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湖逸事
在下面的短篇中,康拉德将爱情故事的讲述权交由主人公阿萨特。读者可根据他的讲述了解他和黛安米伦如何坠入爱河,如何私奔到泻湖之上定居,以及阿萨特又是如何亏欠他的哥哥。结合恐怖、迷幻以及预言因素,康拉德成功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在真实。
白人男子将胳膊搭在船尾小甲板屋的屋檐上,对舵手说:
“天色晚了,我们去阿萨特家的空地上过夜吧!”
马来人咕哝了一声,继续盯着河水发呆。白人男子趴在那里,下巴搁在交叉的胳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上留下的船迹。河水闪着金光,从树林间穿过,如同笔直的林荫大道。在它的尽头,夕阳低悬在上空,四周没有一丝云彩,宛如一个金属光圈,放射出绚丽的光芒。河岸两旁的树林阴森森的,纹丝不动,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参天大树下,无干的聂帕榈从河岸的淤泥中拔地而起,长得枝繁叶茂,垂挂在棕色的涡流之上,默然无语。每一棵树木,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每一个葡萄植物的卷须,甚至是小花的每一片花瓣似乎都陶醉于这片万籁俱寂的美妙之中。水面似乎也静止了,只有那八只船桨在整齐地划动着,有节奏地溅出耀眼的水花;每隔一段时间,舵手就会将桨叶高举过头,左右挥舞着,在阳光下画出闪亮的半圆。河水伴着翻转的桨叶,泛起泡沫,发出浑然不清的低语声。白人男子的独木舟向上游前行着,仿佛进入了一个全然静止的世界,让你将所有对运动的记忆都抛之脑后。
白人男子背对着夕阳,眺望着浩瀚而又空旷的近海河段。距海三英里处,原先还漫无目的、踌躇不定的河水像是抵制不住自由、浩渺的大海的召唤,向它直奔而去。它奔向东方,那里蕴含着光明也隐藏着黑暗。船后传来鸟儿重复的鸣叫声。那声音并不悦耳,有些微弱无力,在平静的水面上回荡开来,最终还没等抵达对岸就消逝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了。
舵手把桨浸到水里,用力握紧,身体前倾着。河水潺潺作响,突然,又长又直的近海河段似乎发生了自转,只见两岸的森林出现了180度大转弯。夕阳绚烂的光芒倾洒在独木舟上,船员们的影子变得细长而又扭曲起来,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白人男子转过身来,凝视着前方。船的方向已经调整完毕,现在船头雕刻的龙头正冲着河岸边灌木丛的一个缺口前进。独木舟从中滑行而入,擦过低垂的嫩枝,转眼间从河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某种细长的两栖动物突然离开了水面奔向林中的巢穴一样。
河的支流变得像水沟般狭窄,曲曲折折,深不可测。这里阴暗无比,抬头望去,碧蓝的天空只看得见细长的一条。参天大树高耸林立,它们被匍匐植物花彩般重重装饰起来。河水泛着幽暗的微光,附近随处可见被蕨类植物缠绕的树根,黑黝黝的,了无生气,盘绕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宛如一条被捕的大蛇。桨手们短促的喊号声在小河两岸浓郁而阴暗的植物墙间发出巨大的回响。黑暗从四面八方慢慢潜入;从树木之间,从匍匐植物缠结的迷宫中,从纹丝不动的巨叶后面弥散开来。黑暗神秘莫测,势不可挡。在这难以探测的森林之中,它无孔不入,暗藏杀机。
到了浅滩区,船员们开始撑篙而行。水面变得宽阔起来,直通前方宽广、平静的泻湖。森林隐退到了湿软的河岸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狭长碧绿的芦苇丛将倒映水中的那片蔚蓝的天空围入其中。一朵软软的粉云在天空中漂游,似乎在莲叶和白莲花下追寻自己带着淡淡色彩的倩影。一座架在木桩之上的小屋映入了眼帘,从远处看去,它显得黑漆漆的。房子附近耸立着两棵高大的尼邦棕,仿佛从背后的森林之中探出头来。它们茂密而高耸的树冠斜垂在小屋破烂不堪的屋檐上,流露出一丝忧愁的情愫。
舵手用船桨指着前方叫道:“阿萨特在那儿。我看到他拴在木桩间的独木舟了!”
