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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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燕泥香

留在我幼年记忆中的这个场景,就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画卷,它不仅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更深刻铭记于我的心间。任凭久远的岁月、悠悠的时光也没有暗淡尘封了它。因为,它是我人生得到爱和温暖的开始——

爸爸让我们管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叫姑奶。看到我们疑惑迷茫的眼神,他的脸上挂起了难得的松弛,和蔼地向我们解释说那是他姑姑。

爸爸把她接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刚去世不久,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她第一次来我家时,妈妈还活着。那天,她坐在屋里低声嘤嘤与妈说话,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窗里,隐隐传来妈低弱的哭声和她深深地叹息。那时我们还是不懂得忧伤的孩子,不知道妈妈和这个陌生的老太太到底在哭诉什么。只知道妈妈一直爱哭,我们已经习惯了她的悲伤。我们还不知道妈妈就要永远离开我们了,她正把自己对孩子们痛心的牵挂和艰难的不舍,托付给这个我们称之为姑奶的老太太,让她来延续自己暖暖的母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妈的房间里走出来,她用刚擦完眼泪还有些红润的眼睛望了一眼我们几个玩得正欢的姐妹,就转给我们一个蹒跚的背影走了。她深情的眼神把我们全揽在她柔柔而慈爱的目光里……

这一次,爸爸不仅接来了她的人,还兴冲冲地抱着一个挡着他脸的兰格子大包裹,拽着一只打着红铜铆钉的墨绿老箱子。我们几姐妹望着这些陌生的东西和这个陌生的老太太,都愣在那里定格成一幅无声的画。她手里提着一个土黄色的纸包,纸包上的十字纸捻绳被她穿在手指里,我猜想这一定是她带给我们的礼物。她枯瘦的中指节上匝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顶针,金顶针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点晃我的眼睛,使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黄灿灿的手指。

她忙前忙后地颠着那双粽子似的让我看起来特别奇怪的小脚,穿着月青色的斜襟袄,头发梳得很光,没什么飘起的杂发,感觉她很干净利索,并不是我想象中邋里邋遢的脏老太太。

我们一共有六姐妹,爸爸喜欢男孩一心想让妈生个儿子,可直到生下的一个个千金女把妈的身体拖垮也没了结爸的心愿。爸爸遗憾终生地把他的痛惜字字镶在我们六姐妹的名字里。一个惜字尽表爸的无奈与惆怅。大姐惜晨,二姐惜阳,三姐惜语,四姐惜今,我惜熳,六妹惜末。后来妈妈嫌叫起来麻烦,而且容易叫混,其实她更是不甚喜欢爸爸给我们起的那个“惜”字,她不满地对爸爸说,有什么可惜的,女儿个个都是我的宝贝。于是爸爸起的名字自然成为了我们的学名,妈妈排队按顺序起的大乔、二乔、三乔、四乔、五乔和小乔,成为了我们常叫的小名。妈妈自豪地望着几个花朵似的女儿说,女孩子长得好嫁得好也行,像三国里的大乔和小乔一样我也欢喜。妈妈对于女儿的期待永远是最朴素的愿望,生活得好就行啊!

印象里妈妈的模样很淡很轻,只记得她瘦瘦高高的,眼睛很大,眼窝很深,鼻梁很高,脸颊总是红扑扑的,感觉里她很美。她得病以后,就让我们这些孩子离她远远的,所以小时候妈妈更疏于对我们几姐妹的教育和管理。童年的我们都像野草一样自由地生长着。

妈妈得的是传染人的结核病。这个病现在很简单就可以治愈,可在几十年前,得了它是难于死里逃生的。

姑奶来的那天天气很热。小乔被我们放在盛了凉水的小桶里,她的肉腿肥屁股浸在凉水里似乎很舒服,使她安静得不再哭闹。可当小乔看见了姑奶的生面孔和提着东西并不熟悉的爸爸,她那根不健全的神经立即受到了触动,她撇着嘴吭唧。小乔的胆子极小,看到生人就害怕。我和四乔赶紧抬着桶里的小乔来回移动,像抬轿子,然后一起一落地蹾着小桶,桶里的水被我们蹾得欢快地跳起来并趁机蹦到了地上,小乔也被蹾得咯咯地笑了。看到小乔和我们,姑奶像受到了什么启示,赶紧着急忙慌地扯开手中的纸包,给我和四乔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奶油水果糖,奶油水果糖是那个年代小孩子们喜欢而稀罕的东西。甜甜的糖拉近了我们和她的距离,我们对姑奶的陌生感也被糖融化了。抓完糖她慈眉善目地弯下腰摸了摸桶中的小乔,我和四乔赶紧让小乔叫姑奶。小乔会说的话还不是很多,只喊了不成调而简短的“耐”字就又要撇嘴。我赶紧用老办法,把食指放在自己含糖的嘴里,然后又把我蘸糖的食指填在小乔嘴里,吃到糖手指小乔刚萌芽的哭声戛然而止。姑奶看到我的这个作法不由自主地笑了,说你们倒有自己哄孩子的好办法。

我的手指被小乔吸得麻痒痒的,总要没完没了从我嘴里蘸糖给她吃,没有甜味的手指小乔当然是不吃的。

这时大乔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包袱。二乔接过姑奶递上来的那包已经扯开口的糖,姑奶对二乔说,你们姐妹一起吃。二乔没有吃而是剥开一颗塞在姑奶手里,姑奶笑了,平和的目光穿过屋里的灿烂阳光看了一眼高鼻大眼的二乔,我想她心里一定在赞叹懂事的二乔。姑奶把糖递给了她疼爱的爸爸,扒开身体的裸体糖被爸无情地放在了桌角。爸爸叹了一口气准备说话。他每次看到我们六姐妹凑一起时就不自觉地叹气,我们似乎勾起了他什么沉重的心病。

姑姑,孩子们交给你我也放心了。你千万别娇惯她们由着她们的性子,做错事不听话该吃打就吃打。

吃的都没有好的,还吃打,没妈的孩子了本来就苦再打就更可怜了,不能打,我也不打。姑奶的这些话、这些观点不仅笑吟吟地驳斥了爸爸的理论,还给我们几姐妹的心里撒下了一团温暖。

爸爸特别跟姑奶交代说,三乔更不太好管,总爱跟大人作对。三乔!你要带妹妹们听姑奶的话啊。爸爸一脸严肃地提高声音嘱咐三乔。

凭什么说我跟大人作对。三乔嫌弃爸爸点了她的大名,把她当成重点看管人员,让她在姑奶面前跌了面子,她一生气甩下这句话怅怅摔门而去,临走还不忘使劲儿张开五指狠狠抓了一大把糖。

三乔不愿意让姑奶来家里,当初知道她要来三乔就态度坚决一本正经地对爸爸说,我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干嘛让外人还是一个老太太来管我们。

爸爸听了三乔的话气愤得瞪着比三乔还大的眼睛说,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知道什么,你倒有主意有见解,那是什么外人是我亲姑姑,我还是她养大的呢。俗话说姑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呢。她会比任何人都照顾得好你们。

三乔斜了一眼爸不屑地扬着眉毛倔倔地说,我不需要!

爸爸说,妹妹需要,姐姐需要,这个家需要。

此时老怨新恨结在一起爸爸被三乔彻底激怒了,他的食指运着气直指三乔走出屋门的背影,像一把离弦的猛箭。他哆嗦着食指点着三乔早不见了的背影皱着眉头对姑奶说,您看就这么不是东西,这么气人。

姑奶爽快地一挥手说不碍事,小孩子都犯性,你又不常回来,任性惯了。

大乔看三乔当着爸爸和姑奶的面就犯刺就撒野气愤地咬着牙说,等回来我踢她。大乔穿着黑扣靽皮鞋的脚硬硬地踢起人来一定很疼。大乔有时说话狠,可她从来也没踢过我们谁,她还是很疼爱我们几姐妹的。大乔在家里说话做事一直像家长一样有权威,也像家长一样管理照顾着我们,她已经工作挣钱了,我们几姐妹都有点畏惧她。只是三乔似乎谁也不怕。

爸爸今天还要赶回位于西上的八道湾疗养院,爸爸在那里上班。姑奶说中午给你们做麻酱泼面吃。爸爸听后喜滋滋地说,那我也吃完饭再走,我从小就爱吃您做的面。

一听中午吃要命的麻酱,我的舌头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就麻涩起来,我赶紧跑到姑奶面前,说姑奶我一吃麻酱就麻舌头,我不吃麻酱。小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我的舌功能出了问题,麻酱一到舌根就麻涩难忍。

听了我的话大乔用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狠劲儿剜了我一眼,那眼光就像甩过来的两把小刀让人不寒而栗。过去看到这双眼睛我早吓得默不作声赶紧逃跑。今天我似乎胆子特别大,我一下抓住了两把小刀柄,但我不预备把小刀再甩给大乔,我只撅嘴美颠颠地不理她,默默反抗。

姑奶听了我的话没有拒绝也没有指责,爽快地答应我说好。其实我也是壮着胆子说的。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开始喜欢上了姑奶,觉得在姐妹面前自己像有了靠山一样踏实。

中午吃饭时三乔也没有回来。大乔说也不知野哪儿去了。姑奶说可惜没吃上麻酱面。她特意给我炸的飘着花椒香味的油花酱油,可我看爸爸吃的麻酱面好香。姑奶和蔼地对我说你尝尝,我做的面不麻你舌头。我试着尝了一小口,醇醇的芝麻味填满了嘴,舌头真的没有麻。

爸爸吃过饭歇够了准备走。他对姑奶说,我也没时间总回来,姑姑你辛苦了。养大了我还给我带孩子,这也是孩子们的福分,有这么能干的姑奶,要不谁管她们。

爸爸也是场面上的人,说起话来还是很冠冕很中听的。一身干净整洁的深灰色中山装,沉稳的气质使他不像被六个千金拖累着的人,更不像一心想要儿子的人。迂腐、封建和执着似乎都不该属于他,不该与他沾边。但我还是感谢爸爸生儿子的这份执着,不然我们几个乔姐妹怎么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

姑奶对爸爸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回来,不用挂念,放宽心。雅萍千叮咛万嘱托的,我不能让一个没了的人走得不安生不放心。雅萍是妈的名字。爸爸一听提起了妈,扭头就想走,也不知妈妈怎么得罪了爸爸。

爸爸从衣兜里掏出钱给姑奶,那是我们的生活费。他放下钱转身离开了家离开了我们,没有任何叮咛任何嘱咐,更没有对小乔和我们的依舍。

爸爸走后姑奶让大乔拿来油墨亮的黑算盘,说算算每月每天家里要花多少钱。让二乔拿来纸笔记账,说你爸爸回来好有个交待,每笔钱都要记好。二乔嗯着使劲儿点头。大乔低着头噼里啪啦打着生疏而响亮的算盘。姑奶说她自己是口撵账。我当时没太听懂,现在想其实就是心口算。她算完和大乔一起对数。她说日子必须节俭着过。她拿出五毛钱对二乔说,买五毛钱肉晚上咱们吃煮饽饽,明天我给你们蒸甜豆包,红豆我都带来了。我兴奋地期待着晚上的煮饽饽和明天的甜豆包,并问二乔,煮饽饽是什么好吃的。二乔说就是饺子姑奶说的是老话。姑奶听了我的问话温和地笑了,松松的褶子堆满了脸。

小乔浸在桶里正用小胖手捧水喝。姑奶看了问我小乔撒尿了没有,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都尿桶里了。她说孩子不能总泡在水里又不是养鱼这都快泡一天了,水里阴气重激着爱得病。她让我们把小乔抱出小桶。我和四乔一起准备把刚喝过尿水的小乔捞上来,小乔嚷着不愿出来小胖手死死攥着桶沿,在姑奶的命令下我们还是很坚决地把她拽了上来。姑奶用干毛巾把小乔擦得干干净净的并给她穿上了漂亮的小花裙子。

忙活完了小乔姑奶就拿着大剪刀拽我的手,我吓得使劲下坠着身体躲着。

她说,这么长的指甲里面全是黑泥。不卫生!

