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风物志:明中叶的百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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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历史角度考察《金瓶梅》

第一节 西门庆原型考

《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它以细致而深刻的笔触深入晚明社会,描绘出丰富的市井生活,塑造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并且用批判的眼光审视当时的社会,揭露其丑恶的一面,以及在此种社会状况下的丑陋人生。它对封建礼教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对现实社会进行赤裸裸的揭露,其矛头直指封建皇权。同时,它也展示出16世纪中叶的风俗世情。

作者以一个小城镇,一个发迹的商人及他的家庭,拉开了中国封建社会黑暗的序幕,让读者看清这是怎样一个暗无天日的社会。书中核心人物西门庆,可以被看作昏君、贪官与不法奸商的集合体。学者普遍认为《金瓶梅》不仅仅是一部通俗小说,它更是一部具有深刻内涵的历史画卷。通过比较与分析,笔者认为西门庆这个人物是有所指的,即是对明武宗朱厚照的影射。

一 唯我独尊西门庆

西门庆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第7回)。他开中药铺、当铺、缎子铺、细绒铺,总资本九万两银子,另加家产、家什、古玩等财产不下一二十万两银子,家产不可谓不厚;他又勾结权贵,包庇官司,鱼肉百姓,为虎作伥,上可通天,下可触地,权势不可谓小;他醉心色欲,奸骗妇女,耽于男风,不可谓不淫不恶。总之,他是一个典型的无恶不作的官僚、恶霸兼巨商。西门庆仰仗权势,无法无天,凭他一张便条,税关官员要对他的货物降低税额,三停税银只收两停。他的一句话,可以替人消灾,更改生死簿。黄四小舅子打死人,苗青杀主,全仰仗西门庆大官人逢凶化吉。他曾说:“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回。着重号系引者所加,下同)闻其言,观其行,人们感到,西门庆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财主兼官僚,作者塑造这一形象是有所指的。学者们在研究中已经指出,西门庆在书中,写得像个皇帝。[1]

图1-1-1 豪门领袖西门庆像(张光宇绘)——孟超在《金瓶梅人物》中把西门庆定性为豪门领袖,他说:“一部《金瓶梅》所写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在各种情事底下反映出的卑鄙无耻,荒淫悖乱,一切都是为了衬托西门庆而设的,西门庆是《金瓶梅》中的主干,没有西门庆不能集一切罪恶之大成,没有西门庆看不到《金瓶梅》全貌。”

没错,西门庆挥金如土,唯我独尊,颐指气使,的的确确是个“皇帝”。中国历史,尤其是正史,一向以皇帝为主轴,《金瓶梅》以西门庆为主轴,描摹他及其家庭,以此折射社会,这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书中许多情节是围绕西门庆唯我独尊展开的。西门庆出场时不过是个财主,第34回升为金吾卫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从品秩上讲也只是个五品官员。古代等级制度森严,低品级官员要拜见高品级官员,绝对不会由尊就卑,但是西门庆却是例外。天子门生、新科状元蔡蕴(当朝太师、鲁国公、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蔡京的义子),巡抚御史宋乔年(蔡京长子蔡攸妻兄)等显赫官员经过清河,均要拜会西门庆,还要送礼;工部安主事(宰相安惇之弟)、管砖厂的黄主事,“为钦差督运皇木”,路经清河,也要专门拜访西门庆,称“道经此处,敢不奉谒 ”(第51回),何等恭谦,何等惶恐。朱太尉当钦差巡视东昌地方,山东境内官员闻风而拜,“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连巡抚、御史都要躬迎,气势显赫、威风凛凛。尽管如此,可也要在西门庆家接风洗尘,“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中门首”(第65回)。大小官员更是必须唯西门庆马首是瞻。说西门庆是个五品小官,这与他身份极不相称。诚如王启忠先生所说:“这种状况在礼仪威严、尊卑有序的中国封建社会是不正常的,几乎是不应有的。一位堂堂正正的殿前大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一个小小副千户家‘落座’。”[2]确实,等级有别,这正说明西门庆身份的特殊性。