撑船手们从船的两边都跑了过来,前呼后拥地眺望着他们今日旅途的目的地。其实,他们更乐意到别的什么地方过夜,这个泻湖看上去既怪异又可怕,而且素有诡异传闻。除此之外,他们不太喜欢阿萨特这个人。首先是因为他对他们来说很陌生;其次是因为这个人把这里一个破房子修好后住了进去,竟然宣称他并不惧怕出没在人类废弃之地的幽灵们。这样的人瞥瞥眼或动动嘴就能扰乱命运的安排;他所熟悉的幽灵们要是被旅行者们碰巧撞上可不那么容易讨好的,因为他们会不幸成为幽灵们施恶的对象。白人们并不在乎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们压根就没什么宗教信仰,甚至还与罪恶之父同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安然无恙地躲过隐匿于人世间的种种危险。面对好心人的提醒,他们会不识好歹地假装不相信。还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撑船手们就这样拄着船篙在那儿想着。大独木舟静静地、平稳地向阿萨特的林间空地飞速滑行,直到撑船手们哗啦哗啦地放下撑杆高声念叨“感谢安拉!”,独木舟轻轻地靠上了房子下面的斜木桩。
船夫们仰起头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着“阿萨特!阿萨特!”。却没人出来回应。那个白人顺着粗制的梯子爬上了房前的竹木平台。船老大愤愤地说:“看来今晚我们得在舢板上做饭,在水上睡觉了。”
“把我的毯子和篮子递上来,”白人简短地说了句。
他跪在平台边把东西接了上来,之后船夫们把船撑走了。白人站起身,刚好碰到阿萨特正从小屋的矮门中走出来。阿萨特年纪尚轻,身强力壮,有着宽厚的胸膛和肌肉发达的双臂。他身上只穿着莎笼布裙,头上没戴帽子。他直直地盯着白人,虽然那双大大的、柔和的眼睛里流露出急切的神情,但言谈举止却很是镇定自若。他没有问候白人,而是直接问了句:“先生,带药了吗?”
“没带,”那位造访者惊讶道,“没带,要药品干嘛?屋里有病人吗?”
“进来看看吧,”阿萨特回应道,语气依然那么镇定,说罢飞快地转身进了屋。白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进去。
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白人看到一个女人仰面躺在竹椅上,身上盖着一幅宽大的红棉布,纹丝不动,宛如死去了一般,而她那双大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直勾勾地盯着棚顶细长的椽子。她正在发高烧,显然已经昏迷了。她的双颊略有些凹陷,双唇半张着,年轻的脸上凝固着一种不祥的神态——那是昏迷病人死前特有的那种凝思默想的表情。两个男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
“她病了很久吗?”白人旅行者问道。
“我已经五天五夜没合眼了,”马来人不紧不慢地答道,“刚开始她听到水里有声音在召唤她,竭力想从我怀里挣脱出去。但今天日出后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连我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我也看不见了——我呀!”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先生,她会死吗?”
“我担心会这样,”那个白人悲哀地说。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他和阿萨特相识。当时那里正值动乱,危机四伏,所以任何友谊都显得尤为珍贵。自从他的这位马来朋友出乎意料地和一个陌生女人住进了泻湖上的这座小屋后,每每旅行路过,他都会去他们俩那儿过夜,他已在那里度过了许多个夜晚。他喜欢这个马来人,因为他懂得如何去信任教会,如何毫无畏惧地和他的白人朋友并肩作战。他喜欢他——虽然程度可能不及狗主人对其爱犬的感情那么深厚——但他对他的好感足以让他去帮助他、信任他。有时当他在为梦想四处奔波的时候,脑中也会隐约浮现这个孤独的男人和他那位长发女人——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冒险精神,双眸间焕发着一种得意扬扬的神采——想着他们隐居深林,与世隔绝,令人敬畏。
白人男子从小屋中走了出来,黑暗正贪婪地吞噬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夜幕降临了,来得悄然而又神速,就像一大块黑色的,觉察不出的水气凌驾于树林的上空,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天际,吞没了天边的彩霞,也遮盖了夕阳灿烂的红光。不一会儿,天空便挂满了星星,大地一片漆黑。夜空下的泻湖也顿然泛起了点点星光,就像是一块椭圆形的夜空从天而降,掉入了这了然无望,深无边际的荒芜之中。白人吃了些篮子里自备的晚餐,然后从平台上拣了些木棍生了一小堆火。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想用烟驱赶蚊子。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背靠着小屋的芦苇墙,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抽着烟。
阿萨特一声不响地出来,在火堆旁蹲了下来,白人把伸开的腿挪了挪。
“她还有呼吸,”阿萨特低声说道,“她还在呼吸,烧得像团火。她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音,还烧得那么厉害!”
