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交谈
我或许应当在我刚刚制作的一份关于乘坐火车的益处的表格上再补入一项内容,即火车能使人有机会和他的同胞增多接触,并听到他们的连贯谈话。如果你把这事细想一下,火车还真是能为我们提供这种便利的有限场所之一。在其它环境下,我们是会避开人众的,除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再有不少人一到中年便会俨然一副内阁大臣的派头,早已认不得他的同胞国人了。但是在列车上,特别是如果你常出来坐坐车,一个人就能听到各类的人同各类别的人所作的各种交谈,并从而观看到整个英国。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往往不辞辛苦,把我以这种方式听到的种种,特别是那最意想不到的、最令人吃惊的因而也就是那最具启发性的交谈对话,全都有闻必录,一一记下,并一有工夫再将它整理成文,而正是凭借此法,我辈才渐能识人。
举例来说,个人收藏里就保留有一件有关一次激辩的记录,发言者皆为德比郡矿工(全是投票人啊,全是好人,是投票人,别忘记);所辩论的问题是,美利坚合众国是否仍以其殖民地一员的身份隶属于我们,“就像埃及那样”。我听到的又一场辩论则是有关发音的问题:地平线一词是应该念成地平∨线,还是地平线?但后来动口变成了动手,结果那个主张地平∨线的人竟把那个地平线的人(趁某小站停车之际)给推下车去,再不许他上来。
再比如,我还听到过两位富得怕人的乘客间的一次争辩(当车行至伯明翰附近),内容系关于何以英格兰是全世界最富裕和最快乐的国家。按说这两位先生都算不上是什么绅士,但是他们的辩论还是彬彬有礼的,虽说相当坚决,因为彼此分歧确实不同一般。其中一位(按此公已富得快走不动路)提出,这是因为我们只求把自家的事务管好,再有便是尊重财产与遵守法律。这个,在他看来,正是我们所以会如此繁荣昌盛的原因,但同时也是招致外人妒忌(虽说无用)的来由,他们就是用这种目光来看待我们这个劳动者的家园的。可另外那位不是这个看法:他认为,那“最顶事儿的鬼东西”就是一个责字——那再平常不过的英式意识;他跟着讲了一通这玩艺儿是怎么深入了骨髓,又怎么从那里冒了出来,不管是学童是警察;接着又拿这点与爱尔兰作了对比,然后问道:不是这个难道还是什么别的使得我国的刑事审讯成为举世楷模?所有这些我也全都记录了下来。
再有,在一次经由林肯郡的长途奔驰当中(不错,就是“奔驰”。为什么不是?),我又见着了两个可能属于小业主或工薪阶层的人在犯着冲突。其中一位,一脸乖戾之气,正神情抑郁地望着窗外,一边口中讲道,“丹麦有了那个。希腊有了那个——为什么我们就不该有那个?请问?美国有了那个,同样德国也有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该有?”接着,稍停之后,又补充道,“甚至连法国也有了那个——为什么我们就还没有?”听他的口气,他仿佛是一刻再也容忍不下去了,另外仿佛法国已成了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另一位也是一个火暴性子,此刻手中正捏着一份特大报纸。他高声回答道,“就因为我们太有头脑了,就为这个!就因为我们明白我们在干的什么,我们明白。”
先说话的那个又发话了,“嚄!我们明白?”
后说话的那个回答道,“不错;我们明白。请问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英国?”
“上—上—帝嘛,”先说话的人说道。
这个词儿把那另一个人一下子就了起来,但因动作过猛,险些儿没来个大头沉,使他栽跌出去,正仿佛船的前支索突被掀翻,船头猛地一沉那样。但接着他慢悠悠回答道:
“是的……这话也不能说不对……就某种意义而言。但我要说的意思是,造就了英国的其实是自由贸易!”说着,他把一只手往那另一只手上啪地一砸,就像放了一枪似的,然后严肃沉重地补充道,“再有呢,我能够证明这点。”
那第一位发言人,此刻正严阵以待,回答他道,“嚄!你能够?”——他笑开了。
那第二位发言人开始了他的论证,而且越说越更激动。当他论证完毕,那第一位发言人的全部反应就是这么一句,“你这是在说浑话。”
接着是长时间的无话,气氛颇形紧张。最后那自由贸易者掏出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装上了一种女人抽的淡味烟叶,而正当他划火柴时,那位(贸易)保护主义者大叫道,“你不准吸烟!这不是吸烟车厢。我反对!”那自由贸易者说道,“喔,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吧?”保护主义者回答的声音这时稍小了点儿,但也还是够不客气的,“不错,正是这样。”
他们两个就这么呆呆坐着,谁也再不看谁一眼,直至我们抵达葛兰坦姆。我万没想到不满情绪竟然高涨到如此程度,可说实在,双方对那国际证券理论又真正懂得多少。
* * * * *
但是我所听到过的一次特别不同寻常的,而且也或许即是最具启发性的谈话则是在我乘车前往西乡的途中;那第一站是斯温顿。
谈话发生在两个男人中间,其座位各据车厢一角,正面对面。
其中一位体胖而高,穿着一身花呢服装;金表链上缀有细小饰物如圆规矩尺之类;胡须柔软,作棕色;两眼肿泡泡的。他刚一上车便用毛毯把腰腿裹了又裹,接着脱下高顶礼帽,换上布料便帽,这才安然就坐。
那另一位穿着与前一位相同,同样体胖,只是个头稍逊。他的表链也是金的,但形状不同,颜色稍淡,另外也无饰物。眼睛也是那肿泡呆滞类的。他没带旅行毯。他取下帽子,但没有再戴什么。我注意到他已完全歇顶,那中间好像还有个小肉瘤子。兹为行文之便,我姑将其命名为“秃头”,而管那另一位就叫“帽子”。
这里顺便补充一个细节,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秃头的鼻子特别大,其顶端不少毛细管似有充血现象,且已变青。
帽子:(合上赖威的《每日电讯》,打开哈姆斯沃斯的《每日邮报》。然后又合上了它,定睛注视了一下秃头)恕我冒昧……请问尊姓大名是否就叫拜德?