图1-1-2 明代文一品官员补服展示——六部长官称尚书,尚书协助皇帝处理朝廷事务,因此六部尚书权势很重,官阶正二品,仍在“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之下。明代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被称为“三孤”或“三师”“三少”,明清时“三师”为正一品,“三少”为从一品,属于荣衔,无职事,亦无员额。

对西门庆的家屋宅院的描写也可以看到皇室后宫的影子。第27回,“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就是注脚。西门庆与潘金莲肆无忌惮地在花园中宣淫,演出一幅春宫图。这与皇帝行幸,从不回避亲近太监、宫女,习以为常,无所顾忌是异曲同工。

太医是皇室御用大夫,一般官宦人家不可能请太医诊病。而西门庆家则隔三岔五邀请太医去府上诊断。第54回,任医官为李瓶儿问诊,竟“浑身恭敬,满口寒温”,唯唯诺诺的样子,哪里是为官眷看病,分明就是为皇后、嫔妃把脉,唯恐稍有差池,自己的脑袋搬家。

图1-1-3 清宫蓝釉开光瓷钵——宫中有专门的医疗机构太医院,给皇室成员看病的医生称为太医,《金瓶梅》中给西门府家人看病的几乎都被称为太医,由此笔者推论西门庆身份的特殊。这个瓷钵也非普通物件,而是宫中御药房用来研药的用具,虽然不是明代的,却是清代宫廷御用物品。

宫中嫔妃一向是母以子贵,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官哥,地位顿时由卑为尊,西门庆宠爱有加,自然冷落了其他妻妾(嫔妃),一向以肉体媚术得宠的潘金莲愤愤不平,一语道破天机:“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吴月娘、孟玉楼等西门庆众妻妾佳人元宵观灯,衣着锦绣,光彩照人,引得游客驻足观看,有观众发问:“贵戚皇孙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装束?”(第15回)问得好。古代服饰有严格的等级差别,什么人什么场合穿什么服饰是不可僭越的。[3]命妇各依丈夫的官秩而定服饰。众妻妾是皇亲国戚皇装扮,她们的主子西门庆不是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帝”吗?

又有应伯爵在西门庆家招待小优李铭吃鱼有道:“你们哪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第52回)古代天下最好的物品,一向是要进贡给皇帝的,所谓贡品,鲥鱼有“天下第一鲜”之美誉,一年不过一遭,地处北方的西门庆家先于朝廷品尝,而且就是这样的稀罕物品,西门庆也并不稀奇,竟用于赏赐给小厮,何等派头?除了皇帝外,谁人有此气派?

西门庆像个皇帝,这已确定无疑。那么,这个皇帝所指是谁?笔者认为这个皇帝便是历史上以荒唐荒淫著称的明武宗朱厚照。

二 全方位审视明武宗

通过明史典籍和《金瓶梅》中的文字勘照,可以证明上述观点。

1505年9月19日,朱厚照登上皇位,成为明代的第十个皇帝,年号正德,史称正德皇帝。庙号武宗。

图1-1-4 明武宗画像——明武宗朱厚照是个绝顶聪明的皇帝,可惜他的聪明才智不是用在治理国家,安邦定国,而是用于声色犬马方面,是明代一个贪玩、荒唐、荒淫的皇帝。

(一)荒唐的明武宗

武宗虽贵为天子,却不拘礼节,喜与臣下混在一起,饮酒作乐,视“君君臣臣”伦常如儿戏。宫中虽有佳丽三千,却偏偏喜欢换上平民服装在民间寻花问柳。1519年1月13日,明武宗离开榆林,到太原访问晋王,将他1518年10月在偏头关遇到的一个歌女接来与他同居,人称“刘娘娘”(“娘娘”通常只用于皇后妃子)。[4]