他顿了顿,然后平静地、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先生,她会死吗?”
白人忧心忡忡地耸了耸肩,支支吾吾地低语道:
“如果她命该如此,恐怕会这样。”
“不,先生,”阿萨特平静地说,“如果我的命运如此,我会看得见、听得到,我会等待,我不会忘记……先生,还记得过去那些时光吗?还记得我哥哥吗?”
“记得,”白人答道。马来人忽地起身站了起来,进屋去了。白人还在外面坐着,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阿萨特说道:“听我说话!开开口吧!”接下来便是一阵沉寂,突然他又大喊道:“哦,黛安米伦!”随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阿萨特走了出来,在原来的地方又坐了下来。
他们俩坐在火堆前,沉默不语。屋内一片寂静,屋外他们身边也是如此,但在远处泻湖平静的水面上回荡着船夫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清晰可辨。舢板前部的火堆远远地发出若隐若现的红光。之后,火光熄灭了,说话声也停止了。大地和湖水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四周一片漆黑,悄然无声。世间的万物宛然都销声匿迹了,只有那闪烁的星光滑过寂静的黑夜,不停地、徒劳地将其光芒倾洒下来。
黑暗之中,白人凝视着远方,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亡既令人恐惧又让人向往,既给人鼓舞又让人疑惑。死亡迫近,势不可挡,却又无影无形。这种感受平抚了他那个种族与生俱来的骚动不安,也撩动了他灵魂深处的心弦。隐埋于内心的怀疑感,随时都让人备受折磨。这种怀疑感在他周围的沉寂中慢慢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深邃而又了无声息的寂静——顿然变得不可信赖,臭名昭著,就像是不正当暴力事件所做的伪装那样虽表面平静却令人难以揣测。他的内心掀起汹涌波涛,眼前沐浴在宁静的星光下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国度,那里是野蛮争斗的世界,是鬼魂厮杀的战场,惨不忍睹,却散发着魔力,威严而又可耻。他们为抢占我们无助的灵魂而殊死拼杀。这是一个动荡不安却神秘莫测的世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欲望和恐惧。
黑夜之中响起了一阵悲哀的呢喃声,那声音是那么哀伤,那么让人心惊肉跳,就好像周遭林中大片的荒山僻野在他的耳边低语,向他表白无边、庄严的冷漠与睿智。那些支支吾吾、隐隐约约的声音在他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之后慢慢地化作词语,最后又轻轻地汇成一串轻柔而又单调的句子。他的身子动了一下,像要睡醒似的,然后又稍稍挪了挪位置。星空下,阿萨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他的身影朦朦胧胧,嘴里梦呓般地咕哝着——
“除了向朋友诉诉苦,还能如何呢?战争和爱情是男人必谈的话题。先生,战争对你来说并不陌生,你也目睹了我在危险面前是如何舍生取义的,不像其他人那样舍义求生!这种事书面写下来的话也许会丢失,也有可能被怀疑是瞎编乱造,但亲眼看到的事情可绝对错不了,那是刻骨铭心的!”
