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散伙饭VS入伙饭(一)
春雷是村子里的小灵通,有什么新消息他总是最先知道。
晌睛的秋日,他开着大奔回村跟大家说,村子动迁快了,就是这入冬年前的事了,大家要准备收拾家务。
说完,开着车忙不迭的又跑了。
大伙说都准备了几年了,有啥好准备的,几个人带行李衣物搬去就行了,至于这些用了多年的旧家具选择性的带几样,其他不要的就劈柴烧了罢。
“劈什么柴?烧什么烧?现在都烧天燃气了,谁家还有烧土灶?”建民大叔说道。
土灶还是有几户人家保留着,但都久已不用了,因为没有了柴禾,成了摆设。
烧炭火炉子的大大小小的炉子倒也有几户保留着,但也只是个摆设,收废品的不肯收罢了,不值钱,不然也早卖废品了。
金钗把家里不用旧桌椅板凳找出来,往墙角堆,扔得到处都是。
强国叔把他的鱼叉鱼钩拿出来,怔怔地看了半天,有些不舍,以后怕是真的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对了,各家各户的农具,也用不上了。
建民大叔招呼各家把农具统一交上来,将来给度假村留着,栽树割草兴许能用得上,可别都瞎卖废品浪费了。
不多时,叉草的铁叉、锄头、铁锹、扫帚、镰刀、扁担、刨子、齿耙等农具都堆到了春雷家门口。
水生还一瘸一拐地拿来了一个打药的药鼓。
建民叔正在看一个钉耙,许是想着象电视里的猪八戒的武器,自觉好笑,拿在手上比式了两下。
水生卸下药鼓扔得远远的,说:“终于把这个累赘扔了,前几年我给家里的稻子打药的时候,没封好口鼻,中毒进医院了,现在我看见这玩意儿心里就发悚”。
爱民大叔说:“打药的时候要做好防护就没问题了,这些农具可都是不可缺的呀,种田少不了”。
建民大叔说:“水生这药鼓洗得倒挺干净的,留给度假村的开发商,给草除虫可以用,多会儿想种地了可以过来看看这些农具,也是个念想儿”。
看着这些堆在地上的农具,浸透着大伙多少的汗水和泪水!又承载了多少悲伤和喜悦!曾经对美好富足生活的向往,都寄托在手中的这些农具上。
真要扔掉它们时,大家竟有些依依不舍。
爱民大叔看了看天,天瓦蓝瓦蓝的,飘着几丝絮状的白云,看得人心底瓦亮瓦亮的。
“以前的饮马河大队的高庄村,就要成为历史了,搬到新建的丹桂小区,就成了丹桂园小区居民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该退休了”,说着他老人家伸了个懒腰。
母亲正好走到这群人面前,听到这句话,急忙问:“那您老队长退休了,谁来当接班人?”。
“大家再选举呗,我累了大半辈子了,也该去享享清福了”,爱民大叔笑着说。
人群中立刻有人说:“我看春雷就合适”。
大伙应和说:“对,春雷合适”。
爱民大叔说:“谁知道他愿不愿意,他现在也忙得很,又是饭店又是运输队,还有幼儿园的事儿,怕是忙不过来”。
大家想想也事,人家春雷那么忙,愿不愿意来居委会工作还很难说呢。
又有人提议毛货,也就是高福毛老总来当居委会的书记。
建民大叔摇了摇头,“不现实,他现在工程大得很,工地都开到了全国啦,广东、东北、江苏都是他的工地,他哪有闲心来居委会呆着?不现实不现实,你们也就念想一下而已”。
没办法,大家只有再往下继续物色合适的人选。
有人提议找个稍微年轻点的,能多干几年,建民大叔说这个提议好。
于是大家一致想到三改,三改性情随和,办事稳当,事事能为别人着想,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爱民大叔带一带他,准能上路。
爱民大叔也点头表示赞同。
高庄村以后将不复存在了,老年人的心中有些依依不舍,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油然而生。
几个爷们说高庄不能就这样消失了,要吃散伙饭纪念一下,把现有村里的人都叫来,吃顿大锅饭,那才显得有意义。
这个提议立马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村里闲下来的人手多,做顿大饭还能把人团结到一起。
当即就由建民大叔去做方案,准备细节,爱民大叔负责调派人手。
我离开村子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到村口,还不忘对我说:“到时你一定要抽空回来呀”。
我答应了一声,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事,我当然乐于参加。
第二个周六,我早早地回到了村子里,听说在以前的小队队部的空地上举行散伙宴,我想一定是热闹非凡的,拔腿就往队部跑。