图1-1-5 大同秦长城遗址——1519年1月13日,明武宗离开榆林,到太原访问晋王,将1518年10月在长城偏头关遇到的一个歌女接来与他同居,人称“刘娘娘”。说是歌女,有考证说是妓女,风流皇帝爱上了人尽可夫的风尘女,而且被尊为娘娘,对封建礼教、礼制实在是极大的讽刺。

1517年鞑靼侵边,明武宗率兵迎击,化名总督威武大将军朱寿。又命礼部加封朱寿为太师,派遣朱寿前往京师和山东巡查,遭到大臣反对。一个皇帝放弃万人之尊,执意要做一个带兵打仗的总督官,让大臣不能理解。在明武宗的眼里,皇帝虽贵为天子,有臣民顶礼膜拜,但是深居内宫,毕竟寂寞无聊,哪及总兵官缨枪夹道威风。疆场厮杀,征尘裹袍,得胜还朝,万人敬仰,岂不更刺激?明武宗一向不安分守己,他认为礼法是人制定出来的,为皇帝、为皇权服务的,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

1514年正月乾清宫失火,武宗见到竟戏谑地说:“好一棚大煌火。”[5]烧掉一个宫殿算什么?博君一笑实难得。

图1-1-6 故宫乾清宫——乾清宫是明清皇帝居住的地方,当年明武宗称为“好一棚大煌火”的所在。

西门庆何尝不荒唐?西门庆狎李娇儿、李桂姐姑侄女;与仆佣老婆惠莲(来旺媳妇)、贲四嫂(贲四媳妇)、惠元(来爵媳妇)通奸;又与义子王三官的母亲林太太勾搭;在义弟花子虚在世时候,就与义弟媳妇李瓶儿有苟且之事。

管什么辈分?管什么纲常?西门大官人一人独尊,只要快活,礼义廉耻,全都被踢到一边。伦常是什么?是社会制定的一种礼制标准,以此约束人们的行为。而当时社会风尚不以违礼逾制为忤,大家都追求奢侈,无视伦理道德,正德帝身体力行,西门庆亦身体力行。西门庆风流成性,他的妻妾潘金莲之流,继承他衣钵的女婿陈经济又岂甘落后?在西门庆家中,长幼失序,尊卑混乱。人伦失序尤其表现在性的乱伦上。潘金莲不甘寂寞,偷养琴童;女婿陈经济与小丈母潘金莲在西门庆生前多次偷欢,死后更是大胆行奸,又将春梅拉入圈内,三人连坐一床公然宣淫。为追求性欲“丧尽廉耻之羞,忘掉人伦之限,不论纲常门第之规”[6],这一切都与西门庆有着密切的关系。

(二)荒淫的明武宗

在历代皇帝中,明武宗的荒淫也是出名的。为了淫乐建有豹房,内藏美女,日夜作乐。《明通鉴》卷四十二记载:“丙戌作豹房,上为群奄蛊惑,乃于西华门别构院御,筑宫殿而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命曰豹房。”

图1-1-7 豹房勇士牌——为了淫乐,明武宗建有豹房。何谓豹房?就是武宗淫乐的别墅,因在门口用铁笼子养了两只豹子,故名。豹房又称腾禧殿,每日豹房里笙箫管乐,恣意声色,武宗就在这里享受他的淫乐生活。

武宗对女人一向巧取豪夺,他看中的女人就非要弄到手。《明通鉴》卷四十七曰:“九月甲戌朔,车驾驻宣府,江彬营镇国府第,悉辇豹房。珍玩女御实其中,上遂忘归。时夜出,见高门大户,即驰入或索其妇女。富民率厚赂彬,以求免。军士樵苏不继,辄毁民房屋,以供爨,市肆萧然,白昼户闭。”为了自己的消遣,武宗可能闯进有钱人家,掠夺妇女以充后宫,[7]极其霸道。这导致民怨沸腾,良家妇女不敢上街,唯恐被武宗掠去。