我说,小乔嘬的那个一点黑泥也没有。我辩解!

她说,都被小乔吃肚子里了,以后不准让她吃你手指。姑奶下命令!

我说,不吃甜手指她就哭,我也没办法。我无奈!

她说,哭也不能吃。

姑奶给我剪下九个黑月牙一个白月牙让我看。并对大乔说,买个指甲刀吧,总要用的。

她让大乔二乔把塞在床底下箱子里的棉被拿出来,她说,一股霉味,不洗晒干净了入秋怎么盖。

大乔二乔和姑奶一直都在忙碌着。她坐在大水盆前洗衣服,纸袋里的北海洗衣粉一会儿就瘪下去了,后来满院飘起了灯塔肥皂的清香,淡紫的花床单在麻花绳子上一飘一飘的兜着风,像满院子飞舞着紫色的小蝴蝶。姑奶似乎把整个小院都清洗了一遍,清新新的荡着一股湿气和别样的清香。此时斜阳黄漫漫地撒在地上和她们身上,大乔二乔和姑奶披着夕阳的余晖,看着像一个个穿着金装的人。她们说话的声音似乎都被降低了声调,斜阳使一切都变得安宁而静穆。

洗完衣服的姑奶被大乔二乔搀扶着进了屋。她似乎步子都有点迈不开了。吃晚饭的时候三乔仍没有回来,姑奶迈着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到胡同口伴着傍晚的暮色喊了三乔,像妈喊该归家的孩子。可三乔并没有被她喊回家,后来她给三乔留了一大碗煮饽饽,并一直为三乔守着门。

睡觉前姑奶给我们擦了竹凉席,她说擦清爽了睡觉不粘身。晚上我躺在她擦过的凉席上确实比以前舒服多了,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那个飘着灯塔肥皂有着清馨气味的小院,那个铺满夕阳、日暮西辞的傍晚对我的印象极深。直到今天我的脑海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灿烂的斜阳下姑奶的身影和迎面扑来的花床单的皂香。

离开家后的爸爸很久也没有回来,他再回来的时候,小乔已经躲在姑奶的身后伸着脑袋像藏猫猫一样看他了。

爸爸这次回家还带来一个女人,他让我们叫她阿姨。阿姨对我们态度很和蔼,她说话的声音也很甜美,但我们并不觉得她和蔼可亲,因为她脸上都是亮亮地泛着光的伤疤,五官也被伤疤牵拉得几乎全不在原位,这使她的面孔显得特别狰狞。这张脸差点把小乔吓哭了,亏得姑奶给了我们一把阿姨带来的奶糖,让我和四乔把小乔领出去玩,否则小乔当场就会被阿姨吓哭。因为她一定以为看到了妖怪。

那天小乔又犯起了想嘬我手指的毛病,是不是被面部狰狞的阿姨吓得找安慰呢。当然在姑奶的教育下我不会再给她手指吃了。

三乔左手攥着一根棍糖右手拿着的一张折好的白纸向我们走来。她对小乔说,我给你买了一根像手指似的棍糖,可甜了。小乔听后高兴地伸出了手。我和四乔感觉三乔不再可怕反而有点可亲了,她也知道像个姐姐的样子疼小乔了。

你把这张纸给阿姨送去。三乔对小乔下命令。小乔怯懦地说不敢去害怕阿姨的脸。三乔哄小乔,你不用看她的脸,把纸塞她手里就跑回来,回来我就给你棍糖吃。她举起亮晶晶包着天蓝色玻璃纸的糖诱惑小乔,又进一步对小乔许诺说以后还会给她买。小乔贪婪地看了一眼三乔手里像糖手指一样的棍糖,犹豫了一下拿起纸就勇敢地跑去了。

三乔得意的对我和四乔说,爸爸就是再气愤也不会打小乔因为她年纪小。我和四乔诧异得不知三乔到底怎么能让爸爸气愤地想打人。我心里有点害怕和担心小乔,好在小乔一会就颠颠地跑回来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很响亮地嗞嗞嘬糖,小乔投入得鼻涕都淌出来了也顾不得擦,她戴着大乔给她织的四四方方的红线帽,肩上一边垂着一个宽帽带儿,像两个长辫子煞是可爱。听着她“嗞嗞”嘬糖的声音我的手指莫名其妙麻酥酥的。

本来爸爸准备吃完饭再走,可阿姨看了小乔塞来的那张纸没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姑奶过意不去地使劲儿拉着阿姨的手挽留她吃饭。但他们还是很坚决地离去了。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三乔坐在饭桌上边张大嘴巴边含糊不清地说,谁跟她一个桌子吃饭,像个魔鬼。姑奶沉着脸说,你以为你爸爸和我不知道是你干的。姑奶面带愠怒地训斥三乔,不要那么伤人的心吗,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呢,一个女人脸成了那个样子心里得多难过。我觉得姑奶说得有道理。三乔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继续张大嘴巴抢她爱吃的菜。

三乔的那张纸画了一个五官夸张挪位,伸着红舌头,人被打了大叉子的怪物,旁边批示着,你是魔鬼!

爸爸怎么会甘心找一个这样长相的女人结婚来圆他的儿子梦呢。但他也只得与这个女人结婚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拽着我和三乔去爸爸单位找过他。那天从家里走时三乔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剪掉什么人的长辫子。当然她并没有真的带上剪刀。那时爸爸还不在那个离城里很远的转了八道湾的偏僻疗养院上班。爸爸一直耿耿于怀地说,他之所以被发配到偏远的西山,就是因为妈的胡闹,妈的胡搅蛮缠。要不是因为妈的寻畔他早当了官,何至于混成现在这样。每听到这话我总担心爸迁怒于我是妈的帮凶,每次我都赶紧悄悄溜掉,其实当时我那么小,是什么都不懂得的。

所以直到妈妈快咽气了爸爸才回到家处理后事。

妈之所以拖着病体拉着年幼的孩子去爸爸单位,据说是找领导反映情况反映爸爸的资产阶级思想问题。缘由是妈嫌爸爸总不回家,后来又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爸爸找了一个拖着油黑长辫子的年轻大姑娘准备结婚生儿子。妈妈说我还没死呢,你就作了打算找好了二房,就等我咽气,你想得美。

爸爸当了很多年的汽车兵,后来复员后一直给首长开车,然后就是去了那个西山疗养院。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和妈妈还有三乔的那次出行,毁灭了爸爸升官和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宏图好梦。

记得在去爸爸单位的门口我们就被警卫拦住了,可能是盘问要证明要登记什么的,折腾了好半天,才见爸爸出来接我们。爸爸见到我们一脸的不高兴和无奈。那天我们吃了一顿很好吃的饭,还喝了一瓶他们说自己做的上面撒了一勺红彤彤蜂蜜的酸奶。妈妈向一个干部摸样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人伤心地哭诉什么,那人一直沉默地听着,最后叹了一口气。后来我们被汽车送到了家。我手里抱着他们给的一个包着纸的香肉肚,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肉香伴了我一路,很好闻。

妈妈找完爸爸后不久,爸爸就被调到那个山里疗养院去了,爸爸一直说自己是被发配走的,惨得就差脸上刺个字了。

从此爸爸回家的次数更少了,离家远爸爸有更充足的理由。妈妈的那次出行没有把爸爸找回来却把爸爸推得更远了。爸爸也似乎对妈妈和我们的感情更淡了。一种深深的恨意是一座山挡在了爸爸和妈妈的面前。妈妈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她咽气也没怎么见到爸的面孔。不知妈妈对于自己的那次出行有没有过后悔。成年后的我觉得妈妈的举动多少有点鲁莽,也许缺少一种亲情的包容和女性的坚忍。

一个男人还是不要剥光了他所有的一切,这最后的衣衫也许就是亲情的呵护啊。

爸爸那时的确处了一个年轻拖着长辫子的姑娘。也许他知道妈的病好不了,再找个女人也是早晚要解决的事。况且还有个生儿子的愿望没实现呢。那个姑娘在有东方红三个字的什么单位上班,那个年代一定有这三个字的单位。后来因为工厂失火出了事故,长辫子姑娘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而被严重烧伤,长辫子也被烧掉了,不用三乔费事咬牙切齿的准备拿剪刀剪掉了。姑娘成了英雄,脸却终身遗憾地变得丑陋不堪。就是爸爸有不娶她的悔意,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或者下不了那冰冷的绝然吧。

后来,爸爸终于得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当然是在他已不再年轻而且确实是有了一把年纪的时候。

现在爸爸也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了,没牙的嘴含糊不清地说话兜着风。他的儿子都生儿子了。他把我家的老房子很久以前就卖掉了,和儿子一同住在一个三居室里。后来他儿子对他说,你们也带不了孙子。爸听后沉默不语琢磨着儿子的话。

因爸爸年纪大,而那位阿姨的面孔可能也不大适宜带孩子,他们听出了儿子的言外之意。爸爸后悔地说,老房子还是不卖得好,我还能到那儿住去,再说放到现在要值多少钱呢。我听后有意气他说,房子值再多钱也是给你儿子留下财产,那他也不愿意与你一起住。爸爸没办法去找大乔想主意。大乔如今当了开连锁酒楼卖烤鸭的老板娘,自己开着一辆气派的大吉普,财大气粗地在郊区买了一大片地开辟了农场自己种菜养鸭。大乔说爸爸要不您去农场给我管理管理,空气还好。爸爸只得答应下来,因为他也实在没地方可去,儿子的丈母娘早占据了他的地盘。

爸爸其实是个很讲究的人。听姑奶说爸爸上厕所一定要找能冲水的,如果没有他宁肯在野地里解决,也要一会儿换一个地方挪腾几次。我想这可能因为他曾有过一段相对舒适的生活才养成了这种习惯。现在他可以在大乔农场的野地里自由的发挥和讲究他的那个习惯了。

记忆里爸爸很少给姑奶买过东西。姑奶也从没有因为这方面而对他有什么微词。倒是有个姑奶带大的一个少言寡语的中年男人来看过她几次。那人有时给姑奶买来碧绿碧绿的竹叶青酒,有时是一小包喷喷香的茉莉花茶和两盒大前门烟。姑奶和他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会儿话,吸一支大前门烟。平时姑奶当然是不大抽烟的。

姑奶总等到春节才喝那瓶碧绿碧绿的酒,或者等到爸爸回来让他也喝上一杯。有时也让我们尝一口,那酒凉甜甜的没什么辣味似乎有一股药香。姑奶说她还是有些酒量,从前家境好的时候也喝一些。姑奶说她喜欢这酒看着舒坦的独特颜色。我也很喜欢那碧绿碧绿的酒色。成年后的我对竹叶青酒仍然情有独钟,每次看到那瓶翠绿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并不由自主地想起姑奶来。