“我全都记得,”白人平静地说道。阿萨特继续以他那镇定而又哀伤的口吻说道——
“因此,我要跟你聊聊爱情,就在这深夜里向你倾诉,趁着黑夜和爱人还没有消逝之前,我得聊一聊它,让白昼去目睹我的痛苦,我的遗憾,我那饱经日晒的脸,还有我那颗破碎的心吧。”
他短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几乎察觉不出来,随后又继续往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连动也不动一下,也没什么手势。
“战乱结束后,为了梦想你离开了我的国家,这对我们这些在岛屿上生活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我和哥哥又像从前一样担任国王的护剑官。你知道我们是家族体系,受皇族统治,没人比我们更合适捍卫这权利的标志。太平盛世的时候,我们深得斯番鼎的宠爱,这要归功于在危难时期我们的表现让他信服了我们是多么的侠肝义胆。那是个和平年代。人们整天打打猎,斗斗鸡,相互扯扯淡,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犯傻争吵;他们肚子吃得饱饱的,武器却锈迹斑斑;播种人可以安心地看着幼苗长大;商人们也来来往往地做生意。临走的时候他们几乎两手空空,回到这条和平之河的时候就会带着大包小裹。他们也会带来一些消息,但基本上真假参半,搞得谁也不知道啥时该高兴,啥时该难过。也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你的消息,他们说在这儿见到你,又在那儿碰到你。我很高兴听到你的消息,因为我无法忘记那些动荡的年月,我一直都记得你,先生,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眼睛看不到过去了,因为它们只停留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上——那个还在屋里躺着的人。”
他停了下来,沉重地低喊道:“噢,玛拉,巴西亚!噢,灾难呀!”接着又继续他的讲述,声音抬高了些。
“先生,兄弟会成为你的最致命的敌人,也会是你最挚密的朋友,因为兄弟间彼此都很了解,如果你对对方百分百地了解,那么无论是行善还是施恶,你都拥有了制胜优势。我爱我哥。我去找他,告诉他我满眼只看得见一张脸,满耳只听得进一个声音。他就对我说:‘敞开你的心扉,让她看到你的真心——然后等待。耐心等待是明智之举。印赤密塔总有一天会死去,或者等着我们的君主摆脱掉他对女人的恐惧。’……我就这样等着!……先生,还记不记得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她就是我们君主惧怕的女人,他惧怕她的智慧还有她的脾气。如果她想召唤她的仆人,我怎能拒绝得了?但我也只能快速地瞥她几眼,偷偷地说几句话来满足我内心的欲望。白天我在通往她浴室的路上徘徊;日落西山后,我蹑手蹑脚地沿着女人们庭院的茉莉花丛潜行。我们装作视而不见,透过花香交谈,透过遮蔽的树叶交谈,透过我们唇前静立的草叶交谈。我们特别谨言慎行,非常小声地互诉衷肠。时间飞逝……之后就听到女人们小声地闲言碎语——我们的敌人也警觉起来——我哥忧心忡忡,我想到了杀戮,想到了惨烈地死去……像你们白人一样,我们这个民族也会抢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偶尔也会把忠诚和尊重抛到一边。强权和管辖权归统治者独有,而爱的感觉、力量和勇气是任何人都可以拥有的。我哥说:‘你该把她从他们那里带走,我们兄弟俩一条心。’我回答道:‘我们尽快动手吧,因为我发现她的生活里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当君主和所有大人物们都到河口夜钓的时候,我们的时机来了。河岸和森林之间的白沙滩上停放了上百只船,他们用树叶为拉扎霍王室一家搭建了临时憩所。炊烟缭绕,宛如弥散于夜间的蓝色迷雾,诸多的欢声笑语响彻其间。当他们备船打鱼的时候,我哥走过来对我说:‘就今晚动手!’我留意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出发时我们的独木舟夹在火把船的中间行驶。河面上灯光闪耀,但船后却漆黑一片。趁着他们又呼又叫,兴奋得发狂的时候,我们偷偷撤了出来。我们把火把用水熄灭,又漂回岸边。岸上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些余烬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我们听见女奴们在搭建的棚子间闲谈。