西门庆与武宗如出一辙,对女人威逼利诱,哄骇诈骗,巧取豪夺。譬如一面许诺宋惠莲钱物,霸占了她;一面又设计陷害她的丈夫来旺,最后数顿栲拶遣还原籍徐州。对李瓶儿,先是骗取钱财,再是遗弃,当李瓶儿嫁给蒋竹山后,醋意大发,指使两个捣子冲砸药铺,逼李瓶儿就范,娶回李瓶儿却又冷落一旁,导致李瓶儿上吊自杀。为了霸占潘金莲,害死武大,贿赂官府,发配武松,手段极为狠毒。据统计,与西门庆发生性关系的女性有卓二姐、李娇儿、吴月娘、孙雪娥、潘金莲、孟玉楼、李桂姐、李瓶儿、春梅、迎春、郑爱月、林太太、王六儿、宋惠莲、贲四嫂、惠元等数十人。他还好男风,其荒淫程度不比武宗逊色。

西门庆家中的妻妾关系,呈现“以乱尊卑”的状态,“西门庆对妻妾的宠爱的天平砝码的支撑力,主要有两点:即利欲的获取和性欲的满足”[8]。潘金莲与王六儿都是以肉体媚术取悦西门庆的。这点与武宗宠爱女人的出发点是一致:女人只要有情趣,不论是否婚嫁,他都喜欢。

(三)好乐的明武宗

明武宗总是个不安分守己的皇帝,极好游乐。武宗立皇后不久,就不与皇后住在一起,反而宁愿和太监随从四处走动,骑马、射箭、角羝和音乐都曾让他高兴一阵,但是不久他就玩腻了,他开始化装离开皇城,在民间寻花问柳。

《明通鉴》卷四十一记载:“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毬、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之尊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日,劳耗精神,亏损志德。”卷四十二记载:“日召教坊乐工入新宅承应。久之,乐工以承应不及,请檄取河南诸府乐户精技者,遣送入京教坊,人至者日以百计,群小见幸者趋承,自便不复入大内矣。”卷四十五记载:“庚子,上始微行,夜至教坊观乐。”

图1-1-8 皇宫乐器之龙鼓——鼓,被称为龙鼓,代表着皇权;龙象征着皇帝,龙专属帝王。宫廷乐队主要参与祭祀、庆典等重大活动,服务于政府,可是明武宗却将乐队之乐,用于他的声色犬马之中。朕乃一国之君、一国之主,可以将天下归为自己,享乐只能算是小菜一碟,武宗这种不顾国家、不管礼仪的做法和放荡不羁的性格,受到正统社会的抨击,因此被视为天下第一荒淫、荒唐的帝王。

西门庆亦与武宗一样:家里妻妾玩腻了,他要去行院嫖宿;妓女玩腻了,又要与官府家眷偷情。他走街逛巷,不断寻找新的刺激,亦念念不忘邀娼妓唱一曲剧目,再与小厮小优赏男风。

第68回,西门庆、应伯爵到丽春院郑爱月儿家中玩耍、唱曲,其淫乐之态,由此可见一斑。

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分付不消吹打,止住鼓乐。……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多花枝招展、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都问了名姓。……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傍,着火盆,合着声音,启朱唇,露皓齿,词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落索她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西门庆与吴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月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

(西门庆与郑爱月去室内行事)当下伯爵拿大钟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分付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道:“俺们会唱。”于是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与一群帮闲人物,狎妓喝花酒,唱曲娱乐,酒助淫兴、淫借助劲,放荡无拘,这才是西门庆酒色一体的本色。

(四)喜商的明武宗

《明通鉴》卷四十二记载:“初上令内侍仿设廛肆,身衣估人衣与贸易,持簿握筹,喧嚷不相下。更令作市正调和之拥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于永巷所张酒肆者也。坐当垆妇其中,上至杂出牵衣,蜂簇而入,醉即宿其处。杨守随前疏所谓亲商贾者之为者,以此至是既作豹房,朝夕处其中,称之曰新宅。”