我们也盼着那个沉默的中年人来看姑奶。姑奶说那个人总来看她她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没为人家做过什么。

姑奶说小时他得过一场病,我用毛巾给他敷了一夜的头,坐他身边就那么看着他,他迷迷糊糊地昏睡,我真害怕他像我的小妞子一样啊,我揪了一夜的心。天都亮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说二娘,你怎么不去睡觉。我说宝贝,你醒了,两行热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了,那时他已经记事了。就是这一句宝贝,两行热泪,他把我当成了永远的亲人。那也是个有情意的人啊。姑奶说。

姑奶有时过意不去但又实在没什么可送给人家,就塞给那人几个新蒸好的甜豆包。那人说姑奶老了没地方去他来养老。姑奶说只小时抱过人家几年,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养老。又不是没有儿子,况且还有我爸爸呢,那也能当一个儿子用呢。

姑奶之所以敢说爸爸是他的儿子。缘由就是爸爸从小在姑奶家长大。爸爸是后妈,他觉得生疏,总扎在姑奶家不走。姑奶对爸爸说你总不回家你家人会对我有意见,你后妈要说是我撺掇使坏我也解释不清。爸说我要给你当儿子就不回家。姑奶看爸爸的态度坚决也确实怕爸爸在后妈手里受罪。就对爸爸的爹娘说,不嫌我抢了你们儿子,就在我这儿养着吧。

从此爸爸就在姑奶家常住下来。姑奶说那时家里开着首饰楼,有几个铺子,还有不少田地,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爸爸就和姑奶的儿子一起背着算盘上学,穿着姑奶给做的簇新簇新的蓝大褂黑布鞋。一起和店里的小伙计逮虫子、抓鸟很快活。读完书后爸爸就当了兵。爸爸是被姑奶养大成人的,确实是可以把姑奶当成娘的人。

我说姑奶你家开首饰楼你不当老板娘干嘛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多丢人呢?姑奶说,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放得下脸去当保姆,可人的生活哪能都那么顺当,当保姆的日子也能过,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呐。说完她干枯的长指夹了一支烟,她吸烟的姿势很有韵味,那青烟袅袅地包裹着她,慢慢升腾着直到一点点散去。

大乔也抽烟,当然是在她年纪大了当了老板娘以后。我觉得她这个习惯似乎多少受了姑奶的影响。每一开上她的大吉普她常说,姑奶要是能活到现在我一定开车带她兜风,让她盘着小脚坐在我身边,那有多美气。不知大乔指的是姑奶美气还是大乔美气。我想如果是事实她们一定都美得不得了。

大乔从没有提起过带爸爸兜风。我总觉得人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报。姑奶为我们几姐妹受了很多累,姑奶的关怀体爱伴随着我们姐妹地成长,我们当然会时时想起她念起她。

姑奶坐大乔的车兜风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她要是活到现在都一百多岁了。活着的人总对故去的亲人有一份牵挂和惦念,因为那是亲人们还没来得及享受到的幸福。

大乔以前在一家专门招待领导的宾馆上班,后来又到了一家涉外饭店。大乔的工作是爸给介绍的,那时爸爸还没在八道湾的深山疗养院上班。那时宾馆饭店还非常少,能接触到外国人,大乔的工作让很多人艳羡。其实这多少也得益于大乔的出众模样。那时总感觉大乔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一团水灵。小时我都爱看大乔的俊脸。况且大乔又有身高,像妈的高挑身材。

记得一次姑奶没在家,大乔回来去学校找我拿钥匙。大乔穿一件红灿灿地印着外文字母的上衣,皮肤显得更白嫩,这引得许多同学都出教室看她洋气的打扮,有的同学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大乔回来跟我笑,说你们小孩子就是见得世面少,一惊一咤的什么都觉得奇怪,哪有那么盯人看的多不礼貌。姑奶说不盯你看,你心里也不高兴呢,觉得自己不美。大乔听了姑奶的话美滋滋的,连三乔不听话都没恶狠狠地说要拿皮鞋脚踢她。

其实我们几姐妹长得都很好,每个单看都水润润得像一朵花。亲戚对爸爸说你家那六朵金花多惹人羡呀。爸爸从来都是摇头。也许因为他心里不喜欢花而只喜欢树,所以再美的花在他眼里也没有光彩。

大乔不在家住,她休班才回来,回来就噼里啪啦照着二乔记的本子打算盘,这是姑奶交待大乔每次回来必须做的事。我只听得大乔的算盘声日益清脆手法也渐渐熟练。现在大乔仍旧喜欢用算盘算账,她说用计算器不习惯,有时按不好也算错。我倒很是羡慕大乔算盘上那双灵巧的手。大乔也为自己熟练的手法而自豪过。她说,姑奶让她练就了一双灵巧的手,开发了手就开发了大脑。

现在会打算盘的人并不多。有了计算器人们已经不屑于她的原始与古老,也许认为它已过时无用。可我总觉得那清脆的噼啪声依旧散发一种沉积和磨练许久的醇香。

大乔把挣来的工资如数交给姑奶,姑奶谨慎地收好。姑奶说大乔是个称职而有责任感的大姐,不然依靠爸爸给的那点钱怎么够呢。大乔回来就和姑奶一起忙活,手里也不闲着总有织不完的毛活儿。

后来大乔恋爱了,她跟姑奶说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姑奶听后很高兴。我想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大乔的美。看得出来大乔好像很喜欢这个男孩。谈起他来脸上总是抑制不住的甜蜜,恋爱的大乔更美了,多了一种女人的风姿与娇羞。大乔手中的毛活变成了一件宽宽大大的男式毛衣,她一针针地织着自己的甜蜜还有对未来的美好祈盼。

后来大乔把男孩带到家里给姑奶看,男孩惊异地点着数看我们这么多姐妹,眼睛似乎都忙不过来了。他只听大乔说姐妹多,但没想到如此多从而超出了他的想象。再后来,男孩就没有再蹬过家门。

那天大乔用皮鞋脚踢开屋门就扑到床上钻到了被里,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拒之被外。囿在花格被中的她,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姑奶交给的任务——打算盘。她好像病得很重,脸也不水灵了,人像掉了魂。

姑奶坐到她身边一脸凝重,对大乔说,嫌你姐妹多负担重,我去找他告诉他你们结婚以后,你一分钱也不用往家里交,欢欢喜喜过你们的小日子。大乔忧忧地说妹妹们怎么办。姑奶说,我找你爸商量。大乔说姑奶你不用管了,这样的人没有爱心的,我只伤心自己看错了人爱错了人,觉得他喜欢我就能接纳我的家。大乔的声音使我想起了病中的妈妈,那么低弱而没有一丝气力。姑奶说不需要我找他也行,但如果你心里实在受不住,姑奶也豁得出这张老脸去求他,孩子,只是你心里一定要挺住啊。大乔哭着点头。一脸的乱发垂着,脸上揉搓得只是憔悴,使我想起被大雨打烂了的一朵花。

姑奶说我们大乔这模样也不怕找不到更好的,只是她心爱的东西没了,心就受了打击,疼。

姑奶对我们说,看一个人怎样要且品味呢,有时需要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一定品出个所以然来。

不久大乔就把男式毛衣拆成一团一团的线踢到了床底。她穿着皮鞋的脚踢得特别狠,就像她曾经咬牙说踢三乔一样狠。这次是真枪实练,我看了真有点后怕,幸亏大乔真没踢过我们谁的屁股。不然这几脚要踢上三乔,三乔还不立马惊咤了蹦起来尖叫。

后来大乔找到了一位并不怎么英俊的青年,那个人很喜欢大乔,也对我们姐妹对我们这个家很好,就像一个可亲的爱护我们的大哥。也许大乔要找要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也正是我们这个家所缺少和需要的。大乔结婚前姑奶还郑重其事地找那个男孩谈过一次话,把大乔姊妹多负担重的问题认认真真地提出来,让男孩子想清楚,如果在意这些却又喜欢大乔姑奶说就想办法成全他们,绝不让他们受拖累。男孩说他会帮助大乔一同关爱她的姐妹,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一样。让姑奶放心。后来姑奶对我们说,我是怕大乔再受上次同样的打击,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住呢。

大乔总说,她现在会算计精于管理这多少得益于姑奶的教诲。

大乔的宾馆后来翻修有一大片店面要人承包。大乔说她当时就想起了姑奶家的首饰楼,想起了利索的当老板娘的姑奶,莫名其妙的一阵窃喜,并在心里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就一下抓住了那个机会。那时有承包意识的人并不多。大乔算是下海比较早的那批人。

姑奶也提起她家开首饰楼的那段日子。她说管账先生伙计徒弟做饭的一大摊子人要她管呢,哪个不照顾到就生事,每天店铺的钱进出多少,哪个伙计偷懒,必须眼到嘴到,每天还要精精神神地把自己打扮收拾好,这也是个门面呢。头发打好香喷喷的桂花油,脸上扑一层细腻的窝头白粉,脸颊涂上红胭脂,大襟前掖上绸子手绢,手腕套上翡翠镯子,耳朵戴上金灿灿的耳坠,每天都要这样精神利索。不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看你邋邋遢遢的,心里就小瞧你,人做什么要有什么样的风光和派头,这个很重要。

后来当老板娘的大乔也很有做派,带着晶晶亮的大钻戒,冬天穿着高贵的貂皮大衣。训起她店里的服务员来当仁不让的一脸严肃。我总想大乔被姑奶影响了。

我们问姑奶,姑爷什么也不管吗,都让你一个人操劳。姑奶说,他要管管就好了,过去的男人有几个不抽大烟娶小老婆的,他小老婆倒没娶,大烟可抽上了。一抽上那个人就懒了,什么也没心思操劳。姑奶说我操劳也操劳,有时也和人打打麻将乐乐,点些汇丰楼的菜吃吃,听听京戏,人嘛该享受也要享受,不然我哪有机会听梅老板的戏。一场戏要金条算呢。那时不享受我这辈子也享受不到了,就只能光受苦了。

姑奶说高兴了也不由自主地哼唱几句京戏,慢悠悠的很有腔调和韵味。

姑奶这样年纪了仍然很利落,头发从来都梳得亮光光的,有时还用白线绳沾上水在头发上滚压一下,一面小圆镜子还在后脑勺上打闪,歪着脑袋照后面,要是来客或者出门更是马虎不得。哪有这么爱美的老太呢。

姑奶说生意的事千万不能放手,过分相信别人,生意准赔。

我想大乔一定牢记了姑奶的生意经。大乔的生意都是自己打理,里里外外管理得很有条理。大乔成天心里揣着姑奶给的那个小算盘,这个无价之宝让她一辈子受用,她的生意不会赔。

大乔对我们几个姐妹从来也没有盘算过什么,每当我们向她伸开充满亲情血脉的手,她都会毫不吝惜毫不计较地给予我们帮助,从没有让我们沮丧失望过。

感情里似乎大乔并不是和我们姐妹一样辈份的人,而是我的长辈。我对大乔除了亲情更多的是尊敬,是对长辈的敬重。其实普天下所有的大哥大姐都是家庭里那个特殊位置为姊妹遮风挡雨的人,都是那个为姊妹吃苦耐劳付出辛劳的人,不管他们做没做出人生的成就,所有的大哥大姐都值得我们晚辈敬重和爱戴。

