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3:先王冢](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21/25116321/b_25116321.jpg)
第6章
在讲述这场万劫不复的毁灭之前,我还得先说说我和犹太人马内斯·赖西格的相遇,以后还会再讲到这个人。
马内斯·赖西格来自加利西亚的茨罗托格洛德。我不久之后对茨罗托格洛德就非常熟悉了,可以在这儿先描述一下它,我感到这是必要的,因为它就像齐波尔耶一样,已经不复存在了。它毁于战争。以前是座小城,一座很小的城市,但毕竟是座城市。如今它已然是一片广阔的大草原了,夏季长出三叶草,蟋蟀在高高的茅草间唧唧地叫着,那儿的蚯蚓粗大肥壮,云雀会突然俯冲下来啄食。
犹太人马内斯·赖西格在十月的某个清晨到访,他来得很早,就像几个月前,他的朋友,我的堂兄布兰科一样。我的堂兄布兰科介绍他前来。“年轻的先生,”赖西格说道,“一个犹太人想和这位年轻的先生谈话。”我那时认识几个犹太人,当然都是维也纳的犹太人。我绝不讨厌犹太人,更确切地说,正是因为原本流行于我所交往的贵族阶层与上流社会的反犹主义,在那个时期已经成为流行于大楼物业管理员、小市民、烟囱清扫工以及裱糊匠当中的一种时尚了。这绝对与流行时尚的变化相类似,比如市政厅服务人员家的女儿流行在周日戴的帽子上插一种鸵鸟的长羽毛,然而,早在三年前,特劳特曼斯多夫家族[5]或者赛切尼家族[6]的贵妇人就在周三的帽子上戴过同样的鸵鸟毛了。如今很少能看到,一位赛切尼家族的贵妇人会在帽子上装饰市政厅服务人员家的女儿所使用的那种鸵鸟毛;很少能看到,一个高尚的社交圈会蔑视犹太人,我正好属于这个圈子——或许,仅仅因为,看不起犹太人是我的管家才会做的事情。
我走进前厅,我已经准备好看到那样一位犹太人:他应该像我认识的那些犹太人一样,从外形就能辨认出职业,并且还看得出有些文化,就像我认识的货币兑换业务员、兜售物品的小商贩、服装商人和妓院里的钢琴演奏者。进入前厅后,我看见一个绝对不符合我对犹太人的想象,甚至完全可能颠覆我想象的男人。他肤色黝黑,身体壮硕。不得不说,他的络腮胡子,光滑的暗黑色的络腮胡子,包围着那张线条强硬、颧骨突出的棕色脸庞。不,这张脸简直就是从胡须中生长出来的,胡须仿佛早就存在了,存在于脸庞产生之前,它仿佛经年累月地等待着,等待着去包围面庞,然后再恣意生长。这男人高大强壮,手里攥着一顶带帽檐的棱纹平布黑帽子,头上戴着一顶圆形的天鹅绒小帽——神职人员有时会戴那种式样的帽子。他倚门而立,强壮有力,不可捉摸,就像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双手握拳,手红彤彤的,像两柄锤子般从长袍的黑色袖管里垂下来。他从棱纹平布帽子内部的皮质帽檐里掏出一封信,信折叠成狭长的形状,是我的堂兄布兰科用斯洛文尼亚语写的。我请他坐下,但是他用双手羞怯地表示了拒绝。在我看来,用他的双手表达拒绝这件事令他显得更羞怯了,而他这双手明明可以摧毁我、窗户、大理石小桌、立式衣架以及前厅里的一切。我阅读这封信。我从信中得知,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来自茨罗托格洛德的马内斯·赖西格,是一位马车夫,是我的堂兄布兰科的朋友,当我的堂兄一年一度穿梭在帝国的王室领地上售卖板栗时,曾在这位信使那儿享受到了膳食和免费的住宿。我的堂兄认为,以我们的亲戚关系以及友谊的名义,我有责任帮助这位马内斯·赖西格——在他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的各个方面。
他希望得到什么帮助呢,这位来自茨罗托格洛德的马内斯·赖西格?
