刻,于是渐渐地那里金黄般的穴窟全都绽露出来,辉煌而恢诡,那最深邃隐处的炽热的白烬竟在我的面前泄尽其“春光”。这炉火就常是这么迎接我的,当着这长日的任务已毕。在我把一双目光凝注在它的深处很久之后,我也闭闭眼睛,休息一会,很快又会,吃惊似的,重又睁开,如果一块炭火突然跌了下来,或者那股火舌终于又哧哧地喷出了新的苗子……矇眬之中,我把我自己比作了我们在伦敦夜间常会碰见的那种更夫,一般多在路的高处,睡眼惺忪地缩蜷在他的木头小屋门口,前面放着一盏内有炭火的篝灯……我在这个世上跌落了下来,我也成了一名守街的了,而且我发现我的生活正像我一向把它理想化了的那样,的确是很不错的,除非是我那火给弄熄灭了,于是也就会给冻醒了,打着哆嗦地……给冻醒了,打着哆嗦地,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刻。炉灰,又白又灰的炉灰,带铁锈的炉渣,几块碎炭,这就是昨晚一夜辉煌的凄凉结局。我窗下的草坪灰蒙蒙的,那些鬼兔子已经在那底下乱跑开了,吃开草了。不用多久,东方就要泛白,待我醒来,见到的又会是绿草蓝天,而我的火呢,定会跟那翙翙锵锵的凤凰似的,从其死灰之上,再番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