《明通鉴》卷四十六还记载,武宗“毁二坊民居,造皇店酒肆”。明代国家和皇室不仅掌握和经营大量土地,即皇庄、宫庄之类,同时也掌握大量店铺,即官店、皇店。

官店自明初即已设立,明代的官店和官田一样,可以由皇帝任意赏赐给皇亲贵族,或是将某些官店委托亲信太监掌管,正如《宛暑杂记》所记述:“各廊店房类属勋戚家中及中常侍。”明代的官店到了武宗时期,大多改为皇店。武宗时设置皇店的范围相当广,《明武宗实录》记录东北包括山海关、广宁、辽阳等处,西边则包括大同、宣府,此外,京师九门外、通州张家湾、卢沟桥、河西务、山东临清一带都有皇店。

皇店的设立始于正德八年(1513),徐学聚《国朝典纪》云:“八年四月,诏开设皇店。”皇店的设立出于太监于经的倡议,后经武宗同意实行,正德十五年(1520)十二月乙酉,“太监于经等得幸豹房,诱上以财利创开各处皇店,榷敛商货”;至正德十六年(1521),“每岁额进八万(两),皆为己有,创寺置庄,动数十万,暴殄奢侈,乃前此所未有者”。

皇店大多设在交通要道,夏言《勘报皇庄疏》:“起盖房屋,则驾搭桥梁,则擅立关隘”,“今奸佞之徒,假之以侵夺民田,则名其庄曰皇庄;假之以罔求市利,则名其店曰皇店;又其甚者,假以阻壤盐法,则以所贩之盐,名为皇盐”。[9]当时皇店每年尚以“额进八万”或“岁征数万两”的巨额剥削,榷利扰民。另外,“开皇店,放皇债”,用放高利贷的方法“贻害于地方”,获取暴利。

西门庆以经商而暴富,他精于买卖,不仅开生药铺,又陆续开了缎子铺、绸缎铺、当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生意越做越大,由一个破落户,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为一个拥有万贯家私的巨商。西门庆致富,一是因为他的商业经营术,他用的是长途贩运和设店经营,即行商和坐贾兼而有之的方法,直接从产地采购,中间不经过客贩,获利就更可观。[10]二是西门庆商店具有皇店性质,巧取豪夺。他开设生药铺,独家经营,也不容他人染指,砸蒋竹山药铺就是一例。贩盐引,低价进货,高价出售。而且,他所购置的货物,一向得到官家的开恩,十税只需交纳一二,逃税漏税,其商品成本大大降低,比一般店家更具竞争力。三是西门庆通过婚姻等手段,从妻妾手中得到了巨额的陪嫁,家产富有。四是西门庆具有特殊权势,专横跋扈,与武宗一样,“放吏债”(第7回),牟取暴利。

(五)崇佛的明武宗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云:“武宗极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呗唱无异。至托大庆法王,铸印赐诰命。”

《明通鉴》卷四十六记载:“上崇信西僧,常袭其衣服,演法内厂,有绰吉我些儿者,出入豹房,有宠,遂封大德法王。至是遣其徒二人还乌斯藏,请给国师诰命。”卷四十五记载:“今乃于西华门豹房之地,建护国佛寺,延请番僧,日与起处。”卷四十六记载:“己酉命司设监太监刘允往乌斯藏,赉送番贡等物。时左右言:西域胡僧能知三世,上人谓之活佛。上欣然欲一见之,命查永宣间侯显入番故事,遣允乘传往迎。”

武宗崇佛,广置佛寺,招番僧入后宫,淫乱秽恶之事无所不为。因此,在正德朝,佛教盛行,市井巷尾纵谈房闱之事,不以为耻。

佛教在《金瓶梅》中颇多反映。吴晗先生曾指出:“以全书论,仍是以佛教因果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做骨干。”[11]日本学者志村良治先生也认为:《金瓶梅》故事情节是“根据恶有恶报这种佛教的因果之理来构筑的”[12]