二乔长得像妈,轮廓分明的脸,总是浮着一脸温顺。

二乔做得一手好饭菜,姑奶的厨艺她都很好地继承下来并把它们发挥到了极致。这都是因为二乔经常帮助姑奶给我们做饭练就的。

一起包饺子的时候,二乔熟练地转皮,一个个小圆饼像雪片似的从她灵巧的手里飞出,一会就一摞,这么多人一起包,只她一个人擀皮就够了,人说这样的人很能干的。

三乔每次都嘟囔着不愿包,说姑奶嫌做得多抓我们的壮丁。还嚷着要和小乔一起先吃。气得大乔高高地抬起皮鞋脚。

姑奶听了三乔的牢骚话不紧不慢地给面皮喂上鼓鼓的馅说,一个女孩子不学会包饺子做饭这些日常家务,以后过日子受制约,艺不压身,多会点东西没亏吃。燕子不会筑窝住哪儿,女人不会做饭过日子吃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在这儿捣乱,捏的饺子像个瘪耗子。三乔听了姑奶的训导就狠劲儿填馅把耗子肚皮都撑破了。

我们几姐妹包饺子都很快,包出的饺子也都鼓鼓的很俊俏。这都要感谢姑奶的言传身教。姑奶的话到今天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对于我也很受用。如果我连做饭这些日常家务都不善料理,我总认为自己作为女性有点不大称职。

二乔的工作是大姐夫的哥哥帮忙找的。那人在大姐结婚时见过二姐。他主动而愿意帮忙地说,单位卫生所招工,他又当所长,可以把二乔招到卫生所药房,拿拿药,上班很轻闲,没有太多事。说帮谁不是帮,亲戚家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姑奶听后感激得直要请亲戚来家里吃饭,或者让大乔送他点外国烟和好酒。姐夫的大哥慷慨地一挥手说,咱们什么也不用客气,都不是外人,一家人、一家人。

后来的二乔每天都带着淡淡的药香回家。有时值夜班,姑奶总会给她带上点吃的,两个煮鸡蛋,几块牛奶饼干,姑奶说别饿着二丫头,夜班熬人呢。

上班后不久的二乔回到家里不太爱说话,夜里总翻身。姑奶说是不是二丫头上夜班睡眠捣乱了,总觉得她不太对劲儿。我也觉得二乔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对我们姊妹很有耐心,现在有时也会对我们发脾气,脸上笑容也不太多,大多时间都是阴淡淡的忧郁,眼睛有时死死地盯在一个地方想心事。

二乔和姑奶说,其实这工作也没什么意思,有机会换换别的也行。姑奶说我看还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挣得钱也不少,有了你的工资,能攒下不少钱了。妹妹们还依靠你和大乔呢。好好干,你是正式工呢,正式工作多不好找,又有亲戚照应着,换了别的工作还不一定有这个好呢。

听了姑奶的话二乔半天没吱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对姑奶说,要不是这些妹妹,我宁肯吃苦干别的,扫大街都行。

姑奶低头思忖了一下对二乔说要不我跟大乔说说,你可不能受什么委屈啊。我不能对不起你妈的嘱咐。

二乔说,算了,大乔听了一准儿骂我,别自找麻烦了。我就是命不好,从小没妈没爸的关爱自己也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二乔说着说着伤心地要哭。姑奶对二乔说,心里有什么事就跟姑奶说姑奶给你拿主意想办法,别自己窝着你还小呢经历的事少,会吃亏的。二乔眼圈红红地强忍着泪凄惨地笑了笑,说,什么也没有,姑奶放心吧,我就是上班后不适应,时间长了慢慢就好了。

听了二乔的话姑奶迟疑地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没事我就放心了。

后来二乔就病了,那是与姑奶说完话后没多久。她惨白惨白的脸泛着青灰,嘴唇都没有血色,人也瘦了,眼窝显得更深了。人似乎特别没精神。她沉默不语地卧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姑奶给她端热水洗脸,还煮红糖水卧鸡蛋,反正净吃好吃的。看得我们几姐妹都眼馋。

姑奶也常给三乔冲红糖水但从没卧过鸡蛋。四乔、我和小乔几乎都没喝过红糖水。我们觉得姑奶做事不公平决定一起找她要红糖水喝。姑奶说,姐姐们肚子疼了,喝红糖水治肚子疼。四乔捂着肚子痛苦地说姑奶真的我肚子也疼。姑奶好像有点疑惑,四乔也疼了,她自己嘟囔了一句。小乔拧着眉头说我的肚子好疼好疼的。姑奶没办法,打开她的老箱子一人给我们冲了一碗,说等你们长大了,每月都给你们喝一碗红糖水暖肚子。四乔和我还有小乔美滋滋的一人端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我说小乔吃糖手指,甜着呢。小乔一歪脸说谁吃你脏手指。小乔已经到了嫌别人手指脏的年龄。但我看她还是习惯的先蘸了一下手指送到嘴里嘬了嘬才开始喝。直到现在,我们一起吃饭时,倒上一杯红酒,小乔总要先蘸上手指嘬嘬再喝,喝咖啡也一样,她现在只嘬自己的手指了。她这个毛病的养成是不是跟我有关呢。我不敢问小乔怕她醒悟过来找我算账。

后来我们当然都渐次喝到了姑奶给我们冲的那碗红糖水,那是在我们有了女孩子的初潮以后。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作为女孩子很幸福,那是一碗幸福的红糖水,它不仅暖了我的肚子更温暖了我的心。姑奶给予我的这种幸福,会暖暖的一生伴随着作为女人的我。

姑奶精心伺候着二乔,她的脸上也同二乔一样的忧郁。我猜想她一定是担心二乔的病。看到二乔灰白的脸和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样子,虽然她吃那么多好吃的,我心里也不再羡慕她并且有点可怜同情温顺的二乔了。

二乔养病期间所长带着工会主席来家里看二乔,带来的好吃的堆成了山,还说特意给姑奶带了吴裕泰最好的茉莉花茶和按票供应的纸烟,给我们姊妹带来一包稀罕的巧克力。看到了他们和那些东西姑奶的脸色并不是很灿烂。

所长问工会主席二乔脸色这么难看得的是什么病,工会主席说大夫讲是严重的贫血,治不好还可能转成白血病呢。所长惊叹地唏嘘说那要好好治好好养,一定彻底养好再上班。所长看着我们几姐妹说,没想到惜阳的妹妹一个比一个水灵。二乔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我听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到我的表情他们反而笑得更厉害了,真是气人。

夜里我们都睡下了,姑奶在黑暗里坐在二乔身边吸烟。她轻轻地压低嗓子悄声与二乔说话。

畜牲,简直是畜牲!姑奶低声而悲愤地骂着什么人。我以为那是个好人呢,原来没安好心眼,这么欺负我们丫头,这可怎么好啊,姑奶觉得对不住你呢,没照顾好你,怨姑奶没看清人,怨姑奶没料到他的歹心。姑奶在自责。

二乔说,这怎么怨得了您呢,谁能看出他的心思。刚值夜班的时候,总碰到他我还觉得挺巧的,再后来他就找我上他屋谈话,拽着不让我出来,我害怕既不敢挣扎也不敢嚷,他是所长啊。姑奶,我好怕上夜班。二乔嘤嘤地哭了起来。

姑奶叹了一口气说,要躲开他只有不在卫生所干了。

二乔无奈地说,这也不太可能啊。工作那么不好找,妹妹们不能都指望大乔一个人养啊,人家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我都这么大了,不为大乔分忧,不养家照顾妹妹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可总让他这么欺负着,也不是个事呀。沉默了片刻姑奶又吸了一支烟嘱咐二乔,千万先别让大乔知道,她那脾气。

他说即使大乔知道了他也不怕。二乔对姑奶说。

呦,他的脸皮可真厚。姑奶悲愤的对二乔说,这种事还是不要张扬得好,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别人知道了将来你怎么嫁人。二乔哭着答应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姑奶,我忍。

听了二乔拖着哭腔的忍字我心里似扎了一样难受。沉默的夜,静静的,我当时并不是很明白姑奶与二乔说那些话的意思,贫血到底跟所长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我心里替被人欺负的二乔难过,也恨那个欺负她的所长,并有点担心二乔的病。只恨自己白天没多瞪一眼那个讨厌的所长。

现在想来一定是大乔的那位亲戚所长欺负了二乔。二乔当时做了人工流产。

那时的二乔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女孩子,清纯如水,简单得几乎没什么心计。一个男人又有权利,又有人生经验和社会经验,二乔很难逃脱。

印象里姑奶一直比较偏疼二乔。也许就是因为姑奶觉得她自己的失职。

姑奶后来还是背着二乔偷偷找过一次所长,并把他给姑奶和我们带来的茶、烟和巧克力坚决地退还给了他。姑奶告诉所长看在她这个老太婆的面子上放过二乔,说这孩子从小没妈没人疼是个可怜的苦孩子,别再让她心里添苦了。姑奶是想感化他,她知道硬硬的去理论吃亏的只能是二乔。

姑奶难道不知道同情与怜悯都不可能感动那个所长,她一定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不是轻易能感化过来的。这是姑奶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乔受欺负而自己置之不理,这一定是她心里不能容忍自己的。她这样做至少可以告诉所长一个信息,还有她这个老太婆用瘦弱的肩膀支撑着二乔呵护着二乔。

所长毕恭毕敬地搀着姑奶,说他不会欺负她,只会关心、爱护她。听了这话姑奶悲哀地知道这个畜生不会放过二丫头了。可她一个无助的老太太又能怎样呢,姑奶只有把一腔无奈的悲愤深深地掩埋在心底。但临走时姑奶还是严厉地告诉所长,二乔有贫血,让她少值夜班。

当然二乔并没有少值夜班反而比以前更多更勤了。这样的每一个夜晚姑奶都有深深地叹息。后来二乔谈了朋友,但谈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听她跟姑奶唠叨说他不准她谈朋友总捣乱。一天,姑奶又穿上了出门穿的干净衣服,并把头发弄得利利索索的,我问姑奶去干什么,姑奶歪着头用小圆镜子照着脑后的小发卷一脸严肃地说,去二乔单位有事。姑奶办完事回来听她与二乔说,他还无法无天了,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会饶了他。后来二乔顺顺利利地谈了朋友。

二乔结婚时姑奶特意嘱咐过二乔,说不要什么都跟女婿讲,不是不诚实,是为了你们能更好地过日子。姑奶曾担心的对二乔说,讲出来你的日子就难熬了,孩子,千万记住姑奶的话啊。

结婚前姑奶也找二乔的女婿谈过话,说二乔能干,性子好,温顺,老实善良,一定能当个称职的好媳妇。反正都是夸二乔的话。还说二乔从小没妈,苦,让他什么事多包容二乔。姑奶让女婿以后千万不准欺负二乔,说欺负了她会在地下不安,还会找他算账。当然最后这句话姑奶是当玩笑说的。