随后我们找了个僻静之地停靠了下来,在那里等候。她来了,沿着河岸飞奔而来,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一片树叶被风吹进了海里。我哥担忧地说:‘快去迎一下,把她带到船上来。’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她气喘吁吁的,她的心紧贴着我的前胸,扑扑直跳。我对她说:‘我要把你从那些人那儿带走,你应我心灵的呼唤而来,我要用船把你带离此地,违抗那些大人物们!’‘这就对了,’我哥说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追求我们梦想的东西,为了守护它就是得罪再多的人也在所不惜。我们应该在光天化日下就把她带走。’我说:‘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吧,’因为自从她上船后,我的脑中就开始浮现君主手下的大批人马前来追杀的情景。‘好吧,我们离开这儿,’我哥回应道:‘我们已被驱逐出境了。现在这条船就是我们的王国,大海就是我们的避风之所。’他一只脚还在岸上磨蹭,想到胸前她那扑扑的心跳,我恳求哥哥动作快点儿,毕竟我们两个人不是上百个人的对手。我们出发了,沿着河堤顺流而下。当我们经过他们打鱼的河叉的时候,欢呼声已经停止了。但是他们嘈杂的说话声就像午间飞来飞去的虫子一样发出嗡嗡声。在火把的映照下,那些船聚成一团,漂浮在那里,上面浓烟缭绕。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此次夜钓,相互炫耀着、吹捧着、嘲笑着。如果没有出逃,第二天早上他们还会是我们的朋友;然而在那天晚上,他们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快速地划了过去。从此我们出生的国度里已经不再有任何朋友了。她坐在独木舟的中间,脸上蒙着面纱,像现在一样默不作声,也像现在一样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虽然抛下了一切,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能听到她靠近我时的呼吸声,就像现在这样。”
他停了下来,耳朵朝门口的方向听了听,摇了摇头,又继续往下讲。
“我哥想大喊一声挑衅一下他们,他说喊一声就行,好让那些人知道我们是自由的强盗,靠的是我们手中的武器还有大海。我再次乞求他看在爱的份上不要出声。我还能不能听到她靠近我的呼吸声?我知道追击马上就会到来。我哥是爱我的。他小心地划动着船桨,不让它发出一丝的溅泼声。他只说了句:‘你现在也就算半个男人,另一半在那个女人那里。我可以等,等你完全变回男人,你会回到这儿跟我一起大喊,向他们挑战的。我们身上流的可是同一母亲的血!’我没作声,因为我全身的力气和精神全都集中在用来划桨的双手上了,一心想尽快找到一个安全之所与她安顿下来,从此远离男人们的愤怒和女人们的侮辱。当时的我爱得如痴如醉,坚信爱的力量能把我引向一个安全的国度,在那里不会遭到灭顶之灾,只要能让我逃过印赤密塔的愤怒和君主的利剑就好。我们咬紧牙关,快速向前划着,桨叶从平静的水面深深地浸入水中。我们划出了那条河,在浅滩清澈的水道中漂流。我们沿着黑暗的海岸前行,沿着沙滩前行。那里的海水向陆地倾诉着,白沙闪烁的光芒飞速地掠过我们的小船与海水交融。我们彼此都默不作声,我只说过一句话:‘睡一觉吧,黛安米伦,很快你就会精疲力竭的。’我听到她应了一声,声音甜美而动听。但我从未回头看她一眼。太阳升起来了,我们丝毫没有停歇,汗水从我的脸上流淌下来,仿佛被云中倾盆而下的大雨淋浇了一般。我们头顶烈日,强忍着酷热向前行进。虽然我从未回头,但我感觉得到身后的哥哥沉稳地注视着前方,我们的船就像丛林人用毒矢吹管吹出的飞镖一样笔直地向前划动着。任何桨手或是舵手都不能与我哥媲美,我俩曾驾着这艘独木舟赢得过多次比赛的胜利。但我们从来没像那次逃跑那样拼尽全力——那次出逃是我们兄弟俩最后一次一起划船!我哥是我们国家最勇敢、最坚强的男子汉。我不能浪费任何体力回头看他,但我听得出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却仍然一言不发。太阳高悬在天空上,我的后背仿佛着了火,肋骨也要累断了,我甚至连正常喘口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时候我觉得必须用最后一口气喊一声‘我们休息一下吧……’‘好吧。’我哥回答道,声音很坚定。他坚强而又勇敢,毫无畏惧也不知疲倦……我的哥哥呀!”