现在的小队部显得有些荒凉,因为没有地种的缘故,晒场都没派上用场,长满了野草,因为要用场地,昨天才有村民来把野草锄掉,清理出一大块地出来。
小队部的鼎盛时期是农业合作社时期,我记得父母亲每到秋收的季节都要在这里打几个通霄的稻谷。
我每每到傍晚还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都要到这里来瞄一瞄有没有社员在摸黑干活。
农村土地承包之后,这里也是各家各组晒谷子麦子的重要场地,因为离村口远,鸡鸭鹅等家禽轻易来不了,所以这里成为非常热门的晒场,经常还排不上档呢。
当然我孩提时代最深的印象是,队部的晒场上经常晒花生,当花生晒到快要干的时候,泥都从壳上脱落下来,这个时候趁看晒场的老爷爷打盹的功夫,小伢子们抓上两大把就跑,等老爷爷听见动静,大声呵斥着追过来时,我们已经跑远了。
我从来没见过看场子的老爷爷追我们超过十步,总是声音大,步子小,吓唬多过追击。
现在想起来,老爷爷或许根本就没想真要抓住我们。
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变成了纪念仪式的场合,纪念曾经耕耘播种过的地方,流过泪水流过汗水的地方,以吃一顿大餐这种最简单最传统最中国的方式,来表示对这片土地和村庄的怀念。
因为是要去过更幸福的日子了,所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没有半点悲伤,说是散伙饭,其实是一顿快乐的午餐,以吃饭的方式找乐趣找快活的饭局。
我到场的时候,炉火已经点燃起来。
不知是谁从哪儿整来了二个大铁桶当炉子,里面烧的煤球,通红的煤球把炉火烧得旺旺的。
煤球一定是谁家没烧完剩下的,要不然现在都少见。
别外一个是小铁桶,也是烧的煤球,有一口小一点的铁锅放在上面正滋滋的冒着白汽。
不远处用红砖垒了一个土灶,上面放了一口敞口大铁锅,小婶跟秋芸两人正在洗一个木制的蒸米饭的甑,这一甑的饭能供五桌席的人吃,当然现在人们的饭量都小,要是在农业合作社那年代,也就够两桌席的人吃了。
小婶说要大约有五十人来参加,有上班去了和在外地回不来的,所以只要蒸三甑米饭就够吃,早早开火蒸熟,蒸熟的米饭用热毛巾盖上,封住木头盖子上的所有缝隙,能保温很长时间。
看我这个不擅家务的人来了,兰英婶招呼我去摘菜。
肉和鱼已经堆在案板上了,是高福毛高总一早就招呼人送过来的,快手快脚的兰英婶正在杀鱼,志志母亲已经把肥肉瘦肉都切好了,堆在盘里备用。
强国叔养了六只鹅,估计搬家住楼房之后没地方养,被光宗捉了来,要现宰了给大家吃肉喝汤,强国叔虽然万分不舍,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看着光宗提着刀拎着捆住双脚的鹅走到场地的边缘,几个小伢子好奇地跟过去。
只见光宗并没有象老太太们平时杀鸡那样拿刀在鹅脖子上一抹,而是把鹅摁在砖头上,手起刀落地直接斩首,伢子们吓得捂着眼四散奔逃。
光宗笑嘻嘻地拿着杀好的鹅过来时,见秋阳一脸怒气地瞪着他不说话,老远丢下鹅跑了。
“再狠的人他也惧内,看到没有?”兰英婶说。
这边甑上的香米饭蒸上了,那边大灶上的铁锅里炒上了,香味飘了过来。
忽然大铁锅里炒菜的俩个人吵起来了,原来是秋阳跟水生媳妇因为菜的咸淡意见不统一吵起来了,秋芸嫌鱼汤太淡,水生媳妇则认为咸了,两人起了争执。
秋阳将勺子一扔,说:“就你能干,你一人做吧”,
水生媳妇也不示弱,将铁勺一扔,说:“我也不管了,咸也罢淡也罢,做什么味儿大家吃什么味儿”。
建民大叔左边瞧瞧,右边看看,说:“哎,你们都跑了,这锅汤怎么办呀,我可是一辈子没做过饭的呀”。
小婶跟兰英婶只得走上前去,舀了一勺汤尝了尝,都说偏咸,建民大叔松了一口气说:“总算统一了”。
小婶建议往汤里加点糖中和一下,兰英婶说放有酸味的西红柿减咸味更佳。
一时间两人找的找白糖,找的找西红柿。
建民大叔又开始紧张起来,忙说:“我建议啊,半勺白糖,半个西红柿,您两位大先生可千万别再打架啊”。
我们几个人看见建民大叔那个紧张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锅汤盛起来后,建民大叔又去把秋阳跟水生媳妇请回来,接着炒下面的菜。
小灶主要是用来炖骨头,蒸肉和鱼,不需要人时刻盯着,只需要隔一段时间来换屉一下就行,这个活交给了红兵哥。
他是个安静的人,这会儿也被这热闹场面感染得红光满面。
金钗真的把家里的破旧木板拿过来当柴烧了,放在垒起来的土灶里蒸米饭简直不要太省心,隔一阵子过来往灶膛里头推一下就可以了,看火的人还可以时不时地打野跟人聊几句笑话。
有人提议去搬几张桌子板凳来,不然怎么吃饭呀?