二乔结婚时姑奶还用白线给她绞了脸,说这样脸白嫩光滑。她要让二姐漂漂亮亮地出嫁。三乔听姑奶说绞脸这么好也要绞,姑奶不同意,说姑娘家不出嫁没有绞脸的。她说明天给你们一人做十个红指甲,今天用清水泡上白矾,明天一早采下带露水的粉红指甲花。那晚我们都期待着那份属于明天的美丽。直到今天我那双小手上十个美丽的红指甲仍清晰鲜亮地印在我的脑海。感谢姑奶带给我的那份童年的美丽回忆。

二乔结婚后就调离了那个单位,当然就自然而然地摆脱了那个所长的魔爪。姑奶听说了这个好消息一下就瘫坐在床上,人似散了一样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那可怜的二丫头啊。这一声感叹是姑奶解脱和悲哀后的高兴。

姑奶对我们说过有时候人就只能忍耐,不忍怎么办,命谁抗争得了。姑奶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给我们讲她那些老故事之后。

姑奶说姑爷为了给他妈自己的婆婆办隆重的丧事把家里的土地全卖了。买的寿材敲着当当响是真正的好板材。和尚老道的光念经就念了好几天。那丧事办得啊,白纸钱铺天盖地的撒了一街啊。姑奶摇着头叹息。没了地一家老小吃什么,那铺子早亏空得差不多了,我那一宿急得啊,满嘴的大火泡。

二乔说,姑爷这么不为以后的日子着想,你就离开他带孩子走不跟他过。姑奶说,话说得轻巧,那家还像个家了,你以为是吃筵席呢说散伙就散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姑奶好像对家的意识和概念特别强。姑奶说,给孩子找后爹,还是自己讨生活,你试试哪儿有办法,那个社会也不行呢。

现在的很多婚姻不就是说散伙就散伙吗,就像是筵席婚姻。时代使婚姻也变得如此简单、随便、无顾忌、无羁绊。这到底是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前进还是人们生活意识与生活方式的改变,我不得而知。我只知简单而随便会使我变得轻飘飘没有压力没有责任,人也会升腾起来找不到生活的根。

姑爷干嘛那么不会过日子,不会做打算。二乔说,你跟他理论,家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他做主卖地。

跟他理论、吵架能解决得了事?姑奶说他妈刚过世,心里正受不住呢,我不安慰他还能再给他伤口撒盐,再撒泼添事?他说以后铺子赚了钱再买地,他这也是尽孝心呢,他妈守寡守着家业养大了他也不容易的。

听到这里我觉得姑奶太善良了,不仅体贴人理解人,还明事理顾大局。姑奶要是当了现代女性一定是个将才吧。

谁知道他又摔折了腿,被大烟瘾死了。姑奶点燃一支烟后缓缓地说。

后来的二乔婚姻并不幸福。但她一直坚忍着没有离婚,不知是不是姑奶的那几句话,以及姑奶对家的概念对婚姻的态度影响了二乔的抉择。

我们都管二乔的丈夫叫混蛋,二乔伺候他吃伺候他喝,在家里像个老妈子一样什么都干,还没有一点家庭地位和家庭权力。他总觉得二乔对不起他,有点不如意就打二乔,还在外边有个相好的女人。那女人偶尔吃过一次二乔做的菜说喜欢,他就每隔一段时间让二乔做个油焖大虾或者糖醋排骨,二乔知道以后拒绝做他就打二乔。

为了二乔的挨打,大乔还因此找他理论过。他当着大乔的面揪着二乔的头发说,不正经的东西,还瞒着我,你以为我是傻子,你家那个老不死的老太太还让我包容她,你们一起串通好了骗我。我是谁,审也审得出来。二乔的丈夫是警察。他大概拿出审犯人的手法审了他妻子。

大乔听他骂了姑奶,哪能忍,疯了似的要煽他耳光。二乔赶紧也疯了似地拉拽着大乔不让她靠近警察,她知道这个混蛋警察有可能连姐姐也打了呢。警察看着拉扯着的姐妹俩,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敢打警察怎么着。大乔被二乔死命的拽着可性格一贯强硬的她嘴上哪能饶他,说你这样的混蛋打你怎么着,警察你也配当你就是警察中的败类,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大乔对二乔哭喊着说,不受这个气,这日子不能跟他过了,带着孩子离开这个混蛋,孩子我替你养着。

二乔!你又何必这样苦自己!大乔失声痛哭地说。

二乔颤抖着身子泪人似地说,我能让孩子像我们一样从小没爹妈的照顾。他说要离婚孩子别想带走,看也不让看。为了孩子我能怎么办。忍!二乔拖着哭腔说出了这个忍字。我感觉就似一把刀扎在了她自己的心间。也扎疼了大乔和我们几姐妹的心。我想姑奶的心也一定在地下为二乔疼着。

二乔边哽咽着边说,谁能像姑奶一样尽心疼我们,你把姑奶再给我找回来,我就离开他,离开这个家。

大乔抱着二乔失声痛哭。不知是在哭姑奶还是在哭二乔的苦日子,这哭声里一定有大乔对自己的姊妹不能关爱无能援助的悲切。姑奶如果知道二乔现在所过的苦日子,一定会痛心地流着泪说,我那可怜的二丫头啊,这可怎么好啊。

从此大乔不再理二乔的丈夫,混蛋成了警察名字的代称,连小乔都这样称呼他呢,当然是背地里这样叫他,小乔还要加上活该两个字来解恨。谁让他骂我们那么热爱的姑奶激起了我们所有姐妹的怨愤呢。

姐妹里也许只有我和大乔知道二乔的秘密。长大后的我对二乔也格外心疼。我想如果真是因为我们几姊妹地拖累而让二乔受了苦,我这个血脉相通的妹妹总会有不尽的歉意在心头盘亘。

二姐,让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姑奶给予你的坚忍和坚强,再悲苦的日子你也能熬得下。

很多人都说三乔的眼睛是我们姊妹里长得最美的,又大又圆像黑葡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很是动人。姑奶却说三乔的眼睛太活,女孩子眼神不安分,就显得不够沉稳。

三乔上学时就惹事。打人出手极狠。一个女同学因为与她最欣赏的男同学,三乔说是犯贱来的。她就愤愤地在放学的公共汽车上,从车尾扇人家嘴巴一直扇到了车头,女孩子越躲越跑越藏,她越追着扇。她的残忍与凶狠使售票员都看不下去了,恨不得把三乔哄下车。那时的公交车还没现在这么长这么体型庞大,当然也没现在这么挤。那三乔也把人家女孩子娇嫩的脸打得够呛。亏得人家不知道我们家住那儿,要不肯定当晚就得到我家找三乔算账,姑奶带着我们几个年幼的女孩子怎么抵挡呢。想起三乔惹的祸都后怕。

第二天她没事人似的上学了。可中途就被老师带回了家。跟姑奶说学校要开除三乔,人家家长坚决不干,说脸都被打肿了,三乔行为太恶劣,一定要求学校严肃处理三乔。

姑奶先跟老师道歉,说孩子缺少爹妈管教,难免有点野。出了这事也怨她自己没管好孩子,让老师多包涵。她说她要买些东西上女同学家道歉去。老师说不用买东西但要道歉,学校肯定要处理惜语。姑奶听了这话开始求老师,说一个女孩子给她推出校门就更不好管了,让老师开恩跟校领导说说好话,她还是孩子呢,不懂事您多包涵。

老师说三乔触犯了校规。姑奶说,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校规的,脾气上来不考虑后果,说三乔也知道自己错了当晚回家就哭得不行,早晨连学都不敢上。姑奶在老师面前为三乔编了善意的谎言。

姑奶说我这个老太婆就求求老师了。您就高抬贵手吧,看在她是没妈的孩子上。

老师听后沉默不语没再不依不饶地说要开除三乔。

姑奶说以后我保证好好管教她。您放心不会再让她给您添一丝麻烦。姑奶向老师保证。

老师说只能回学校与领导商量。结果三乔被留校察看,背了个处分直到毕业才撤消。

姑奶后来说,如果老师不答应非开除三乔不可,她就找学校的上级,坚决不能让学校开除三乔。女孩子这样走向社会就毁了。姑奶说,学校不以教育为主,犯个事就推出校门还叫学校?

我想老师也许只是吓唬吓唬学生和家长吧。

姑奶拿出了她从前与人打官司告状的那套本领,觉得不合理就要讨个说法。

姑奶与人打官司,就是在姑爷死了以后。她说家里的店子亏得一塌糊涂,首饰楼开不下去只得关门,那还欠了好多账。姑奶说记账先生都讨了小老婆,小老婆戴着宽宽的大金镯子,他就是从一个穷伙计慢慢熬上来的,哪儿来的钱。你姑爷太相信人了,什么都指派他,进货出货,就这么多年,他就富了,我们就穷了。

你不是总看账本吗。我们问。

看也是白看,明账还能让你看出来。作个手脚就能哄过人的。再说我也不大识字,唬唬他们呢。姑奶原来也有这虚张声势的手段呢。

那你官司打赢了吗。三乔问。

打是打不赢的。他给官府使钱,串通一气。我知道结果的。

那还打官司干吗,白费力。三乔说。

我要让整条街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的财是怎么来的。后来他在那里根本呆不下去,到底回老家了。姑奶胜利似地笑了。说有些事不能在乎结果怎样,不一定非要赢,赢了当然更好,官司要打,就是要这个打官司的过程。姑奶的理论和经验原来是就事而论得到的。

打完人的三乔似乎比以前老实些,不再与姑奶作对,在家也不像霸王一样了。以前她像一只刺猬,不知我们谁就不小心被她扎到,现在刺被姑奶渐渐按平了。

其实那天姑奶根本没有凶三乔,只是对三乔说,如果别人这样打了你,姑奶的心会疼坏的。三乔听后,眼神不再飘移,沉稳了片刻。我想那一刻她一定也被什么东西感动了一下。当然姑奶还是买了水果和点心去看了那个挨打的女孩子,并带着三乔向人家赔理道歉,她说就是三乔的错,她这样做是教育三乔也要让人家知道三乔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至少有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在管着她看着她。当然那个月大乔带回来的点心和糖果没有分给三乔,姑奶说惩罚是必须的。三乔没有跟姑奶闹老老实实的认了罚。

后来姑奶跟我们说,三乔这孩子不让她受点磨难受点挫折,以后长大了到社会上会吃亏的。浑身是刺,一根不拔都不行。姑奶说。

家里排队买冬储大白菜,过节买冻带鱼一般都指望三乔。我总觉得三乔特别喜欢也精于干这些,每次看她去时都兴冲冲的像去挑战什么。其实这真是一种演练,为她以后的生活演练。

三乔拿上姑奶给的竹篮子,装上油腻腻的购货本,拽上我和四乔就冲向排着曲里拐弯长队的菜站。她指派我们站到队尾,自己却窜到队伍前边转悠,不一会就把我和四乔也运动到前边去了。我们在长蛇似的队伍里完成的是三级跳跃而不是慢慢挪步。糊里糊涂的我和四乔都被她指挥得发晕了,好像我们的思维和行动总赶不上她的变化。

白菜堆上都压着写着兰圆珠笔的字条,我和四乔像守门似的看着三乔说的自家白菜堆。不一会三乔就弄来了那个穿脏兮兮蓝大褂耳朵上夹着竹竿圆珠笔的菜站小伙子,他指着那堆更高更粗的一垛白菜说那才是我们家的,还立即麻利地更换字条。害得我和四乔白看了半天别人家的白菜。三乔说再拿两棵,小伙子又抱过几棵。我家的白菜堆又长高了。