一阵低语声传来,强劲而又温和,向四处弥散开来,依稀可辨。那是震颤的树叶和晃动的树干发出的低鸣。那声音穿越幽深的密林,在星光闪耀、风平浪静的泻湖上回荡开来。木桩间的湖水轻拍了下细木,突然溅起一朵水花。一阵暖风拂面而来,发出一阵哀鸣——那声音洪亮而短促,宛如沉睡大地所发出的一声不安的叹息。
阿萨特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嗓音压得低低的,显得很平和。
“我们把船停靠在一个小海湾的白色沙滩上。小海湾的旁边有一块狭长的陆地伸入海中,仿佛要挡住我们的去路。这是个很长的海角,丛林茂盛,向海里延伸了很远。我哥认识那个地方。在海角的那一边有一条河与大海交汇。海角的密林中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贯穿其中。我们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些米饭。然后,在独木舟遮蔽的松软的沙滩上,我们俩躺下睡了。她负责给我们放哨。可还没等我合上眼,就听到了她的惊叫声。我们跳了起来。太阳已经西沉了一半,在海湾的入口处一艘大帆船映入眼帘,船上有许多桨手。我们马上认出那是拉扎霍王室的一艘船。他们向海滩上扫视着,之后便发现了我们。锣声四起,他们调转船头驶进海湾。我觉得胸口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黛安米伦坐在沙滩上,用手捂住了脸。从海上逃跑是徒劳的。我哥笑了,他手里有把枪,先生,那还是你临走时送给他的,但是只有少量的弹药。他赶紧对我说:‘带她沿着小路快跑。我来拖住他们,他们手里没枪,敢在一个持枪人面前登陆对某些人来说那是必死无疑。赶紧带她跑吧。森林那边有一座渔夫的小屋,还有一艘独木舟,我把弹药打光后就会与你们汇合。我跑得很快,还没等他们追上我们就应该离开了。我尽量把他们拖得久点,因为她是个女人,既跑不快也打不了仗,但她那双脆弱的双手里却攥着你的心。’他跳到独木舟的后面。大帆船划进来了,我和她跑走了。当我们沿着林中小路奔跑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声。我哥开枪了,一枪——两枪——之后锣声停止了。我们身后寂静下来。那个海角很窄,还没等听到我哥放第三枪,我就看到了倾斜的海岸,接着又看到了水:那是一条大河的出口。我们穿过了一片草地,向水边跑去。我看见黑色的淤泥上立着一座低矮的小屋,还有一只独木舟泊在那里。身后又是一声枪响。我心想:‘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我们向独木舟飞奔过去。这时一个人从小屋那边冲了过来,我迅速扑向他,我们在烂泥里滚打起来。之后我站了起来,他倒在我的脚边不动了。我也不确定是否把他杀死了。我和黛安米伦把船推下了水。身后传来了尖叫声,我看见我哥正穿过那片草地。他的后面有很多人在穷追不舍。我把她抱上了船,随后也跳了上去。当我再回头看时,我哥已经倒在了地上。他摔倒了,之后又爬了起来,但那些人正把他团团围住。他大喊着:‘我来了!’后面的人渐渐向他逼近,我在那儿看着,好多人啊!然后我又看了一眼她,先生,我竟然把船推走了!我把它推进了深水里,她跪在船头看着我。我边划桨边对她说:‘把你的桨拿起来。’先生,我听到他在大喊,听到他大喊了两次我的名字。我也听到好多声音在喊‘杀死他!揍他!’我不停地向前划着,丝毫没有回头。我听见他又一次尖声高叫了我的名字,那声音如同死前最后一声惨叫——我还是没有转身看上他一眼。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哥哥呀!他喊了我三次——但我已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不是还在船上吗?难道我不是要和她一起去追寻新的栖息之所,从而忘掉死亡的阴影、摆脱死亡的威胁吗?”
