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记研究(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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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传:赋体源起与功用

从文体分类来看,赋与传一属韵文,一属散文,似无可类比的意义。对此,古人的文类观念也很清晰,如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分述“传”、“记”,于“记”引述《金石例》“记者,纪事之文也”、真德秀(西山)“记以善叙事为主。《禹贡》、《顾命》,乃记之祖”、陈师道(后山)“退之作记,记在事耳;今之记,乃论也”诸说以明其源流,继谓“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于“传”则谓“太史公创《史记》列传,盖以载一人之事”;而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又引字书“传者,传也,纪载事迹以传于后世” [1] 。至于“赋”,吴、徐二人基本承袭前人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所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文,体物写志也” [2] 。可见“赋”之体物与“传”、“记”之叙事、记人殊不相埒。但有一点值得关注,后人追述各“体”之祖或谓《禹贡》、《顾命》、《戴记》、《学记》(记祖),或谓“纪载事迹”如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所称“事经则《春秋》”如《左传》等(传祖),或谓“古诗之流”、“六义之一”(赋祖),其中涉及《书》、《礼》、《春秋》与《诗》诸“经”,已透露出古人文体论追源《六经》的思想传统。

于是回到赋与传的关联,如果说“传记”与“辞赋”均源于“经”只是一种宽泛的溯源之说而对我们讨论的问题没有意义,那么“赋”体在古人眼中本身承负的“经传”的功用就值得思考了。对赋体最初的理论认知是汉代学者,其中代表性的说法就是“赋者,古诗之流也” [3]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汉人强调赋为“古诗之流”之“诗”专指《诗经》,后世论赋,或谓“赋家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 [4],或谓“《诗》者,骚赋之大原”[5],皆溯源之论。然汉人何以形成这样的思维定势,又取决于其对《诗》与“赋”关系的认知态度,就是将“赋”视为《诗》之“传”,而在汉代《诗》经学化的大背景下赋也具有了“经传”的作用。对此,前人有两种说法:一则如颜师古注《汉书·淮南王传》“安入朝,上使为《离骚传》”文云:“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6]取“传”解读“经”义;一则如王念孙的说法:“传当作傅,傅与赋古字通。注曰:《皋陶谟》‘敷纳以言',《文纪》敷作傅,僖二十七年《左传》作赋。……‘使为《离骚傅》'者,使约其大旨而为之赋也。”[7] 取“传”(傅)即“赋”义。近人啸咸《读汉赋》又举西汉作者王褒《四子讲德传》为例,认为依据《汉书·艺文志》则当为《四子讲德赋》,到《文选》又改题为《四子讲德论》,这是“传亦谓之赋”又一例证。[8]就训诂而言,两说有异,若从思维结构来看,传、论、赋互混现象并非仅因形、音相近而致舛误或相通,实因汉人文体观念模糊而宽泛。如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东方朔《答客难》、《非有先生论》、扬雄《解嘲》之属,皆以论、解、传形式存类赋之文,其中《非有先生论》任昉《文章缘起》归“传”体并注云:“汉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9]而“赋”之为“传”,又恰恰应合汉人经学思维下的经传传统,以致东汉王逸“依经立义”提升《离骚》视为“经”,洪兴祖《楚辞补注》目录自《九歌》至《九思》题下署“传”字[10],正是这一思维方式的传承。宋人龚鼎臣《东原录》说:“赋亦文章,虽号巧丽,苟适其理,则与传注何异?” [11]由经传传统看汉赋用《诗》,正为其主要特征。

由于“传”的功用主要在解释“经”义,“依经立义”既是汉代释经之“传”的特色,也是赋家用《经》的特色,这在汉赋中大量直引或隐用《五经》义例可窥大体。然而,又正因为“传”的解释性,故多阐发经义,甚至借题发挥,这同样为赋家用《经》提供了解释与推阐的空间。仍以《诗经》为例,《汉志》评述三家诗传有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12]所言“非其本义”,既有“取《春秋》,采杂说”之因,也包括为“传”者“以《诗》证事”的诗史观和“以意逆志”的解诗法。这些现象同样体现于汉赋用《诗》中。如张超《诮青衣赋》云:“历观今古,祸福之阶,多由孽妾淫妻。《书》戒牝鸡,《诗》载哲妇,三代之季,皆由斯起。晋获骊戎,毙坏恭子;有夏取仍,覆宗绝祀;叔肸纳申,听声狼似;穆子私庚,竖牛馁己;黄歇子败,从李园始;鲁受齐乐,仲尼逝矣;文公怀安,姜诮其鄙。”此用《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诗义,又兼采《左传》、《国语》、《史记》中所载“骊姬乱晋”、“仲康之子帝相”、“李园杀春申君”诸事以说明女祸思想,皆“取春秋,采杂说”,表现出诗史结合的经传传统。又如张纮《瑰材枕赋》“昔诗人称角枕之粲,季世加以锦绣之饰”,化用《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句;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13],用《诗》义而不著语象,堪称“以意逆志”解诗之法。[14]

对赋体的“经传”性质,除了赋文中大量引述经词(取词)与经义(取义),尚有两点可为佐证:其一,出土文献,其中1993年江苏东海县尹湾村发掘西汉墓葬,得汉简《神乌傅》(残简21枚,约664字)。[15]对汉简作“傅”,也有两种解释,一是“傅”与“赋”同声假借,一是“傅”实“传”的形近字,同于前述《离骚传》。其二,汉人对赋的批评与反省,显然视赋体有作为“经”之《诗》传的性质。如司马迁《史记》首开评赋之论,其于《司马相如列传》评相如“天子游猎之赋”一则曰“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一则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6]。《汉书·王褒传》载汉宣帝论赋:“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17]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如孔门之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18]《汉志·诗赋略后序》论楚赋“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论汉赋“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9]。以上评述,包括班固《两 都赋序》所言“赋者,古诗之流”,无不视赋体为《诗》之流裔,并衡以《诗》之“经义”,这不仅是本原的探寻,也是对赋体书写的评判。即使到了赋体独立已久的魏晋之世,这类评述仍一以贯之,如《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孙绰评赋谓“《三都》、《二京》,《五经》鼓吹”[20],显然承续赋为经“传”的思想余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