我们都说三乔有本事。姑奶听后没说话。后来再排队买白菜买过节用品姑奶都要亲自去,我们说人多得不得了,挤起来会把你的鞋挤掉的。谁叫姑奶是站不稳的小脚呢,姑奶没办法但却叮嘱三乔不准再找那个小伙子,不准贪便宜。我们都假装爽快地答应她。

姑奶说做人要不卑不亢。她又讲起了她的老故事。她说在人家当佣人的时候,两只大甲鱼被我结实地压在盆底下,第二天翻开全没了,跑了,那月的工钱我坚决没要。人在低下再穷也要有骨气,也不能让别人小看你。

我那时也不是非当佣人不可。姑奶幽幽地说,虽然败了家,还完账我和你叔也能薄粥淡业地过日子。三乔说那还受那些苦干吗,又苦又累,在家呆着多舒服,要是我才不干呢。

姑奶说,不能坐吃山空啊,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想办法就被动了。当然这苦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人呐!勤劳是本色。

三乔每次买的带鱼又宽又好,窄尾巴烂头破肚子的都不会跑到我家的竹篮,菜站小伙子戴着破线手套抓带鱼的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都说菜站小伙子喜欢上了三乔,三乔撇嘴说,我能找个卖菜的。

三乔嫌弃人家是卖菜的,后来她自己也成了卖东西的。一次我到商店找她,看她戴着白帽子,穿着白上衣,站在没到膝盖的黑靴子里,神气十足的在一堆青枣面前给排队的人称枣呢。她熟练地一撮一盘,手指压下秤杆拨一下秤坨,还不停地训斥排队的人,挤什么!不准挑!排好队!撑好包!洒地下不管!卖个枣都像个指挥官。不过我看也真有三乔本色。

后来三乔的商场成立友谊商店专门卖外国旅游纪念品。三乔被调到那里,穿起了美观的套服。三乔总能讨男人喜欢,喜欢她的人也不少。但她只像对待卖菜小伙子一样利用。后来她还当上了商场负责人,上升得很快,不知她用没用我们小时候买菜的手段。

三乔后来嫁给了一个空军飞行员,我们都没想到她会找个军人。三乔收起了她的张牙舞爪,在飞行员面前一直是另一种女性风情,这也许是那个军人自己开拓的吧。我一直认为这个人才是最适合三乔的。

三乔的儿子都几岁了,三乔非让军人转业。说转业工作好挣钱多。军人转入地方不久,三乔就离婚了。我想是不是军婚不易离三乔才出此策。想到这里我真觉得三乔可怕。

大乔被三乔气得因此对她暴了粗口,拿出了当老板娘的泼辣与凶悍。大乔狠狠地骂三乔说,男人的那个东西,粗的细的短的长的中国的外国的,你都要尝一尝吗。原来三乔找了一个日本老头,据说那老头庞大的资产打动了三乔,是什么株式会长。钱让三乔的眼睛贪婪地泛起了红光,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向着那个发着红光的金山奔去。

三乔作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得东渡扶桑了。她早和那个日本人一起开了房。怪不得大乔骂得狠骂得难听。三乔连辞职报告都打好了。那个老头却出三乔意外地说不能与三乔结婚,不能带她去日本,不能娶她。这三不能逼得三乔说自己怀孕了。老头说,他每次都有记录的,而且不会要小孩子,做人要诚实。三乔说这个老混蛋还骗不了他。三乔回到了她的本色,掳了他的世界名表,拽了他的钻石戒指,翻了他的日本钱包,大大洗劫了一通。还对老头恶狠狠地说,让你坑我。

我以为三乔会把日本老人家抓个满脸花或者扒得人家只剩内衣呢。至少会恶狠狠地咬着牙煽他两个嘴巴。看来三乔还是给这位友好邻邦留了面子,既没让他破了相,也没让他有碍市容的身穿男式三点踏出国门。

三乔回家号啕大哭,这时已没有姑奶对她的爱抚了。大乔看着摊在地上的一堆日本物品厌恶地说你拿人家男士表有什么用。三乔甩着眼泪说就是扔了也不让他带走。

听着三乔的嚎哭大乔恨恨地咬着牙说,小时候我怎没狠狠踢你两脚,早踢早好了,何至于成现在这样。我想起大乔对三乔抬起过多次的皮鞋脚。

三乔嚎着嗓子说,你现在踢死我算了,再逼我我找姑奶去。姑奶!我不活了。姑奶,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怎么活!

三乔哭起了姑奶,她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初没听姑奶的教诲彻底改掉自己身上贪婪的毛病,后悔拥有的幸福家庭就这样被自己生生毁掉了,后悔孩子永远不属于她永远被自己丢弃了。是她先丢弃了可爱的孩子和幸福的家庭啊。

姑奶说过这样的事就是因果效应,有什么样的前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恶果等着你。

我们曾问过姑奶,你最心爱的首饰是哪件。姑奶举起匝着金顶针的手对我们说,就这件银包金的首饰。姑奶说的是那个不值钱的金顶针,我们都有点失望。

我说姑奶你这哪儿是什么首饰啊。姑奶说我就当首饰戴,这顶针跟了我一辈子呢是我娘留下的纪念。漂亮的首饰我见得多了,要留也留得下可我不稀罕就稀罕我娘留下的东西。

姑奶的娘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让姑奶这么不能忘怀。我听了姑奶的话愣愣地发呆,那一定也是个俊俏精明而又热心的老太太吧。

我们对姑奶说你守着首饰楼还不收起金银翠玉。姑奶说收是收了,还账卖了一部分,破四旧时上交了一些,剩下的你婶婶留下了。圆明园还烧了呢,那火着得,三天三夜啊。姑奶感叹,多少宝贝都没了,我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能烧三天的大火,是不是天火。我心里也惊叹!

姑奶说什么宝贝人能带走,金山银山是人的靠山,但谁也搂不到怀里抱走。不知三乔还记不记得姑奶讲过的这些。

三乔后来在大乔的资助下开了连锁美甲店。大乔每次去三乔店里做指甲,都伸着闪着钻戒的手说,三乔,给我做指甲,三乔说让橘子给你做,她手艺好。橘子是她的店员。大乔霸道地说,偏不用别人只用你。三乔只得戴上淡兰的纸口罩,围上小粉围裙,嗞嗞的给大乔挫指甲。我们每次去,说三乔,给我烫睫毛,三乔都推托说我有事忙着呢,让橘子给你烫,她手艺好。我们几姐妹当然是谁也指使不动三乔的,还是大乔面子大。

姑奶说过,三乔太贪了。我想起小时三乔狠狠抓糖的手,狠狠煽人嘴巴子的手,冒着亮光指使菜站小伙子的那双眼睛。

姑奶早就看出了三乔的贪,到底这个贪字害苦了三乔。

三乔经受的这点挫折没有四乔带给我们的伤痛大。因为四乔已离开我们姊妹的温情,离开她也许非常留恋的生活,到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的妈妈相依相伴去了。在这个世界我们得到的母爱少得可怜,但愿四乔在那里能得到妈妈更多地关爱。

四乔是我们姊妹里最有出息最出人头地的一个。大乔有钱但充其量只是个体户,谈不上什么社会地位。四乔不仅有钱还有地位。为了今天她终于得到的一切,四乔短暂的一生都在拼搏,就像那双她喜爱的红舞鞋,在她心中永远不停地跳动着。这种跳动就像上足了弦的发条,使她做什么都在拼命。最终终于绷折了条。

在四乔身上更体现了这样一句话,生活不可以让人选择,却可以任你去创造和开拓。

小时的四乔一脸明净,很有气质。黑发高高挽在头顶,尖尖的下巴,长胳膊长腿,挺着小胸脯,翘着小屁股,走一字步。

体校在四乔班里选体操运动员,四乔因为个子太高没被选上。教练说,这个小姑娘条件不错练个芭蕾舞倒是个好苗子,只是年岁有点大了,不过练得苦点也能把腿脚抻开。

四乔回家特别认真庄重地向我们宣布,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芭蕾舞演员。她要学习芭蕾舞,穿上漂亮的红舞鞋。

听了四乔的话我们当时都特别惊异和艳羡,觉得四乔的理想特别崇高美好。去芭蕾舞学校穿红舞鞋多神气,四乔美好的理想惹得我们几姐妹都眼馋了。姑奶说你喜欢什么想学什么姑奶都欢喜高兴,只是要与你爸商量一下,让他帮你出点学费呀。四乔也觉得姑奶说得有道理,但四乔此刻脑子里全是旋转的红舞鞋这使她做什么都加快了速度。她即刻决定要去八道湾的疗养院找爸,等不及了决定明天一早就走。姑奶一听四乔的话吓了一大跳,差点疑惑地要摸四乔的脑门。姑奶对四乔说,太远了你一个小姑娘自己去我不放心,等休息日你去他家找他商量怎样。那时爸爸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我们更难得与爸爸见上一面,他的模样我们都快忘记了。

固执的四乔想尽快追上心中那双跳动的红舞鞋,她还是想明天一早就走。她心急如焚的要赶紧扑灭心中的那团火。她急急地对我们和姑奶说,老师说已经有点晚了,不能再耽搁了。姑奶说要不我们先帮你练练手脚什么的,一天也不耽误你。四乔听后为了不让姑奶着急勉强点头同意。

当晚我们就开始帮四乔在床上练功。我和小乔一人压四乔一条腿,看到我们把四乔的腿劈成八字,三乔不满地指挥我和小乔说,你们俩要让四乔的腿劈成直线,像一字。四乔咬紧了牙关说三乔说得对。我和小乔赶紧听话地纠正自己的错误,使劲把四乔的腿拽成直直的一字,四乔疼得咧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痛苦的样子好像挨了一顿揍。三乔自己双手按着四乔的后腰,不让她抬起屁股,免得一字走了形,上升为又一个八字。我怎么感觉四乔都是在受刑,她痛苦而顽强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英勇不屈的江姐和就义前的刘胡兰。

后来四乔确实有点撑不住了她满脸的汗珠往下淌,声音颤颤抖抖地对我们说,腿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筋都快断了,不过她咬着牙也还能再坚持一小会儿。三乔说你还能坚持多久,四乔艰难地吐出两个简短的字,一秒。三乔失望地说,嗨!她很专业的样子放开扶着四乔的手说,练练拿大顶下腰也行,也是芭蕾的基本动作。听了这话四乔才肯放弃压腿开始下腰。不过在练完了劈腿后她奇怪地问三乔,说古代的五马分尸是不是就是这样痛苦。三乔肯定的对四乔说,应该差不多。不知四乔怎么联想到了这种酷刑。

