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与视像: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空间表现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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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表现中的空间意识(一)

绘画作为空间艺术不但反映人们赖以生存的现实空间,而且也反映主体人的空间意识。不同民族的绘画艺术在长期的发展之中,受各自民族文化的影响,逐渐形成了不同于其他民族绘画的空间表现方式,这种空间表现方式集中体现了民族绘画的空间意识。中西传统绘画在长期独立的发展过程中,渐渐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空间表现方式,体现出了不同的空间意识。要探讨中西传统绘画的空间意识,就必须对空间与绘画空间的概念及含义加以认识,这样才能较为全面地认识到中西传统绘画的空间意识,并揭示出蕴含在中西传统绘画之中的文化价值和精神。

第一节 空间、空间意识与绘画空间

空间即自然空间。空间意识是指人们通过大脑和感官以及心理的作用,对自然空间认识和想象的综合。空间与绘画空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同时又有着密切的联系。自然空间具有客观实在性,是真实的;绘画空间则是由画家创造的,具有虚拟性特点,是一种视觉幻象。自然空间是物象置身其中的场所,它无限延伸,体现出无边无际、无形无状的特点;绘画空间是艺术家创造的,它有具体的形状,也被限定在人们的视阈范围之内,并完全作用于视觉,是一个充满感情符号的空间世界。

一 空间与空间意识

绘画空间体现着画家的空间意识,这里的“空间”指的是自然空间,或现实空间。从哲学上来说,空间是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是指物质运动的广延性和伸张性。所谓广延性和伸张性,就一个具体事物来说,是指它存在的规模、位置、体积、距离等。对任何一个具体物体而言,它都有长度、宽度、高度,也都有上下、左右和前后的相对方位,物体与物体之间都存在分离和并存的相互关系,这些都是物质运动的空间特征。一个物体拥有体积的大小也说明它占有空间的大小。空间通过长、宽、高而显现,具有三维的特征。意识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是人脑的机能和属性,是物质世界的主观映像。马克思指出:“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25]这说明,物质决定意识,意识依赖于物质并对物质有反作用。空间意识则是人类意识的组成部分,它是直观感性基础上的先验形式,是主体人对自然空间的认识与反映,并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因此,空间意识不但具有对物质空间反映的一面,也有意识通过主观能动性对自然空间的无尽遐想和理解。空间意识的主要特征是通过人们的心理来体现,凭借着视觉、触觉、感觉、体觉等感官媒介获得的。

物质的运动把空间与时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其运动离不开时间和空间,离开时间和空间的物质运动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想象的。空间具有无限的广延性并与时间合体形成了物质存在的形式,构成了一切物体生存的场所。无论在宏观领域,还是在微观领域,物体的存在都占有一定的空间,物质的运动是在空间和时间中进行的,物质运动都具有空间特性和时间特性。马克思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26]因此,空间作为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它具有客观实在性,这是不变的、无条件的,因而是绝对的;同时,空间的具体特性是可变的、有条件的,因而是相对的。空间是绝对与相对、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马克思说:“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27]由此看来,人类的空间意识是在漫长的社会实践中逐渐产生的,是人们对自身生存环境和空间感知的理性思考,也包括对空间的想象和创造。人们之所以思考和研究空间,是因为空间与人们的生存息息相关,人们的生活及其丰富的社会活动都是在空间中展开的。在历史中形成的空间知识是人们认识自身和环境以及各种关系的前提,也是人们把握自然和现实的前提。“人之对空间感兴趣,其根源在于存在(Existence)。它是由于人抓住了在环境中生活的关系,要为充满事件和行为的世界提出意义或秩序的要求而产生的。人对着‘对象’定位是最基本的要求。”[28]人们在生活中要了解自己的位置和境况,要掌握自己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和物,并使这种活动正常地进行下去。最为重要的是,人们的一切意愿和理想也都是在空间中展开并得到实现的。“人为实现自己的志向,就必须‘了解’空间的各种关系,把它统一在一个‘空间概念’之中。”[29]由此看来,人们的空间意识完全受制于人们对空间的认识程度。皮亚杰就认为人们的空间意识是基于操作的图式,亦即基于事物的体验。也就是说人们的空间意识是建立在自身对于事物的认识之上的。他说:“空间知觉是分阶段构成的,而不是作为已经完成的东西从精神发达的最初阶段被赋予,这是十分明显的。”[30]随着人类对客观世界认识的不断提高,人们的空间意识也随之发生变化。人类从最初对周围环境的感受、经验、认识,空间意识被局限于以自我为中心的狭小范围,停留在对物体的位置、方位、大小等不超越人们视觉经验的范围内。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的视野不断扩展,甚至直指浩瀚的太空和无垠的宇宙,这样,人们的空间意识也随之得到了扩展并包含了多层次的内容。

