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武百

项雨两天没上课。武百问张萌：“项雨怎么没来上课？”张萌说：“项雨被雨淋了，发烧了，烧得厉害！”

武百就说：“真娇气啊！”

“哪里娇气，听说项雨说了大半夜的胡话！”张萌同情地说。

“项雨还说胡话？”武百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没有喝很多酒怎么还会说胡话。最后，武百说：“这是精神病的前兆！”

张萌有点儿生气了。“精神病是好事吗？说项雨是精神病，还是朋友吗？”

武百说：“谁盼他得精神病了？我是嫌他娇气！娇气你懂吗？风一吹就打喷嚏，一摸凉水就感冒，米饭里有一粒沙子，就硌到了牙！娇气！”

在这种问题上，张萌跟武百天生就有分歧，说不到一起去。张萌不说话，眼睛望着别处。武百也不想继续舌战，自认为张萌已经认输了。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武百一个人去了项雨的家，探望项雨。项雨还躺在床上，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他都缩在床上。看见武百，也没说话，像是不认识武百。武百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项雨床边。项雨妈妈在家看护儿子，见武百来了，就给他们关了门，让儿子跟同学说话。

“听说你还说胡话了？”武百心里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不当面问项雨，他憋得难受。

项雨没说话，也没点头。

“问你话呢！你真的说胡话了？”

项雨像是点了一下头，也像是没点头，只是把平放在枕头上的脑袋动了一下。

武百说：“说胡话的习惯可不好，对将来你选择职业不利！”

项雨还是不说话，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听，眼睛里有雾。

武百继续说：“你现在被雨淋了一下就说胡话，国家的安全工作你就不能干了，太危险，你会轻易泄密的！”

项雨把头转过去了，给了武百一个拱起的背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武百伸出手扳住项雨的肩，让他的脸朝向自己。“别那么脆弱，我是开玩笑的！凭你现在的沉默和少言寡语，深沉得像咬掉舌头的革命者，未来能当上一个国家安全的头头也说不定啊！”

武百的话就像是一个杀手把刀锋用柔软的丝绸包裹起来，作为一件血腥的生日礼物递给项雨。武百说完这话，以为项雨的心情会多云转晴，没想到，他在项雨的眼睛里看见了胆怯和恐惧。

“你到底怎么了？我是幽默一下，你不会曲解了我的好意吧？”武百问。

项雨闭上眼睛。

“我来看你，你干吗闭着眼睛啊？”武百有点儿急了，要不是项雨生病了，他会用拳头砸项雨的床头的。

项雨还是不睁眼。一直到武百心灰意冷地站起身对他说“我走了”，项雨还是不睁眼。当他听见武百关了房门，对他妈妈说 “阿姨，我走了”，项雨才睁开眼睛。

武百站在项雨家的楼下，仰头望了一眼项雨家的阳台，突然说了一句：“你也太脆弱了！”声音很响，把身边的一条发愣的小狗吓得往后一跳。武百还一直认为项雨是被雨淋病了。他哪里知道项雨身上发生了那些事呢？

武百骨子里是不喜欢项雨和张萌这种同龄人的。武百是粗线条的人，而项雨和张萌太细腻太矫情。如果把成堆的朋友按性格排列组合，合并同类项的话，项雨和张萌是一类人。有一次几个人看电影《画皮》，项雨和张萌感动地哭出声来，把不为所动的武百搞得很郁闷：“你们俩能不能不这样？”

项雨说：“你这种人不成熟，不懂。”

武百说：“你们哭得稀里哗啦，像是要奶吃的婴儿，还说我不成熟，我不懂？”

张萌冲武百说了一句：“别说话了，影响别人看电影！”

深陷在悲情中的项雨和张萌，那时没再理会武百的指责，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了。项雨和张萌继续他们内心的感伤。因为影片中的剧情和人物还有虚幻的画面，已经把他们滴泪的湿漉漉的心引向了另一个世界，让他们远离了尘世里的武百。他们都觉得武百是一个光有粗壮躯壳的濒临灭绝的动物。

但是，在五年级八班的男生朋友圈中，谁都离不开武百。因为，隐藏在武百身上的一种东西，谁都没有。什么东西呢？所有朋友，比如说张萌、项雨、七省都能感到的武百身上藏着的某种东西，可就是说不出来。

五年级八班的班主任金雅菁也知道武百身上掖着个东西，那东西让她非常不喜欢，甚至非常讨厌。那东西是无形的，并不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那样，腰里和脏兮兮的高帮皮鞋里插着左轮枪和短刀，明目张胆地在酒馆里出入，随时随地袭击别人。

武百的性格就是刀就是枪。有着刀枪性格的人，当然是有人喜欢有人怕了。武百在金老师眼中，已经光荣升级，属于危险的恐怖分子。

武百他们都清楚记得，校长第一次把金雅菁老师领进教室时，几乎是用舞台上的报幕员的明朗口吻介绍她的，说她是著名师范大学的高才生，说她品学兼优。尤其是最后两句，让同学们差一点儿就把金老师当成偶像了。“更重要的是，你们的金老师，热爱教学工作，她从心里爱她的学生！”

那一刻，女生们眼睛有湿的，男生冰封的心里开始加速发芽了。男生和女生都觉得自己想看到的春天如期而至。

武百木讷一些，内心比同学们发芽要迟。但是，他记住了“金老师爱她的学生”这句话。武百身体长得比同龄孩子快，因为他吃得多，消化快，他的身体像是一部24小时不休息的机器，都跑冒烟了，还在跑。