原来,他是想为他颇具天赋的儿子埃弗拉伊姆在音乐学院谋到一个免费学习的名额。儿子不想当马车夫,也不想被困在帝国的远东地区。在父亲看来,埃弗拉伊姆是一个天才音乐家。
我全部应承下来。我出发去找我的朋友肖耶尼基伯爵。首先,在我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是唯一的加利西亚人;其次,他能搞定那些古板的奥地利公务员,消除他们那些陈旧而传统,同时又是有效的抗拒:通过恫吓、暴力、诡计和欺诈等手段,这些是我们这个世界——一个长期没落的古老文化世界的有利武器。
傍晚时分,我和肖耶尼基伯爵在我们的维默尔勒咖啡馆会面。我大约知道,除了请求他为同胞帮忙之外,其他事情几乎不会引起他的兴趣。他不仅没有职业,而且也没有工作。他原本可以在军队、行政部门、外交方面取得所谓“了不起的成就”,然而,由于鄙视、笨蛋和混蛋,他全然拒绝了这些工作。他喜欢把所有掌管国家的人称为“肉圆脑袋”,他以慑服枢密官们为乐,他认为,用非官方的威严征服他们才是一种真正的权威。他对待服务员、马车夫、侍从和邮差却友好亲切、宽容大度、热情周到,当他向保安或守门人打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他从来不会忘记摘下帽子;然而,当他在外交部、州政府、教育和文化部进行交涉时,他的面容变得冷淡而傲慢,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让人几乎认不出他来。如果说他在政府机构楼下的入口处,在穿制服的守门人面前,尚带着一点儿恩赐似的宽容,有时甚至呈现出一种亲切友好,那么随着他每登上一级台阶,他对政府官员的反抗显而易见地在不断增强;当他到达顶层时,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施加可怕的刑罚。一些办公大楼的职员已经认识他了。当他在走廊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对勤杂人员说“请通报枢密官!”时,极少有人会询问他的姓名,然而他会用或许更轻微的声音重复:“请立刻通报!”不过,最后一个“请”字听上去已经加重了语气。
除此之外,他还喜爱音乐,因此,我觉得请他帮助年轻的赖西格是合适的。他立即应允下来,答应于第二日着手办理。他答应得毫不犹豫,这让我开始感到内疚,我于是问他,在他帮忙之前,是否想要先测试一下年轻的赖西格的才能。他却激动起来了。“您可能了解斯洛文尼亚人,”他说,“我也了解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正如您向我介绍的那样,父亲叫马内斯,是一个马车夫,儿子叫埃弗拉伊姆。这些信息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我借助第六感都能了解。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无所不能。十年前我还不喜欢他们,现在却喜欢,因为这些‘肉圆脑袋’开始排斥犹太人了。我只需打听一下,谁坐在这些主管的位置上,尤其要去打听一下那些反犹主义者。因为我想让他们对年轻的埃弗拉伊姆感到恼火,我会和老马内斯一起去。希望他看上去就是个地道的犹太人。”
“他穿着一件半长的袍子。”我说。“好,好,”肖耶尼基伯爵叫起来了,“这就是我的同胞。您知道吗?我不是爱国主义者,但我爱我的同胞。一个国家,甚至一个祖国,是有些抽象的,但是同胞是具体的。我不可能爱恋所有的麦田和稻田,所有的冷杉林,所有的沼泽地,所有的波兰女子和男子。但是爱恋某一块田地、一小片森林、一洼沼泽、一个人,这会令我幸福!我可以看见并抓住它,它说着我熟悉的语言;当它是一个个体的时候,正好就是熟悉的化身。此外,还有我称之为同胞的人——即使他们出生在中国、波斯或非洲——看见第一眼,有些人就令我备感熟悉。什么是真正的‘同胞’?作为上天恩赐的标志,这不费气力便可知晓。此外,如果这个人正好在我生活的土地上出生,这令我感到幸福!但是第二点纯属偶然,第一点才是命运使然。”
他举起杯子,呼喊道:“同胞万岁!全世界的我的同胞万岁!”
