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简评：意义、影响和遗留问题

叔本华的哲学说旧亦旧，说新亦新。从形式上讲，叔本华的哲学是旧的。他继承了康德以降德国古典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以系统化的形式表述了他的哲学思想。《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建立了一种以意志为本体的形而上学体系，把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和美学融为一体。这难免给人一种模仿康德的三大批判的感觉。从内容上讲，叔本华的哲学中相当多的内容是旧的。他吸纳了柏拉图、贝克莱、莱布尼茨、康德等的诸多思想成分，因此难怪有人批评他的哲学是个大杂烩，“是由过时哲学的十足的残渣拼凑而成的”24。但是不容否认，叔本华的哲学也有创新之处。我觉得他的创新之处主要有两点：

其一，叔本华扩充了意志的概念，使之与生命力的概念融合起来，并以此为本体建立了一种新的哲学。这一思路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尼采、柏格森、狄尔泰等人，形成了唯意志主义—生命哲学的一场持续几十年的哲学运动。

其二，叔本华扩展了直观的概念，主张本体（意志、生命力）是可以被直观到的，这样就避免了康德所谓用知性范畴进行思考不能达到本体界的困境。这一观点与近代中国新儒家（如熊十力）所主张的本体的知识只有通过反求自证才能真正达到的观点相契合。很可能中国的近代学者看到了叔本华或其他生命哲学家有关直观本体的观点后，才想到中国的先哲（孟子、子思、王阳明）有类似的观点，从而坚定了自己哲学传统中通过直观本心体认本体的路线。

叔本华的哲学看似自圆其说，但实际上存在严重问题。在我看来，它存在以下三方面的问题：

第一，叔本华通过意志客体化的方式说明意志产生现象世界的万事万物，意志客体化是他的意志本体论的关键，但他没有论述意志为什么要客体化。说我们的心理的意志具有客体化（对象化）的活动方式，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可以理解我们的动机、欲望、构想在对象化（客体化）的活动中实现自己。但是，为什么物质世界中的东西，比如一块石头，也是意志（普遍的世界意志）客体化的结果呢？对此，叔本华没有提供有说服力的论证。

第二，叔本华主张通过直观认识本体，直观在他的哲学中起十分重要的作用，但他对直观缺乏深入探讨。叔本华没有阐明直观认识的活动方式、范围和限度。叔本华指出我们可以直观到我们的意志与我们的身体活动的关系，我们姑且承认这是一个可直观的事实。但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因为这不等于我们能够直观到自然界中的事物也是意志实现自己的结果。叔本华通过火山爆发、泉水喷发、江河入海等论证自然界的现象也是意志客体化的结果，但这只是比喻，而不是直观。叔本华往往从直观一下子跳到类比推理，用比喻代替以直观为基础的逻辑推导。在他那里，直观、类比推理和想象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第三，如果说意志是唯一全能的本体，意志总是在实现自己，总是在维持自己的生存，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意志当作值得肯定的事情，把实现自己的生存意志、权力意志当作自己追求的目标呢？意志的本体论与泯灭意志的悲观主义不是自相矛盾的吗？尼采正是由此出发对叔本华的意志做了一个新的理解，提出了一种肯定生存意志的伦理观，反对禁欲主义，张扬权力意志，从另一个极端发展了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