所以，武百身上的零钱根本剩不下来。他身上的钱根本就不过夜，不可能让钱跟他过夜。他在上午第四节课时，饥饿感就早早来到了。第四节课上，他坐在那里就出虚汗。时间久了，他知道难耐的饥饿什么时候降临。他会准备一点儿吃的，巧克力什么的，放在口袋里，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间隙，偷偷咬一口。但是，他往往会在第二节课没结束时，就把储备粮吃光了。他没有足够的耐力等候饥饿光顾。

五年级的男孩子哪里会想那么多。一到金雅菁老师的课，看见她的招牌微笑，武百的心就会自然地松弛下来，松弛得像水一样淌下来，淌到脚上，命令自己的脚按照简单的节拍在地上扭起来，吃东西时，可以不太控制，咬一大口，不担心让金老师看见。再说，武百觉得金老师是爱他们的，爱他的。所以，被爱的人饿了，要吃东西，就成了理所当然。武百就想到这么多，不能想得更多了。

金老师从黑板前转头看见武百鼓溜溜的嘴巴时，像是愣了一下。

武百看见金老师愣怔的脸，他也愣了。金老师指着武百的脸问道：“你在干什么？”其实，金老师的手指的是武百鼓溜溜的嘴巴。

武百一时无话。他饿了吃东西，金老师也不允许吗？

“你在吃东西？”

“我饿了……”

“我知道你饿了！我现在也饿了，我现在饿了像你一样吃东西，谁给你们上课？你回答我，我现在吃东西，谁给你们上课？你是在看我吃东西，还是看我上课？”金老师一发火，把武百吓住了。

七省说话了：“金老师，武百很早就有这个毛病……”七省的话没说完，就被金老师打断了：“什么毛病？想吃就吃，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你们是五年级的学生，犯了错误就给自己找理由吗？”

要是别人，不会再跟老师争辩了。但是七省要接着把话说完。七省就是想把武百的毛病跟金老师说清楚：“我们都了解武百，他一饿，就得吃东西，不吃东西，他就出虚汗。他一出虚汗，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连听课也听不进去！武百的毛病，大家都知道！同学们是可以证明的！”

金老师看着七省，脸上挂着微笑：“我想听武百亲自解释，你的话挺多！”所有同学都觉得金老师此时脸上的笑容不那么好看了。武百抓住这个时机，把嘴里的东西使劲咽了下去。因为下咽太猛，食物在食道的某一个部位堆积在一起，无法顺畅通过。这让武百很难受，他本能地伸长脖子，扭了几下。

当武百跟自己食管里的食物打架时，金老师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像是街边上的美女广告，冷冷的，没有温度，一年四季一个表情。

七省把自己喝了半瓶的矿泉水扔给了武百。七省知道金老师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在斥责他。但是七省不管，他要帮助武百解决食物下咽的痛苦。

“大家都看见了吧，武百现在是有吃有喝了。等他吃饱喝足了，让他谈谈在第四节课的课堂上吃东西的幸福感受。”金老师话里的讽刺意味，是故意让大家听出来的。

武百又朝天伸了一下脖子，刚才灌下的几口水，让他舒服了很多，表情也没那么痛苦和扭曲了。

金老师的微笑让同学们感到不安。

武百的两只手在抖，这是生理反应，一到第四节课饥饿感降临时，他的两只手就会抖，包括两条腿。假如第四节课不幸是体育课，武百就惨了，不论是蓝球还是足球，他都是最弱的选手。大家都不愿意与武百一队，武百硬要加入某一队时，就会有人问他：“你吃东西了吗？如果没吃，就去找同学要点儿吃的！”

往常，武百吃了东西，手和腿就不抖了，起码不会抖得像通了电那么厉害。

现在，武百的手和腿还在抖，吃了东西也不管用，金老师的微笑让武百的消化功能大大减退。

“从今天开始，我不想看见任何同学在我的课堂上吃东西！”金老师说，她看见大家惊慌和意外的表情，金老师又让微笑爬到了她的脸上：“这是我今天定下的班规！当然了，除了有人生病，可以吃药！吃药可以！除吃药外，什么都不能吃！”

教室里很安静。金老师的话像是难以消化的食物，堆积在教室里，等大家一点一点消化。

金老师又补充了一句：“刚才，我说过的话，希望大家都记住！”

下课后，武百情绪低落，谁都能看出来。七省说：“武百，到了第四节课，你还是可以偷偷吃东西的！”

武百闷头喝一瓶饮料，很郁闷。

张萌说：“我觉得金老师不爱我们！”张萌也没忘记金雅菁老师第一次在班上的亮相和演说。

武百把空塑料瓶捏瘪了，扔向街边的垃圾箱，回头说道：“金老师不爱我们！”

七省把武百没投进垃圾箱的塑料瓶捡起来丢进去，提醒武百说：“又冲动！别那么容易冲动好不好？”

武百粗声说道：“我说了，金老师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七省说：“我不跟你说了。再说，你非要用脚踹垃圾箱了。”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武百果然上去踹了垃圾箱一脚。

七省不再劝武百，他了解武百，再劝一句，武百心里的火会蹿得更高。

武百说：“我妈看见我吃东西，就知道我饿了。我妈能不让我吃吗？”

七省想说：“金老师可不是你妈。”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