空间概念则是对空间经验的抽象概括,是人们对空间研究与思考的结晶。哲学上的空间观念与物理学、数学、心理学等空间观念紧密相连。“空间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自伽利略和牛顿以降才逐步得以明确。随着时间的推进,针对空间概念的理解和运用也逐渐繁复起来:空间可以是一种均匀的、在任何位置和任何方向上都是等价的,又是感官所不能觉知的欧几里德空间,也可以是一种能够被体验的,与人及其感觉作用联系在一起的知觉空间。”[31]对于空间概念的认识,诺伯格·舒尔兹认为应该从五个方面思考,它们是:肉体行为的实用空间(Pragmatic Space)、直接定位的知觉空间(Perceptual Space)、环境方面为人形成稳定形象的存在空间(Existential Space)、物理世界的认识空间(Cognitive Space)、纯理论的抽象空间(Abstract Space)。他认为:“实用空间把人统一在自然‘有机’的环境中,知觉空间对于人的同一性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存在空间把人类归属于社会文化。认识空间意味着人对空间可进行思考。最后,理论空间则是提供描述其他各种空间的工具。”[32]诺伯格·舒尔兹对空间的客观划分和思考充分说明了空间概念的多义性和复杂性。正如意大利建筑理论家布鲁诺·赛维所说:“不像其他那些属于某一专门方面的解释,因为空间方面的解释可能是政治方面的、社会的、科学的、技术的、生理——心理的、音乐的和几何学的,或者是形式上的。”[33]我们说哲学上的空间观念是对物理学、数学、心理学等空间观念的概括与总结,物理学、数学、心理学等空间观念是对哲学空间观念的印证,使其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空间意识具有明显的主观性的特点,在绘画创造中带有诗性的浪漫色彩。它不但反映自然空间,使其建立在自然空间的基础之上,尊重自然空间的逻辑,同时它可以超越自然空间的限制,以主体对自然空间的想象和认识为特征。人们的空间意识诉诸主体的心理作用可以作诗性的发挥以实现对自然空间的超越,使空间意识更加具有主体性和主动性的特点,而且具有更大的自由性和模糊性,因此空间意识与自然空间相比具有更加明显的主观性和随意性特点。确切地讲,绘画空间就是画家空间意识的折射,体现出明显的主观性特点。

二 绘画空间与自然空间

绘画空间的概念是较为复杂的,对它做出一个准确的解释并不容易,只能对它有一个相对的阐释和界定。绘画空间与自然空间相比较,是非物质的,它不是由画布、颜料或由纸、墨构成的,而是经过艺术家的独具匠心的构画,使虚幻的形状相互平衡所构成的空间。这种空间依赖于人们的意识而存在的主观事物,是人们以视觉的方式加以认识的,对它的空间感觉仅仅局限在视觉的范围之内,而不是如同自然空间一样依靠视觉、触觉、听觉等全方位的把握并能身临其境。美国鲍灵格林州大学的《艺术基础》中把绘画空间解释为:“相比于装饰性图像而言,属于‘造型性’的,被用来主要指所有的立体图像。艺术家将作品建立在他们的客观世界的经验上,那么自然的结论就是,他们应该探索立体的资源。”[34]这样看来,自然空间是绘画空间的基础,绘画空间是对自然空间的反映。确切地讲,绘画空间是自然空间的主观反映,是画家通过特殊的材料和方式对自然的把握,是一种主观表现。绘画空间是现实空间的反映,人们依靠现实空间的逻辑来认识和把握绘画空间,也即依靠一种从现实空间中形成的空间感来认识绘画空间。《辞海》把空间感解释为“根据透视原理,运用明暗、色彩的深浅和冷暖的差别,表现出物体之间的远近层次关系,使人在平面的绘画上获得立体的、深度的空间感觉”[35]。这样看来绘画空间其实就是一种依赖于视觉的,由艺术家创造的并以不同方式反映着自然空间的虚幻空间。