秃头:(这时目光仍较呆滞)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拜德。(微咳一下,以示教养。)真的(眼里稍来了点精神),您就是毛勒先生!哎呀,毛勒先生,尊敬的阁下,您可好哇!
帽子:(很有身份地)很好,谢谢,拜德先生。拜德太太以及阖家上下都好吧,挺红火的?
秃头:都好都好,谢谢,毛勒先生。只是我内人的那些老毛病总是不断发作(连连摇头)。那腹部的(继续摇头)。胃部的。受了罪了。
帽子:她们的确是受尽罪了,诚如您所指出的,妇女受尽罪了,拜德先生(说着也摇起头来——只是摇得轻点儿)。这种胃弱毛病——不得了的!
秃头:(眼睛开始放光)怎么还没结亲吗,毛勒先生?
帽子:(不无得色却又深沉不露地)还没有,拜德先生。不过也就不一定非结或非不结。(这时深吸一口气道)我目前还是一人独居,拜德先生,而且也还有心这么长期坚持下去。(稍停,以想想要说什么。)这正是我所谓的(又停了一下,以找到那确切辞语)“独身之福”。真的(又深吸一口气),我发现,人生还是大有活头的,拜德先生。
秃头:(登时心领神会,一脸狡黠)那就全看这“个中人”是怎么一个活法了。(纵声大笑开了。)
帽子:(也笑了个开怀,仅仅稍逊于秃头)哈!那不正是过去那年轻的考不勒的那句笑话。
秃头:(又恢复起礼貌来)现在又见着了考不勒了,毛勒先生?
帽子:(又端起了架子)啊,不错,拜德先生;又是在布里克汉姆路的瑟塞蒂斯剧场见着过他——就是前几天的事。还是那么聪明透顶……您瞧,那儿……(这时他口气一变)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若有所思地)——就仿佛在这儿——(说时一边拿起哈姆斯沃斯的报纸去代表那年轻考不勒)——另外,在这儿就好比,就是,赫廷托理斯勋爵。
秃头:(顿时神色变得十分庄重)那可是一位高尚人士,绝对没错!一位我十分敬佩的人。
帽子:(那神色庄重得就更加厉害)你这种评价当然无误,拜德先生。不过,不能眼睛里只有名人吧——讲起话来,不论对我,对您,对任何人,都该是一视同仁吧。
秃头:(含混其词地)不错,全是上流人物。(突然冒出似的)再有,不该漏掉查理·布莱斯福德!
帽子:(顿时热情之高,为前所未见)对您的所言实应给予以十足的首肯,拜德先生!(稍事沉吟,以把握准查尔斯·勃莱斯福德勋爵的性格特征。)那是胆识啊——就是这个——标准的英国式的胆识。(严峻地)这种品质他可谓当之无愧——绝无徇情偏袒之事。
秃头:哈!这一论断,下得得当。法官大人!
帽子:哈!先生所言极是,拜德先生。
秃头:(猛不丁地从袋里掏出一个大瓶子来,而且语速大大加快)请用一些,毛勒先生。(他自己首先把那纯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口把瓶嘴抹抹,便恭恭敬敬递到帽子手里。)
帽子:(喝了不少以后,也用袖口在瓶嘴抹抹,拧好盖子,而且按常规做法,深深舒了口气)一点不错,先生所言极是——“论断得当,法官大人。”
这工夫,列车开始减速;就在车已到站停了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帽子又向秃头询问起有关查尔斯·勃莱斯福德的受封场合及其根据,等等。
带着这满耳朵的宝贵东西,我一下车就直奔候车室,好把这一切全录了下来。我认为我记得一点不差,字字准确。
但不快的事马上来了,而且每次动笔之后都会如此;一腔兴致早已消失,面临我的只有平淡。出站后去哪里?去那老地方干活,去会见那些平庸的人众,也包括去忘掉(时间的力量有多强大)火车上的那些荒唐家伙。一句话,此意正好借用宾雍先生的下列妙语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