白人男子坐了起来。阿萨特起身站了起来,堆火的余烬映照出他那模糊、沉默的身影。泻湖之上,一团迷雾缓缓弥散开来,低低地,慢慢地把湖面上映射出的闪闪星光吞噬了。一大片白雾铺天盖地地笼罩着陆地,黑暗之中感觉冷飕飕的,灰突突的。它绕着树干,围着屋前的平台悄然无声地打着转,就像在波涛汹涌、捉摸不定的大海上漂浮一样。只有远处的树冠在夜空的映衬下依稀可见,它们看上去如同阴森的海岸,令人望而生畏——那是一片布满欺骗、残酷无情、了无光明的海岸。
阿萨特的声音划破了沉寂,响亮地震颤着。
“我得到她了!我得到了!只要能得到她,就是与全人类为敌我也在所不惜。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到她了——还有——”
他的话在空旷的远方回荡着。他稍微顿了顿,似乎在倾听那些声音,直到它们逐渐消逝在很远的地方——从此它们变得孤立无援,无法回头。之后他平静地说——
“先生,我爱我哥。”
一阵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低垂的棕榈树叶高耸在他的头上,高耸在那片寂静无声的迷雾上空,震颤作响,听起来凄凄厉厉,奄奄一息。白人舒展了一下双腿。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忧伤地低语道——
“我们都爱自己的兄弟。”
阿萨特狂暴地咕哝着:
“谁死又如何?我自己心安就行。”
他好像听到屋里有什么响动,听了听,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屋去了。白人站了起来。阵阵微风吹过,星光暗淡了许多,仿佛星星们要隐匿到浩瀚无际的宇宙深处。一阵冷风吹过,万籁俱寂。数秒之后,原本黑漆漆、如波状起伏的树林后面射出一束金光,直冲云天,照亮了东方的半边天。太阳已经出来了。迷雾褪去了,先是散成片片碎块,飘在空中,之后化作薄薄的花环似的圆圈,无影无踪了。卸去迷雾的泻湖在沿岸树丛浓荫的遮蔽下锃锃发亮,显得黝黑黝黑的。一只白头鹰在它的上空倾斜着缓缓翱翔,在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光辉灿烂。过了一会儿,它又展翅高飞,逐渐变成一个静止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蓝天之中,仿佛永远离开了地球。白人站在门前凝望着天空,忽然听到小屋里传出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它们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最后是一声重重的呻吟。突然,阿萨特伸着双手跌跌撞撞地出来了。他浑身颤抖着,两眼发直,呆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说:“她不再烧了。”
太阳在树顶上微微探出点儿头来,平稳地向上攀升着。灿烂的阳光普照着泻湖,湖面上微波荡漾,熠熠生辉。林中树木卸去了清晨浓郁的阴影,变得清晰可见,仿佛猛然冲到你的面前又戛然而止,弄得树叶、弯曲的树干还有摇曳的树枝都骚动不已。在烈日骄阳下,昏迷者的低语声越来越大了。那声音含混难懂,在悲痛者孤寂的心灵深处萦绕着。阿萨特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盯着朝阳。
“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低声自语。
“根本就没什么可看的,”白人说着走到平台边,向自己的船挥了挥手。泻湖那边隐隐传来一声喊,舢板向幽灵朋友这边划来。
“如果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我会等你一上午。”白人说道,眼睛注视着湖水。
“不,先生,”阿萨特轻声说,“在这所房子里,我可以不吃、不睡,但我必须得先弄清路在何方。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没有光明,也没有安宁可言;但却有死亡——这是许多人都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可是同胞兄弟——而我却见死不救,我现在要回去了。”
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地继续说道:“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看清奋斗的方向——奋斗,而她却死了,现在……我眼前一片漆黑。”
他展开双臂,然后又放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太阳。白人上了船。撑船手们轻快地从船的两侧凑上前来,前呼后拥地看着他们疲惫之旅的起点。在高高的船尾,船老大头裹、白布闷闷不乐地坐着,船桨拖在水里。白人将双臂放在船舱的草顶上,回头望着船驶过的尾波泛起的一串串闪闪发亮的涟漪。直到舢板划出泻湖驶向河道的那一刻他才抬起头来。阿萨特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形单影只地站在炎炎烈日下;他的视线跨越晴朗白昼的绚烂而投向虚幻世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