四乔下了几次腰都没成功,三乔批评四乔说她老像前边有人拽着她的前衣襟。不能反身成弓的样子使四乔也有点焦急,脸憋得通红通红的,头顶上利索的小发卷都松了。三乔说还是以后让专业老师给你下腰吧,我们可能手法不对,小乔个子矮撑不住你,我们一起帮你练拿大顶吧。四乔点头。我们又一起帮四乔练习拿大顶。可四乔的身子总也倒不过去,她的长腿连同小乔说的臭脚一次次无情地摔向小乔的头,也差点砸着我的脸,我们都有点怕她砸了我们。但不能让四乔如愿以偿脸朝下倒着看我们,使我们都有点着急。后来还是三乔脑子活有办法。三乔出主意让四乔先躺下,我和小乔还有她三人一起协力把四乔倒着抱起来贴到墙上,这次总算让四乔成功倒立起来了。可我们不能离开四乔的身体,一放手她就顺着墙倒向床,总得扶着她,不一会儿四乔支撑身体的手臂就开始哆嗦,我看她又痛苦地咬上了牙。练了这么半天也使三乔我和小乔都有点坚持不住了。我们满脸是汗的一起像败兵一样瘫倒在床上。床单被子也被我们折腾得全乱了。

倒下后四乔还怪我们不让她多练会儿。我们脸上都冒了粘汗,累得我都不想说话了,三乔也没吱声,估计在心里琢磨这芭蕾舞可不是好练的。小乔懒洋洋地对四乔说,练这个多累多苦啊,我们陪练都累成这样,四乔你坚持得下来吗?四乔仍然劲头十足很坚决地说,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呢。这才几分钟的功啊。听了四乔的话我们都为四乔的决心感染和打动了。

四乔说她得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上院子里练旋转呢,她说这也是芭蕾舞的基本动作,就是脚尖一转一转的转脚,像舞剧白毛女中拖着长辫子旋转的喜儿。她怕我和小乔听不懂还起身准备用动作解释给我们看。三乔说你还不省点劲儿留明天练功。四乔听话地坐下遗憾地的对我们说,就是没有芭蕾鞋,不过她的白塑料底黑扣靽布鞋也凑合用了,就是鞋尖不尖面积有点大影响脚尖站立。

三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们说,姑奶的老箱子里有一双特别漂亮的尖鞋,你们看姑奶的脚多像跳芭蕾舞的。一听三乔的提示我们也突然觉得姑奶的脚极像跳芭蕾的,还是三乔会观察会联想。三乔肯定地对四乔说你穿准合适,买芭蕾鞋之前先用着呗。四乔一听特别兴奋。我们赶紧打开姑奶的老箱子找那双尖鞋。

姑奶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估计嫌我们几个折腾太乱。她不走远老箱子基本不上锁。

深深的箱子底真的卧着一双海蓝缎子面上绣着粉莲花的漂亮尖鞋。还是三乔贼,我们怎没发现呢?姑奶怎么舍不得穿呢?多漂亮啊!看得我和小乔的眼睛都亮了。鞋子还可以做成这样。我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绣花鞋呢。那时我们穿的鞋都是黑布面黑条绒的或者是单调的蓝白球鞋,最多有枣红条绒面上印着小白竹叶的绛红鞋。这双鞋简直把我们看呆了。我提议让姑奶一人给我们做一双穿。大家一致兴奋地点头。当时我们都有这种特别强烈的愿望。

我们都想穿上鞋试试,只有小乔的脚能伸进去。四乔因为要练功用,也不怕撑坏了鞋,硬要把脚塞进去,她想穿上转转脚。这时姑奶进来了,一看被我们穿上的鞋就开始骂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孽障,死丫头,谁叫你们穿的,快脱下来!晦气!她一把把鞋夺走了。四乔还想和姑奶商量什么,可能是想借这双鞋,但看到姑奶那么生气,一脸严肃,没敢吱声。我们赶紧散开了。

现在我终于知道姑奶那双鞋的用途。有一天她就是脚踏着她的漂亮海蓝粉藕莲花鞋,带着她最后的美丽走的。那是她自己精心缝制的寿鞋。

我早晨醒来时,四乔已满脸汗水地练完功了。黑扣靽布鞋已经被她磨得起了毛边。姑奶很心疼地说,照这样磨下去,四乔太费鞋了。晚上四乔的脚腕子有点肿,走路也有点瘸,我们都说四乔还是别练了,可四乔像着了魔上了弦,第二天一早仍然照常练功。

晚上姑奶把四乔的脚抱在怀里为四乔敷大拇指上磨起的血泡。姑奶说这比我小时候裹脚受的罪也不差呢。要做成点什么该受的罪要闯的关口是一定要过的,否则事就成不了。听了姑奶的话四乔使劲儿点头,像受了鼓励。

四乔说,姑奶你裹脚又不是非要做什么像我一样不练功不行,你就不裹呗。

姑奶说那时的女孩子哪有不裹的,大脚没人爱娶嫁不出去。四个脚趾生生压断了,还要走,不走不练脚都不能落地。真像在刀尖上走路啊,疼得扎心搅肺的。那真是女孩子的一关呢。这罪不受不行啊!

三乔说要是我就偏不裹。

姑奶说,不裹娘跟你哭,你能忍心看着她伤心掉泪。

那也不能因为为了娘自己吃苦啊。四乔说。

过去讲究三从四德,讲究孝,哪像现在的孩子一说一翻脸,一说一歪脖,谁敢呢。姑奶说。

我那小妞子我就没给她裹,那时已经有不裹的了,让小妞子受这罪我会心疼死。姑奶讲起了她的小妞子。

我那小妞子,又机灵又聪明又懂事,吃一块糖都要咬半快塞我嘴里,真乖,有女儿是福啊。谁想到一场高烧她就睡过去了再没有醒来。可惜啊我那贴心的小棉袄丢了,都没来得及跟我说上一句话,叫我一句娘啊!

姑奶说我还没遇到过那么透伶的孩子呢。孩子太机灵了养不住啊,好像不是凡间的东西似的。

姑奶自己说着话,似解着忧伤的心结。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似乎穿越了时光岁月,透过似水流年的光阴看到了她那活泼可爱的小妞子。

姑奶在失去了可爱的女儿后是怎样熬过来的,那会有多么悲痛的生活重负。我看到了姑奶历经生活磨难后的坚强。

到了星期天四乔一拐一拐的去找爸。爸看到四乔的样子一脸困惑不解地说有病不看医生怎么来看我。

四乔激动地把自己的理想向爸述说着。爸被四乔灿烂的理想照得有点发晕。他拧着眉头似乎被阳光刺疼了眼睛。说四乔,我听了你的想法还挺高兴的,只是它离咱们的生活有点远,高高在上咱们够不着啊。

四乔光顾听爸说高兴了。而且小孩子也不太听得懂爸云山雾罩的官话,就激动地说爸你同意了。

五官挪位的阿姨赶紧解释。说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想学那个还是醒醒放弃想法吧。

爸说回去好好学习,有本事考上大学,别异想天开地滋事。

阿姨说你爸要是生你一个娇娇女想干什么都行。五官梛位的阿姨不会把三乔那张魔鬼画像迁怒于四乔吧,怎么讲起话来无情无义的。

四乔坚定地说,给我买个红舞鞋,送我到芭蕾学校别的不用您管。

爸干脆地说,没那个钱。

四乔也干脆地说,先借我,长大了还你。

爸又干脆彻底地说,不借,有本事自己挣去想干嘛干嘛。

四乔回家后一直沉默不语。看谁的眼睛都带着仇恨。姑奶说四乔的眼睛恨恨地喷火呢。

姑奶对四乔说不学那个省得受苦,看着你的脚我都心疼,你爸不同意也是怕你受苦。

四乔咬紧了嘴巴不说话。谁也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第二天一早四乔仍早早起来,这次不是练功而是读书。在我的印象里,四乔一直生活在“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状态里。早晨是我们家一只报晓的鸡,晚上是我们家一盏守夜的灯。姑奶说四乔要是以后不做成什么,她自己的心就会把自己杀死,这孩子有股子狠狠的邪劲,看着后怕渗人。看到四乔沉默不语情绪也不好姑奶找来大乔商量,说家里实在没钱让四乔学四乔那么喜欢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实在不行她就把姑爷留下的玉烟嘴卖了供四乔上芭蕾学校。

姑奶也是狠狠的自己揣摩了一夜才下这个决心的。

大乔说,练芭蕾舞很难出成绩,搞不好身体还能残废呢。姑奶听大乔的话吓得突然明白似的哦了一声。

那玉烟嘴您珍视了一辈子哪能因为四乔卖了它。坚决不行!大乔说。

姑奶说我怕耽误了四乔的前程啊!这跟过苦日子卖了它还不一样。四乔后来知道了姑奶要为她上芭蕾学校准备卖玉烟嘴的事。她一直对姑奶格外敬重。

四乔到底做到了她想做到和她想得到的。就像她短暂的生命璀璨地一闪。我想这双红舞鞋被四乔永远穿在了心里,她那双脚在永远不停地跳着舞着旋转着,直到她生命终止。

四乔后来一举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全国都闻名的大学。后被分配在一家部委当团支部书记。再后来她当了部委一下属公司的老总,然后就是她入的股在香港成功上市,她转身就拥有了股权成为了大股东。不知她的财产有多少。她住在新大都附近国家部委建的小区里,那可不是有钱就可以住进去的。她有专职司机开着加长的卡迪拉克。这当然比大乔的吉普气派多了。她不戴首饰钻戒,但样样衣服都是量身定制,一块宝玑名表一个爱马仕皮包就价格不菲。

后来的四乔得了乳腺癌,手术后的第三天她拔了引流管,带着缝得密密麻麻的手术线,裹着新鲜的伤口与外商谈判,她说谈判是早约好的,没有办法。她左手打着点滴化疗,右手打电脑办公,接电话谈事。忙忙碌碌像上足了弦的发条,直到她彻底离开这个世界才停止了忙碌。

四乔的大房间里挂着一幅她身穿洁白的芭蕾衣脚穿红舞鞋的大照片,四乔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能照入人心里的喜悦,一脸灿烂,那是她成年以后为了童年那个美好的梦想而拍的。

她的女儿,学过芭蕾弹过钢琴练过游泳和绘画,只是她没有对哪一种像四乔一样着迷而树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四乔为自己的女儿安排好了未来的一切,包括中学大学和国外就读的学校及所需要的雄厚资金,她把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女儿。她的丈夫拥有的仅仅是这个女儿。

四乔在自己的生命结束后也没有放下她的绝然。就像姑奶死后,她断然拒绝再吃一口她最喜欢的甜豆包一样。小时的四乔是多么爱吃姑奶蒸的甜豆包啊。这也许是她对热爱的姑奶一种绝然的凭吊吧。因为在记忆深处有她深夜苦读姑奶递与的那个温热香甜的豆包,有姑奶把她磨伤的脚揽在怀里给她包扎敷药,有姑奶把自己珍视一生的玉烟嘴决心卖掉让她实现理想的厚爱……这些永不泯灭地镌刻在四乔的心里,让她今生铭记。

我们姐妹都觉得四乔对丈夫有点狠有点绝情。但细想四乔是不想把财产分给别人,并不是她不想留些给丈夫。丈夫一定会再婚。四乔一定这样想,在这方面四乔不会无私。

小乔不想别人只想自己。四姐也不分点财产给我们一点都不念姐妹情,那么多钱分我两万也行啊,小乔不满地抱怨。其实我们姐妹每人都得到了四乔给的一块世界名表做纪念,小乔得到的那块伯爵表也很值钱。我们几姐妹没有人在意小乔的话。只痛惜四乔的女儿没有了妈妈的疼爱,也不可能幸运地像我们一样遇到姑奶那样的人来关爱她。虽然她物质生活会很丰富,但缺少爱的生活一定是人生的遗憾。四乔去世以后,她一直上寄宿学校,我们这些当姨妈的也很少见到她,将来如果她去国外读书,我们恐怕更难与她见面了。她对我们似乎也并不亲热,也许她物质生活太丰厚了,这炙热的亲情对她来讲过于渺小和轻浅。