在绘画表现中,空间一般被界定为物与物之间、物与其四周及环境或包含于物之内的距离间隔和区域。也就是艺术家通过线条、笔墨、明暗、色彩以及透视、构图等造型手法,在两度空间的平面上创造出二维、三维或者多维的空间视觉效果。正如达·芬奇所说:“绘画借助于光和影,使平面呈显各种凹凸感,且彼此间的距离不等。”[36]绘画空间具有虚拟性和虚幻性的特点,有比较复杂的表现形式,一般分为二维、三维和多维的空间。具有再现性特点的绘画作品,基本是以摹仿自然空间为主,追求三维空间的显现;而具有抽象特点的绘画作品,不是以摹仿自然空间为目的,而是以点、线、面、色彩的独特组合,或是二维,或是三维,都是体现画家主观思想和一种独特形式的创造。传统绘画类型中的肖像画、风俗画、静物画、风景画、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都是画家以自然空间为依据的空间创造,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世界,展现了人与环境、物与景、物与物的相对的空间世界,是一种依靠视觉把握的虚拟空间。与自然空间相比较,绘画空间是充满感情的符号形式,它诉诸视觉的组织结构,承载着丰富感情和主观意念,成为一种浸透着人类丰富感情的表现符号。这种空间符号是有意义的符号,有形式也有内容。空间的符号形式是点、线、面、色彩、明暗、笔墨,而内容则是这些形式诸要素之间的有机的相互联系和现实世界的主观化展现。

自然空间与绘画空间的关系体现为: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自然空间即物理空间,也可称作现实空间,它是真实的,具有客观的真实性。它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并为我们所感觉、触摸、嗅到而且能被意识,是我们须臾离不开的客观世界。正如苏珊·朗格所言:“我们生活和行动于其中的空间,完全不是艺术中的空间。”[37]自然的物理空间尽管浩瀚无垠,但是它在人们所及的相对范围内是可以度量和认识的。绘画空间是依靠人的视觉而存在的,是虚幻的,是观念形态的。绘画空间是画家利用造型手法创造的带有幻觉性的虚拟空间,它是以视觉的方式呈现的,虽然可以通过感觉和意识得到,但不是真实的存在。绘画空间也是无法度量的。

自然空间是无形的,“众所周知,现实世界中的空间是没有形状的。即使在科学上,空间也只有‘逻辑形式’而没有实际形状;只存在着空间的关系,不存在具体的空间整体。空间本身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是无形的东西,完全是科学思维的抽象”[38]。绘画空间则是有形的。一幅绘画常常是人们生活中可见之物的幻象,并不超越人们的视野之外,它是虚拟的各种形状和具体物体幻象的组合体。它的独立之处在于它的实际尺寸的大小不可能超越人们观看的视觉范围,并从浩瀚无垠的自然空间中分离出来,形成一种独立的空间形态,而且完全是为视觉而存在的,并成为一种感性空间。苏珊·朗格称之为“虚幻空间”。

自然空间是三维的,它使物体置身其中,无法脱离。而绘画空间是在二维的平面上用颜料、笔墨通过造型法则创造虚拟的三维或二维的幻象,物体不能置身其中,只能从一个相对的外部点向里观看。