佛教思想与意识贯穿全书,第39回、51回、74回、100回的佛教“宣卷”(讲述因果的说唱故事),第57回、88回,进行布施,修筑寺院等情节,无一不反映出佛教的盛行。不过,周钧韬等学者持相反的观点,他们认为《金瓶梅》反映的是道教得势,佛教被贬,并以书中佛教和尚受到贬骂加以佐证。[13]笔者不敢苟同。书中确有烧夫灵和尚听淫声的章节,对和尚有讥讽,但是更有道士金宗名有鸡奸行为,碧霞宫道士石伯才是贪财好色之辈,“专一藏奸蓄诈”,“赚诱妇女,任意奸淫”的情节,说明道士的作风比和尚更加败坏。再者作者骂佛咒道,只是其个人好恶,并不一定标志佛道的得势或被贬。《金瓶梅》中更多的章节和情节是对道教和道士的无情批驳。

《金瓶梅》中屡有番僧出现。西门庆在永福寺见到一个云游的和尚,“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第49回)。永福寺的长老,原来是西印度出身的和尚(第57回)。李瓶儿出殡更是青睐西门外宝庆寺的赵喇嘛,请来念番经(第65回)。

胡僧、番僧的一再出现,说明西门庆确实常与这些外国和尚来往,暗合武宗延请番僧之事。武宗设佛教为国教,国佛也即武宗之佛,“西门外宝庆寺”,不是可理解为“西门庆宝寺”吗?难道是偶然巧合?西门庆将胡僧引至家中,盛情款待,求取房中之药,以身试用,与武宗屡将番僧请入后宫,演习房中术,何其相似。

三 太监得势权倾一时

《金瓶梅》反映的年代正是太监得势的明代。武宗正德朝,刘瑾、谷大用得宠,权倾一时,炙手可热。

图1-1-9 明代太监塑像——明太祖对太监干预朝政有禁令,立有戒牌。明前期还能遵循,明中期已名存实亡。

武宗即位不久,刘瑾就全面负责宫廷娱乐,如宫中的舞蹈、角羝、乐队等,使年轻的皇帝对国事不感兴趣,渐渐将国事托付给刘瑾。正德元年(1506)六月,刘瑾被授予检查监督京师守军的职权。[14]刘瑾权盛之时,内阁大学士都要跪在他的面前办公。在刘瑾眼中,内阁大学士是皇帝的奴仆,也是大太监的奴仆。

第31回,西门庆为金吾卫副千户,宦官刘公公、薛公公前来道贺。“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掾跟随。”西门庆先把盏让座次,“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座,何消泛讲”。于是,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

缨枪,在明中叶是一种先进的武器,只有重要兵镇才配备,如蓟镇总兵戚继光。万历年间首辅、三朝元老张居正,于1578年回江陵办理父亲张文明丧事,坐了32人的大轿,总兵戚继光调枪手护送,才享用了“缨枪夹道”之待遇。刘公公、薛公公不过是管皇庄、管砖厂木的低级太监,却也如此耀武扬威。这说明:第一,众武官尽管“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大摆威风,却仍不及太监“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气派。第二,众武官对太监的态度也十分恭谦,近乎肉麻,“一个管皇庄和造砖的内使,声势便煊赫到如此,在宴会时座次在地方军政长官之上”[15],小太监尚且如此,大太监的威势可想而知。第三,西门庆一向唯我独尊,天不怕地不怕,见了太监却客气多了,可见太监权势之大。

宦官是皇帝的内当家,宫中大事小事全仰仗他们,他们可以穿越深宫,日夜陪伴君王,因此,他们对皇帝的影响最大。这导致宦官得势时可以左右皇帝。明武宗是靠太监的帮助登上皇位的,他对太监就尤为依靠。宦官专权,太监招摇过市,在正德朝就不足为奇了。