爱民大叔说不用,咱们按原来我们修水利时的那种吃法,一人回家拿一个搪瓷碗一双筷子就成。
以前生产队打夜场谷哪有什么桌子椅子啊,都是一人一碗,饭菜都盛在碗里,蹲在地下吃,大家吃得香着呢,今天吃饭,就是要吃出劳动人民的感觉来。
这样也新鲜,小伢子们踊跃举手赞成。
开饭前,建民大叔提议大伙儿唱支歌,要唱支老歌,有大生产那个时候的情调。
兰英婶说那就唱《团结就是力量》吧。
于是兰英婶起头,大家唱起《团结就是力量》,因为有人领唱,唱得还算整齐,老一辈的人声音最洪亮。
唱完歌了,开始吃饭。
吃饭的人排成一条长队,一人端个大碗,先是去蒸米饭的锅里打饭,然后再去几个大盆子里打菜,菜盆有五六个,分别有米粉蒸肉、烧鹅肉、草鱼块、炒青菜炒藕片、鸡蛋炒嫩荷叶、香菇炖鸡、香辣萝卜干等等。
打了饭菜的站到一边吃起来,吸溜吸溜的吃喝声传了过来。
伢子们边吃边闹,端着搪瓷碗跑,引得大人们一片呵斥。
年轻人站着边吃边笑,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老一辈的都蹲下来吃,仿佛在寻找往日里边劳动边吃粮的感觉。
爱民大叔和建民叔紧挨着,两人喝一口肉汤,对望一眼,笑了。
爱民大叔说:“唉,那时候哪有这么好的肉汤喝呀,一年吃不上几回肉,秋收通霄打稻谷的时候,一人能发三块米粉蒸肉当霄夜,都还舍不得吃,都带回去给孩子们吃。现在变化多大呀,肉都吃腻了,萝卜青菜变成了好东西,哈哈哈”。
一个小伢子不信说:“一个人才发三块肉呀,还不够塞牙缝呢”。
大伙笑了起来说,“小伢子不懂,那个时候生活不富裕,有吃的就不错了,哪象你们现在这么幸福呀?”。
正在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从远处跑来一人,边跑边喊:“等一等,给我留点,别都吃光了”。
原来是春雷。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说:“都不叫上我,就吃上了”。
大家说:“你自己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春雷没带碗,拿起一个空菜盆,找了一双多余的筷子,盛上饭,到装菜盆里来盛菜,看了一溜菜盆说:“我只当你们吃忆苦思甜饭来着,想着会整些个野菜、南瓜饭什么的,馋了我一上午,哪知道你们这饭菜整得跟饭店里似的,全是鱼和肉,看来我想错了,野菜饭没吃上”。
说着他在每个盆里舀了一勺,端到一边呼呼大吃起来。
建民大叔呵呵了两声说:“要吃野菜呀,这地里多的是,自己拿小铁铲来挖来,要多少有多少”。
春雷嘴里包着一大口饭说:“哪有时间哪”。
春雷妈说:“我明儿挖些给你送到城里去”。
春雷应了一声。
吃完饭,大家收拾家伙什,有人问建民大叔这些炉子要不要加炭,建民大叔说不加,熄了吧。
不是还要接着吃入伙饭吗?
就是加入丹桂园小区,成为小区的居民的入伙饭?
爱民大叔说,入伙饭不在这吃,入伙饭上春雷的饭店去吃,由他请客,我顺便发表一下卸任感言。
大家伙又哄笑起来。
开始收拾场地,抬炉子顺到场子边,打扫卫生,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东西。
休息片刻之后,人们在一起聊天,不愿散去。
有人起哄说舞蹈队的该来个表演,会唱戏的也来一段给大家消消食儿,大伙都吃的太饱。
其实会唱会跳的人心里早痒痒了,想露一手呢。
论唱戏,当然少不了兰英婶,她拿手的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是村里的大明星。
还有秋芸跟金钗的对唱《刘海砍樵》,一应一答也格外地吸引人。
最后是压轴的“紫云裳”舞蹈队的广场舞,得过奖的,差不了。
乡亲们个个吃得饱,看得饱,满意地回家再补个午觉,小日子滋润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