自然空间与绘画空间既有本质的区别,又有密切的联系。自然空间是绘画空间的基础,绘画空间是自然空间的能动反映。绘画是在二维的平面上所进行的视觉创造,是画家对于自然空间研究的一种抽象的反映。存在决定意识,画家运用造型手法所进行的绘画创造,完全是对客观现实的能动的反映,再现性绘画的空间效果也是依照自然空间的逻辑而展开,其中所刻画的物体也是自然空间中的人和物。画家创造的绘画空间,归根结底的依据是客观现实。尽管绘画空间是虚幻的,但是它始终无法摆脱自然空间的影子,并不时地体现着自然空间的局部或者再现自然空间中的人、物、景。正如苏珊·朗格所言:“绘画空间,不论感觉为二维还是三维(或平面还是立体),都从现实空间,亦即画布或其他物质承担者存在的那个空间分离出来。”[39]这样看来,自然空间与绘画空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并制约着人们观看绘画空间的方式。

绘画空间尽管受到自然空间的制约,但不完全受制于自然空间,因为人的意识具有能动性,尤其在艺术创作中。绘画空间的构成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的是一种空间意识,具有十分明显的主观色彩。画家在空间创构中可以依照表现的需要打破自然空间的逻辑,使画面空间成为一个充斥着主体思想的自在空间,是一种空间观念和意识的反映。由此看来,绘画空间更多地反映一种主体的空间意识。譬如中国山水画就充分体现出绘画空间与自然空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似乎是自然空间的展现,又超越了自然景象,使其成为理想和超迈的空间形态。譬如在西方绘画历史中的巴洛克绘画,画家表现空间极具想象力,画面空间如真如幻,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巴洛克绘画的空间就是画家在充分认识和把握自然空间的基础上的一种主观创造。

对于人类来说,不但要认识空间,而且还进行空间创造。自然空间给人一个置身其中的场所,它是客观的,并不按照人们的愿望而存在,因此人类也依照自己的愿望对自然空间进行有目的的改造、想象,并创造着符合主体意愿的空间形态。诺伯格·舒尔兹说:“人类自古以来,不只是在空间中发生行为、知觉空间、存在于空间、思考空间,为了作为现实世界的形象(Imago Mundi)表现自己的世界结构,还在创造空间。所创造的空间可称为表现空间或艺术空间(Expressiv or Artistic Space),它同认识空间一同占据着仅次于顶点的位置。”[40]由此我们知道,尽管绘画空间是虚幻的,也属于人类所创造的空间形态。“艺术时空是对现实时空关系的重新结构,是把物质时空形态转换为审美时空形态。”[41]艺术空间的创造是依照人们在现实中所形成的空间意识和观念而进行的,是对现实空间的能动反映,没有现实空间作为基础,绘画空间就无法构建和进行。

绘画空间是自然空间的理想体现。自然空间是敞开的、无限延伸的;绘画空间是虚拟的,是在一定的视觉范围内显现的。自然空间是敞开的,作为审美观照就显得比较分散。画家如果想创造出具有审美价值的理想的绘画空间,必须对自然空间进行加工、概括,使自然空间在画家智性的创造中成为充分表达思想感情和审美理想的绘画空间。充满感情和理想色彩的绘画空间不同于真实的自然空间,与自然空间相比,它更符合画家心目中的理想空间,更具有审美价值和人文精神。

第二节 中国传统绘画的空间意识

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是受制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认识,因此要从根本上理解中国传统绘画的空间意识,就必须对中国文化中关于空间的解释加以了解。空间概念的产生和解释是建立在人们对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认识之上的,它也从一个特定的方面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文化特点。

一 中国空间概念与空间意识

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直接体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观念以及中国人独特的空间意识。中国古人在与自然朝夕相处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中,形成了独特的空间意识。与西方注重物理空间的确认相比,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体现出拟人化的想象与诗性发挥的特点,具有较为明显的主观因素和情感色彩。