四 社会不以贪污为耻

明代的贿赂、贪污现象非常普遍。嘉、隆以前,社会尚指斥贪污为不道德;嘉、隆以后,则社会指斥不贪污为无能。明中叶以降,君纲日坏,贪污贿赂屡见不鲜。

《明史·焦芳传》《明史·江彬传》记载:武宗正德朝刘瑾、江彬、焦芳彼此勾结,公然纳贿,权害天下。武宗信任刘瑾,上下交征,竟成贿赂世界。《明史·刘瑾传》记载:“瑾故急贿,凡入觐见使者,官皆有厚献,给事中周钥堪事归,以无金自杀。”“今天下巡抚入京受敕输瑾贿,延绥巡抚刘宇不至,逮下狱。宣府巡抚陆完后至,几得罪。既赂乃令试职视事。都指挥以下求迁者,瑾第书片纸曰某授某官,兵部即奉行不敢复奏。边将失律,赂入即不问,有反升擢者。”刘瑾收了贿赂,一个批条就代替了兵部的任命书,无钱贿赂者被逼自杀或被逮捕,行贿赂者则可免罪,甚至升官。

贿赂、贪污在《金瓶梅》中司空见惯,比比皆是。

第17回,北敌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贻误军机,累及东京十万禁军提督杨戬,被科道官参劾,拿下南军监禁,合同三法司审问。西门庆亲家陈洪等人亦要发边卫充军。西门庆打点金银珠宝,派人到东京打听消息,走蔡太师门路,以500两银子的代价将他的姓名划掉,逃过一劫。

苗青杀主,托王六儿行贿西门庆。西门庆贪赃枉法,会同夏提刑只将陈三、翁八问斩,真正的元凶苗青却逍遥法外。

黄四小舅子杀人,是通过向西门庆行贿,得以逃避法律制裁。法律是他们交易的筹码,有钱有势就可以左右法律天平的倾斜,为他们肮脏勾当充当保护伞。

宋御史、蔡状元,以及右相李邦彦、太师蔡京,哪个不是纳贿高手,枉法行家。蔡太师寿诞之日,贪官污吏齐集太师府争先恐后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孝敬太师,谁的礼厚,谁就能得到太师的垂爱,青云直上,西门庆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成为蔡太师的义子,开始了他更加为所欲为,鱼肉百姓的行为。

1508年,刘瑾开始对任何触犯他的官员科以大量罚款,“连那些普遍被认为很有节操的人也开始贿赂他,以便避免罚款”[16]。正不压邪,污吏一手遮天,索贿行赂,贪污腐败,已成为正德朝的一种社会风气,侵入了社会的整个肌体。

五 衰亡的王朝,没落的家族

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纵欲而死,年仅30岁。朱元璋打下的江山,经过明武宗的一番折腾,元气大伤,此后虽然出现了张居正这样的一代名相,使明朝统治维持了一百多年,但毕竟已经日暮穷途了。西门庆也因纵欲而亡,年仅33岁。西门庆死了,辉煌的大厦被抽掉了擎天柱,树倒猢狲散,西门庆家族走向了没落。孟玉楼、李瓶儿改嫁,潘金莲被逐,庞春梅外嫁;狮子街丝锦铺关了,缎铺甘伙计、崔本各辞归家;韩道国席卷货物一走了之,来保欺主背恩,只剩下正室吴月娘带着西门庆遗腹子孝哥,小厮玳安,勉强支撑。

明武宗荒淫的一生,没有留下哲嗣,殁后,皇位由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即明世宗嘉靖皇帝)继承。西门庆放荡一世,嫡亲子官哥被猫吓死,遗腹子孝哥托身佛门,剩下的家业只好由小厮玳安代为打理。玳安被吴月娘收为义子,改名西门安,被称为西门小官人。

衰亡的王朝,没落的家族,一大一小,都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从一个家庭的兴衰,由小喻大,写出了亡国之鉴的社会世情。《金瓶梅》对现实的不满,对社会的揭露,对皇权的抨击,“表现出‘世纪末’的最荒唐的社会景象”[17]

自《金瓶梅》以后,传统写法被打破。

自《金瓶梅》以后,皇帝老儿也可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