两天后,我把马车夫马内斯·赖西格带到克雷姆斯酒店,在那儿与肖耶尼基伯爵见面。马内斯勉强坐到单人沙发的边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黑色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好像不是他自个儿,而是其他人让他偶然坐到了沙发的边缘上,他自己好像没有能力占据整张沙发。他偶尔会毫无逻辑地重复道:“请帮忙,先生们!”或:“衷心感谢,先生们!”——除了这两句话,别的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看上去也没怎么听懂肖耶尼基伯爵说的话。肖耶尼基伯爵正在向来自茨罗托格洛德的马车夫马内斯讲述茨罗托格洛德的景色,肖耶尼基熟悉加利西亚的所有地区。
“那么,我们明天十一点去处理这件事!”肖耶尼基说。
“衷心感谢,先生们!”马内斯说道。他一只手摇动着棱纹平布帽子,另一只手脱下小帽。他在门口再次鞠躬,门卫帮他撑着门,他愉快地朝着门卫微笑致谢。
年轻的埃弗拉伊姆在几周后真的被音乐学院录取了。这个青年前来感谢肖耶尼基。当时,我也在肖耶尼基居住的宾馆里。年轻的埃弗拉伊姆·赖西格几乎是瞋目而视,这个小伙子的致谢似乎是一种指责。他说的是波兰语,我借助斯洛文尼亚语的帮助,仅能听懂三分之一。但是从肖耶尼基伯爵的表情和目光里,我体会到,他喜欢这个年轻人谴责性的、严格来说是傲慢的态度。
“就是这种派头!”青年离开以后,肖耶尼基说道,“我们那地方的人不会向别人说‘谢谢’——正好相反。加利西亚犹太人是骄傲的,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他们生活在想象中,他们享有优先权。他们面对非难与辱骂平静自如,他们接受优待与照顾也平静自如。别人如果挨骂,总是恼怒不已;如果得到恩惠,总是卑躬屈膝。无论是羞辱还是恩惠都不能感动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他们天性高贵,因为高贵者的特征首先是平静自如。除了在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身上,我从未在别处见到过同样的平静自如!”
肖耶尼基用经常向我讲述“我的财富”“我的凡·高”“我的乐器收藏”时那样的语气,讲述着“我的加利西亚犹太人”。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如此赏识犹太人的部分原因在于:他视之为自己的财产。似乎他们不是出自上帝的意愿出生在加利西亚,而是他亲自在上帝那儿订购了他们,就像他习惯于在著名商人波利策那儿订购波斯地毯,在意大利鸟贩子斯卡皮尼那儿订购鹦鹉,在小提琴制造者格罗绍尔那儿订购罕见的古董乐器一样。他对待他的犹太人,就像对待地毯、鸟儿和乐器一样细心周到、风度优雅。因此,他认为应当有义务给傲慢青年的父亲——老实的马车夫马内斯写一封信,祝贺埃弗拉伊姆被音乐学院录取。因为肖耶尼基担心,马车夫马内斯会抢先给他写来感谢信。
然而,马车夫马内斯·赖西格在很久之后才寄来感谢信,并且完全没有提及命运的眷顾——把他以及他的儿子送到肖耶尼基伯爵和我身边,反而盛赞他儿子埃弗拉伊姆的才能,维也纳音乐学院应该为录取他而感到幸运。他在青年人与肖耶尼基见面两天后来拜访我了,他说:“如果有谁能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那个人一定是他——我总是对我的儿子埃弗拉伊姆这样说。他能成大事。您必须请他为您演奏一下。他很骄傲。谁知道他是否愿意为您演奏呢!”——我帮助他的儿子在音乐学院谋到一个学习的机会,这似乎是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应该就此向马车夫马内斯·赖西格表示感谢。
“您必须亲自去拜访肖耶尼基伯爵,”我对他说,“向他本人表示感谢。”
“他是一位正派的伯爵先生!”马内斯肯定地说,“我将会向他道别。他已经听过我的埃弗拉伊姆的演奏了吗?”
“还没有!”我说,“您可以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马车夫马内斯·赖西格的火车是夜晚十一点钟的,将近八点时他来找我,请求我,其实几乎是命令我,带他去肖耶尼基伯爵下榻的宾馆。
好的,我带他去见肖耶尼基。肖耶尼基很感动,几乎是有些兴高采烈。是的,他甚至有些激动。“棒极了,”他叫道,“他来感谢我。我才对您讲过:我们犹太人就是这样的!”
最后,肖耶尼基感谢了马车夫马内斯,感谢后者给予他机会认识这世上的一个天才。听上去,似乎肖耶尼基在这十年或二十年来,除了等待马内斯·赖西格的儿子之外,别无他求,并且这个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精心呵护的愿望如今终于得以实现了。出于感激,他甚至提出给马内斯·赖西格返程的路费。马车夫马内斯拒绝了,不过他邀请我们两人去他家。他说,他有一栋带三个房间和一间厨房的房屋,一座饲养他的马匹的马厩和一个停放他的车和爬犁的园子。哦,他并不是一个贫穷的马车夫。他甚至每个月能赚到50克朗。如果我们想去他那儿玩的话,会不虚此行。他已经做了充分准备,我们将什么也不缺。
马内斯也没忘记提醒肖耶尼基和我,我们有义务照顾他的儿子埃弗拉伊姆。“大家必须保护这样的一个天才!”他在告别时说。
肖耶尼基承诺会照顾他的儿子,并且许诺,我们明年夏天一定去茨罗托格洛德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