在中国早期的古代文献中,没有明确的关于空间的概念,最早的空间概念就是方位概念。根据古文献资料记载,早在新石器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开始观测天象、定方位、定时间了。据考古学家胡厚宣等人的研究,在殷墟甲骨文中就有“四方风名”的记载,这说明在当时就有了四方观念。据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思想中的“阴阳五行”就已经具备空间的含义。葛兆光认为阴阳最初与地理有关,他说:“‘阴’与‘阳’的概念我以为很早就应该有了,从字形从‘阜’上看,可能最初它们与地理有关。”[42]他认为在我国随着历史的发展,“阴阳”不只是表示山水南北方位,而且还包括了天象。他还认为“五行”最初与方位紧密相关,它来自殷商人的空间观念。“学界较普遍的观念认为后来的‘五行’观念正以商代‘四方说’为基础。而当古人能把‘天地四方’作为整体纳入自己的视野后,便标志着六方立体空间的确立。”[43]可见在我国古人那里,空间首先是以方位来表示的。如《管子》书中有《宙合》篇,后人解释道:“四方上下曰合”。“合”按照现在的理解就是抽象的空间概念。中国古人常常用“宇宙”一词来表示时空。《释文》引《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是指空间,即指向东西、南北、上下延伸的空间,宙是指时间,即包括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而且“宇”和“宙”是不能分开的整体。宗白华认为,“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的往来。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的世界。他们从屋宇得到空间观念”[44]。

在我国古代很早就有“天圆地方”、“上下四方”的空间观念,并把四方与四季相配。“我们知道,在古代四方与四季是相互配合的,特别是一龙一虎,分别象征东、西两方,而且引申为古代最关注的春、秋两季。”[45]从这种具有浓郁象征色彩的时空观念看,中国人对于空间的认识给予了诸多的感情色彩和想象成分,以人的情态化认识时空。这样也就铸就了中国绘画空间意识的诗性特点和主观因素,以及不求物理的感情发挥。

同时中国古人的空间概念又肯定了其客观实在性。《庄子·庚桑楚》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认为空间是一种客观实在性,它可以容纳一切,其本身却不能被别的东西所容纳。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揭示了空间的无限性。

在中国古人的空间意识中,时间与空间是不可分的。“宇”和“宙”是一个统一体,时间和空间就是二位一体的客观实在,它们只有构成一个完整的时空整体才有意义。因此,中国古人把宇宙空间中的一切物体看作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天、地、人构成一个和谐的统一体,并建立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秩序空间,而把这种整体思想贯穿在阴阳、无行、八方等基本要素中。把宇宙万物看作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人就会以生命的方式体会和对待万物,用时间变化来体会生命的意义和存在方式。这也形成了中国人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趋向于以时间统率空间,形成了用时间来体会空间的特点,从万物的生长变化中感受到空间的生命形式,把时间和空间结合观之,使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正如宗白华所讲的:“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个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46]

在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中,宇宙空间是一个生物性空间,充满了生命气象,有生命荡乎其间。伦纳德·史莱因在《艺术与物理学》中这样解释东方人的空间意识,他说:“欧几里德空间是各向同性的、恒定不变的,也就是惰怠而死寂的;东方人则认为空间会发生变化,也就是动态的。”[47]这无疑准确地概括出了中国人以生命形式对待空间的意识特点。

在中国古人的意识中时间的含义就是“周期性变化”,空间的含义则是“非周期性变化”。在中华民族审视世界的过程中,一切合乎“周期性变化”规律的,都属于时间范畴,日月运行、四季更替、草木枯荣就是时间上的变化;而一切合乎“非周期性变化”规律的,都属于空间范畴,四面八方、海阔天高就是空间上的概念。但是空间没有像时间一样与人们的生存密切相关,并不被中国古人所重视。而与此相反,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宇宙万物的规律都体现出一种奇妙的周期性变化,所以对时间的认识中国人变得十分自觉。追本溯源,这与中华民族以农耕经济为主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中华民族栖息之处四季分明,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中华民族形成了依靠自然条件的生存方式。为了生存,我们的祖先需要从时间上掌握一年中四季节气的变化,以此来安排耕种与收获,这样就形成了以时间为主的时空观念。如孟子所说:“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孟子·梁惠王上》)这种时空观也滥觞于《易经》和先秦道家,是儒家“与时偕行”和道家“俱道适往”互补相生的产物。有学者认为,自古以来,中国人生活在四季分明的温带气候中,这里季节变化分明,物产丰富,资源富饶,食物链复杂多样,可以很好地满足人们的基本生活。因此,中华民族无须像古代欧洲各民族那样,目光专注于动物的出没,无暇旁顾植物之美,而是很早就顾及人与自然以及人与整个宇宙的关系,并保持一种和谐有序的状态。中国人这种较为稳定的生存环境不仅造成了中国人视野的广阔、视觉的发达,而且养成了思维重概略性与宏观把握的习惯。由此也形成了中国人用时间眼光观看自然万物的习惯,用节气来划分四季和气候,掌握自然的空间变化。据研究表明,在中国古代人的心目中,天穹是圆形的,而中心就是北极和北斗。围绕北极和北斗,列星环布,运行不已。北极的永恒不变和在天际的位置使它成为代表天意的象征物,并操纵着时间和季节变化。古人以北斗为中心把空间划分为四方即东南西北,同时随之而配以神圣的象征物和象征的季节。四象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而象征季节则为春、夏、秋、冬;有规律的天体运行和斗转星移,被中国古人划分为季节和节气以及年、月、时,将空间关系转变为时间关系。中国人在长期的对空间的感知和体验中,就发现了属于时间范畴的时空运转规律,认为宇宙空间的律动都具有十分明显的节奏,白天黑夜的交替、春夏秋冬的轮回就是以时间彰显着空间的生命力。

