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志
《戴記》稱:『官先事,士先志。』故陸子教人以辨志爲入門始事。志之不辨,則此心茫無定嚮,豈能有造於聖學哉。志惡乎辨,義與利而已。孔子以此分君子、小人,孟子以此别舜、蹠,世之習而不察者多矣。陸子鹿洞講義,聞者至於泣下。則辨之不早辨也,故述陸子辨志之說,爲《學譜》首焉。
陸子論志於道云:『士之於道,由乎己之學,然無志則不能學,不學則不知道,故所以致道者在乎學,所以爲學者在乎志。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又曰:「士志於道,而耻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孟子曰:士「尚志。」與志於道一也。』
《語録》記旴江傅子淵云:『夢泉向來只知有舉業,觀書不過資意見耳!』後因困志知反,時陳正己自槐堂歸,問先生所以教人者。正己曰:『首尾一月,先生諄諄只言辨志。又言古人入學一年,早知離經辨志,今人有終其身而不知自辨者,是可哀也。』夢泉當時雖未領畧,終念念不置。一日,讀《孟子•公孫丑》章,忽然心與相應,胸中豁然蘇醒,歎曰:『平生多少志念精力,却一切著在功利上。』自是始辨其志。雖然如此,猶未知下手處,及親見先生,方得個入頭處。先生嘗云:『傅子淵自此歸其家,陳正己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對曰:「辨志。」〔一〕復問曰:「何辨?」對曰:「義利之辨。」若子淵之對,可謂切要。』
詹子南記先生語云:『阜民癸卯十二月初見先生,不能盡記所言。大旨云:「凡欲爲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果爲何事?人生天地間,爲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爲學,學爲人而已,非有爲也。」』
先生語李敏求〔二〕云:『人惟患無志,有志無有不成者。然資禀厚者,必竟有志。吾友每聽某之言如何?』敏求〔三〕曰:『每聞先生之言,茫然不知所入。幼者聽而弗問,又不敢躐等。』先生云:『若果有志,且須分别勢利、道義兩途。某之所言,皆吾友所固有。且如聖賢垂教,亦是人固有。豈是外面把一件物事來贈吾友?但能悉爲發明,天之所以予我者,如此其厚,如此其貴,不失其所以爲人者耳。』敏求〔四〕問云:『日用常行,去甚處下工夫?』先生云:『能知天之所以予我者至貴至厚,自然遠非僻,惟正是守。』
先生與趙然道第三書云:『黄〔五〕循中不無尊師重道之誠,而家庭牽制,不克自遂。其質固自通爽,而殊乏剛強,深懼其汩没於世習而不能以自立,故前書稍振翼之耳。富貴利達之不足慕,此非難知者。仙佛之徒、拘曲之士,亦往往優於斷棄,而弗顧視之。彼既自有所溺,一切斷棄,亦有何難?但一切斷棄,則非道矣。知道之士自不溺於此耳,初未嘗斷棄之也。故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所謂自得者,得其道也。夫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然則以其道而得焉,君子處之矣,曷嘗斷棄之哉?孟子之答彭更,亦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爲泰,子以爲泰乎?」君子亦惟其道而已矣。所謂「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非虚言也。學者所造縱未及此,苟志於道,便當與俗趣燕越矣。志鄉一立,即無二事。此首重則彼尾輕,其勢然也。作意立說以排遣外物者,吾知其非真志於道義者矣。所欲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死生大矣,而不足以易此,况富貴乎?富貴之足慕不足慕,豈足多較於學者之前哉?前與循中書所以云云者,懼其弱植孤立於横流之中,而此志不能以自拔耳。雖然,姬周之衰,此道不行。孟子之没,此道不明。千有五百餘年之間,格言至訓熟爛於浮文外餙,功利之習汎濫於天下。氣質之美,天常之厚者,固知病其末流矣,而莫知病其源。立言制行之間,抱薪救火,揚湯止沸者多矣。當今之世,誰實爲有志之士也?求真實學者於斯世,亦誠難哉!非道之難知也,非人之難得也,其勢則然也。有志之士其肯自恕於此,而弗求其志哉!今粗有其志,而實不能以自拔,則所謂講學者,遂爲空言以滋僞習,豈唯無益,其害又大矣。若其善利之間,嘗知抉擇,大端已明,大志已立,而日用踐履,未能常於清明剛健,一有緩懈,舊習乘之,捷於影響。應答之際,念慮之間,陰流密陷,不自省覺,益積益深,或遇箴藥,勝心持之,反加文餙,因不能以自還者有矣,甚可畏也。况其大端未嘗實明,大志未嘗實立,有外強中乾之證,而無心廣體胖之樂者,可不深致其思,以省其過、求其實乎?畧此不察,而苟爲大言以蓋謬習,偷以自便,嚚以自勝,豈惟不足以欺人,平居静慮亦寧能以自欺乎?至是而又自欺其心,則所謂下愚不移者矣。誠能於此深切著明,則自成自道自求多福者,權在我矣。前言往訓,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引翼勉勵,惟日不足,何暇與章句儒譊譊,玩愒歲月於無用之空言哉?别紙所問,多是古人憫憐後學,詳爲註釋以曉告之,可謂昭若日星,煥然無少蒙蔽。但當從容紬繹,以滋其涵養鞭策之實,豈宜服復爲蛇畫足,重爲贅疣乎?』
先生《白鹿洞書院講義》云:『某雖少服父兄師友之訓,不敢自棄,而頑鈍疎拙,學不加進,每懷愧惕,恐卒負其初心。方將求鍼砭鐫磨於四方師友,冀獲開發以免罪戾。此〔六〕來得從郡侯秘書至白鹿書堂,羣賢畢集,瞻覩盛觀,竊自慶幸!秘書先生、教授先生不察其愚,令登講席,以吐所聞。顧惟庸虚,何敢當此?辭避再三,不得所請,取《論語》中一章,陳平生〔七〕之所感,以應嘉命,亦幸有以教之。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此章以義利判君子、小人,辭旨曉白,然讀之者苟不切己觀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讀此,不無所感。竊謂學者於此,當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習,所習由其所志。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於義,所習在義,斯喻於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於利,所習在利,斯喻於利矣。故學者之志不可不辨也。科舉取士久矣,名儒鉅鉅公皆由此出。今爲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場屋之得失,顧其技與有司好惡如何耳,非所以爲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没於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聖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嚮,則有與聖賢背而馳者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禄廪厚薄是計,豈能悉心力於國事民隱,以無負於任使之者哉?從事其間,更歷之多,講習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顧恐不在於義耳。誠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爲小人之歸,其於利欲之習,怛然〔八〕爲之痛心疾首,專志乎義而日勉焉,博學、審問、謹〔九〕思、明辨而篤行之。由是而進於場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學、胸中之蘊,而不詭於聖人。由是而仕,必皆供〔一〇〕其職,勤其事,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爲身計。其得不謂之君子乎。秘書先生起廢以新斯堂,其意篤矣。凡至斯堂者,必不殊志。願與諸君勉之,以毋負其志。』
朱子跋其後云:『淳熙辛丑春二月,陸兄子静來自金谿,其徒朱克家、陸麟之、周清叟、熊鑑、路謙享、胥訓實從。十日丁亥,熹率僚友諸生,與俱至於白鹿書院,請得一言以警學者。子静既不鄙而惠許之。至其所以發明敷暢,則又懇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蓋聽者莫不竦然動心焉。熹猶懼其久而或忘之也,復請子静筆之於簡,受而〔一一〕藏之。凡我同志,於此反身而深察之,則庶乎其可不迷於入德之方矣。新安朱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