中国人认为宇宙空间的广延性和生命表征是依靠对感性事物在时间中的变化来体现的。换言之,就是以时间的连续性来把握空间的生命现象。中国人在长期的生活中,深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空间的运行规律和大自然周而复始的变化,并发现人只要顺应自然的变化规律,与自然和谐相处,就会得到一种生活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愉悦。值得强调的是,顺应宇宙的运行规律与自然和谐相处并不是被动地服从于自然规律,而是应该积极地利用自然规律,改善人们的生存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讲,“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48]。中国文化的这种以时间统率空间的空间意识,其实质是一种注重生命意识的反映。

在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中,空间中荡漾着生生之“气”,并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中国古人认为,空间是由虚实相交的“气”构成的,是有生命的,整个空间充满着生命之气。战国末期的《鹖冠子》的《泰录》篇有“故天地成于元气,万物乘于天地”。气是万物之本。按照古人的宇宙观,时空是一体的,整个宇宙本初就是一元混沌之气,化为阴阳二气,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两气相感则化生万物(《淮南子·天文训》)。汉代思想家王充也认为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是天地之气互相结合而产生的。他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论衡·自然》)与之相通,古人认为人也是由气而聚的。庄子认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这反映了古人把空间看作是有生命的,并蕴蓄着无限生机。这种生命气息只有在主体生命的活动流程和主体视线的游动搜索中才能体悟和把握。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生命气息的物化形式,“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49]万物之间氤氲着生命之气,构成生命的整体,生命之间彼此摩荡。画家就是在感性的生命形式和一山一石中去体会宇宙的生命精神。因此,画家在观察与作画过程中力求捕捉与展现物体的内在精神,使主体的生命精神注入物的感性生命之中,与之契合,在笔墨的一阴一阳和一虚一实的节奏中营造感性空间,以此展现主体的生命意识,体现宇宙的生命精神。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就是容纳宇宙生命精神的理想空间。

我国哲学认为“道”是宇宙的本源,万物由“道”而生。老子就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既然在古人思想中宇宙的本源是“道”,那么对于“道”的把握,就等于对宇宙空间的把握和宇宙生命精神的把握。绘画“以形媚道”,这正好说明中国传统绘画的空间意识就是把握宇宙生命精神的意识。尽管这种以艺术形式来表现宇宙意识的方法是在不自觉中产生的,但它却成为中国绘画空间意识的基础,而且也造就了中国绘画把握时空关系的一种随意性,超越了对时空表象的关注与摹仿,而是在表现中十分注重体现生命精神,表现生命状态。气是生命与意识的基础,生生之气徜徉于广阔的空间之中,而生命的运动必定在浩瀚而充满生生之气的广阔空间里展开,整个空间是催生万物、容纳生命、布满生气的场所。

中国人对空间的独特意识,是中国文化注重生命精神的具体反映。中国人对待万物的拟人化方式和浓郁的感情化色彩,把自然空间作为与人不可分割的生命整体并赋予它无限的灵性。中国人的空间意识超越了具体时空的限制而变得诗化和洋溢着生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