小时候的小乔是在姐姐们的庇护下长大的,所以姐姐们什么心爱的东西哪怕是人她都想拥有或者得到。

小乔小时候特别喜欢三姐夫——那个空军飞行员。那时的小乔刚刚情窦初开,看到三姐夫一来我家,一身帅气的军装使小乔的眼睛情迷迷地望着他不肯离开。

小乔以飞行员为原点,她像个旋转的圆规不离飞行员左右。稚嫩的脸上红润润地咬着少女的害羞和妩媚,舌头不由自主的在肥嘟嘟的嘴唇上舔来添去。她的举动和表情让我想起流着口水的馋狗。她一脸痴迷像小时吃我甜手指一样幸福陶醉。三乔恋爱她好像比三乔还幸福。

吃饭时小乔坐在三姐夫身边,有意往他身边挤,后来她的小腿还碰了人家大腿。姑奶直瞪她她也不管那一套。天晚了姑奶要留飞行员在家睡,小乔也要和他们一起睡大床。后来亏得飞行员说必须赶回去,小乔的阴谋才没有得逞。也许飞行员有意躲避小乔。小乔的这些行为姑奶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三乔在飞行员面前是不会张牙舞爪发威的,她一脸温柔,似乎没看到我们都看出来小乔的豪取强夺。我们都觉得恋爱后的三乔像变了一个人,包容收敛了很多。放在以前,三乔还不抓了小乔的脸毁了容。

飞行员走后,三乔对小乔说,以后他来了你出去玩去,别在我眼前晃。小乔没搭理三乔的话只是说,三姐我突然想起你小时的生活真的比我丰富多了,胆子比我大多了。我这些算什么。三乔气短地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小乔说我可记得清楚呢。看来小乔真是长大了些,也敢与三乔较量顶嘴了不再惧怕厉害的三乔。

三乔大概害怕真和小乔闹翻,揭她小时的老底,毁了自己辛苦经营起来的美好形象,她要保持住留给飞行员的温柔少女印象。所以她懒得与小乔磨牙吵嘴。

小乔今天可不想轻易饶了三乔。她趾高气扬地说小时你干嘛让我给你背黑锅。小乔今天要细数三乔的劣迹,诉苦大会开始一刻也不耽搁。幸亏飞行员已离开我们家。恋爱的女孩儿小乔也疯狂起来了。

小乔向我们讲述只有她知道的三乔的光荣历史。

小时邻居家房顶晒了一房黄艳艳诱人的柿子,那时的平房都特别低矮。我们看着都眼馋,有点望梅止渴的意味。三乔看着一房顶的黄柿子有办法止自己的渴。

有一天,邻居得理不让人的张大妈沉着脸敲开了我家门找姑奶说话。说她家房顶的柿子还没吃呢就全瘪了,那是她家北山的亲戚送的昌平挂霜大盖柿,甜着呢。柿子看着都鼓鼓的含着一包甜水,咬一个一层皮,捏一个空个瓤,都被人嘬没了里面的汁和籽吹进了气。你说猫啊鸟啊也不会吹气啊。李奶奶说看见你家的丫头上过房,她也分不清是哪一个。张大妈道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证人都搬出来了。

姑奶一听张大妈的叙述,不好意思地说这还了得,等我聚齐了她们审审撕嘴。

要不我给您买点柿子赔您得了。姑奶与张大妈商量解决的办法。

张大妈说,这挂霜大盖柿上哪儿买去。街上卖的柿子根本没法吃,一点都不甜。

姑奶听了张大妈的话为难地想也不能跑趟昌平给她买柿子去啊,那么远的路。姑奶只得痛快地对张大妈说,给您赔钱吧,不能让您受损失。

张大妈皱着眉头说就当我送孩子们吃了。算了吧。哎!张大妈一声无奈地叹息。姑奶把钱狠劲儿塞她手里。攥到钱的张大妈脸上有了笑容。说这事闹的,街里街坊的。

后来我记得姑奶还把大乔带回来的奶油点心送过张大妈,她觉得对不住人家。

三乔听小乔说张大妈找家来了,小乔冲三乔举了三个手指头,用胖手夸张地扯了一下肥嘟嘟的脸,咯咯地笑着说。姑奶晚上要三堂会审还撕嘴。好像会审和撕嘴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听了小乔说的消息三乔立即拽走了小乔。三乔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又大又红的国光苹果,估计是从菜站小伙子那儿要来的。她把苹果塞到小乔手里慷慨地说,都给你。小乔瞪着眼睛看着三乔像做梦。抱着苹果的她激动地走路都跳了。她要回家。

三乔一把拽着小乔说,等会儿走。三乔能白白给小乔几个金贵的苹果,那还是三乔吗。她指着小乔手里的苹果说,这比柿子好吃多了吧,柿子多涩嘴。

涩嘴!你怎么知道。

三乔不屑地说,不用吃一看就知道。几个破柿子姑奶就要三堂会审撕嘴,你说至于吗,简直是小题大做。三乔撇着嘴对小乔说。

小乔听了三乔的话赞同的点头她也像三乔一样撇起了嘴,手里捧着红苹果的小乔更不屑那几个破柿子了。

我们俩必需救救四乔。三乔急切地对小乔说。

救四乔!?小乔不解。

你没看她的脚练功都瘸成那样了。三乔说。

我也看她苦,要不我分她一块苹果吃。小乔义气地说。

不用那一套,三乔一摆手说,四乔那么自尊最烦别人可怜她。

那咱们怎么救四乔?小乔问。

告诉你。三乔趴在小乔的耳边说,你就说房上的柿子是你吃的,姑奶不会撕你嘴,她会笑,张大妈也会表扬你说你聪明胆子大敢上房。要不四乔挨撕嘴脚都跑不动,她练功那么苦,还要挨打多可怜!我们怎么能置之不理无动于衷呢,都是亲姐妹。

小乔点头并眨着眼睛恍然惊异地对三乔说,你是说四乔早晨起那么早除了练功还上房偷柿子吃?

嘘!小点声,不能让别人听见。三乔冲小乔急着摆手。小乔吓得一缩脖子小胖手慌忙捂着嘴像要把刚才的话捂回去。

三乔开始赞扬小乔。小乔你真聪明,一点就透,不是我表扬你。三乔夸张地伸了一下大拇指,补充说我都佩服你的机灵。你说我表扬过谁?心里服过谁?听了三乔的话,小乔抱着苹果更美了。

三乔叮嘱小乔说这话你只能跟我说,千万不能向别人提,四乔那么要强自尊心也那么强。一定啊。三乔叮嘱小乔,小乔使劲儿点头。

四乔偷柿子这个消息使小乔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她定在那儿伸着脖子发愣,好像有点迷糊,有点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三乔怎么知道四乔偷柿子?四乔偷柿子怎么糊里糊涂成自己偷柿子?是三乔的话还是自己的话都给她自己整懵绕晕了。

三乔看着发愣的小乔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就跟姑奶一口咬定说你觉得好玩,不知道那叫偷,不要等姑奶三堂会审,偷偷告诉姑奶,别人还都不知道。主动承认姑奶准高兴。明天我给你买棍糖,你说要几支吧。三乔豪迈地一扬手打着空气,好像糖已经给小乔扇来了。小乔低头掰着手指头算要几支糖。三乔开明地对小乔说,由你要多少,现在先别算几支了,现在你赶紧找姑奶照我说的坦白去。苹果千万别让姑奶看见要不给你没收了。三乔不放心地说。

小乔跑着找姑奶了。姑奶听了小乔的话真是笑了,说小乔从小就敢爬高。张大妈碰到小乔也说,这孩子胆子真大。小乔佩服地说,三乔你说得都对,张大妈和姑奶真是这样表扬我的。

那时我们都以为是小乔偷的柿子。不知精明的姑奶相不相信小乔的话。三乔的棍糖也不知给小乔买没买,可能只是个画饼充饥吧。

三乔的一石二鸟让小乔和四乔全背了黑锅蒙了冤。其实四乔连柿子味也没有闻到,当然苹果更一口也没吃到了。

小乔后来和三乔关系挺好的,她出去总带着小乔当挡箭牌,跟姑奶说带小乔出去玩。小乔说三乔带她去过她班男同学家,部队大院的灰楼。说三乔到那儿就用人家的牙刷刷牙,像在家没刷牙似的,也不嫌人家的牙刷脏。还当着小乔的面紧紧勾着男同学的胳膊,小乔害羞得都不好意思看,赶紧拿他家的报纸挡着脸。后来他们到了另一个房间,小乔听见他们咋咋嘬嘴的声音,后来天都特别黑了,小乔害怕姑奶回家训她们,就叫三乔,三乔含糊不清的嘴像堵着什么东西不肯撒开。

我知道后来三乔被那个男同学甩了,她恨恨地说要找人家拼命。那时的三乔已经毕业了。姑奶说,拼去吧我可到公安局救不了你。听了这话三乔还肯老实地窝在床上哭。当然姑奶没有像安抚大乔和二乔一样对待她。

三乔到底找了一个军人住进了部队大院,也许这也了结了她少女时的一个心愿。

渐渐长大的小乔对于柿子事件终于明白过味来了。她诉完苦团结四乔说,三乔让咱俩背了这么多年黑锅,得讨伐她。

四乔不解而淡然地说,怎么讨伐?算了,童年旧事。

小乔阴险险地说,一起找飞行员说去啊。

三乔一听小乔要找飞行员说她坏话,立即炸了窝。对小乔恶狠狠地说,别让我说出狠话来,她咬着牙说小乔,你在人家飞行员面前转来转去像一只发情的母猫。

姑奶厉声喝三乔,三乔闭嘴!说什么呢,要打架还是要吵嘴,反了你们。小乔还没来得及回应三乔骂她像母猫的话就被姑奶拽到身边接受教育去了。

姑奶说,小乔,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要硬抢。你看着好的东西违背了原则就不能做。飞行员喜欢你吗。

小乔痴迷地说,我不管他。

姑奶沉着脸说,脑子发晕还是发热,非让三乔打你两耳光才清醒是不是,听姑奶话没你亏吃。姑奶没再提飞行员的事却讲起了她自己的老故事。

那时家里的店铺全倒了,我卖大宅换小屋,欠债的日子多难呢。姑奶说,有说客找我说丧偶的刘掌柜有意娶我,我也曾是那条街上风光俊俏的老板娘呢。他家没儿子,要我带孩子过去。我觉得这倒也是一条路呢。可刘掌柜有条件,说孩子到他家要改姓,要姓人家的刘姓。我听了摇头,我领着孩子再苦再不好过这条路也不能走,走不得。小乔说那有什么关系呢,改个姓算什么,反正有饭吃又有好日子过还当老板娘多好,要是我我就嫁,多好的事。

三乔说,姑奶我要是你就把玉卖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嫁人也不当什么保姆。守着宝贝谁还受罪!

姑奶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仅仅解决吃饭。玉不是随便能卖的。你叔也不可能甘心到陌生人家管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叫爸,不可能愿意改了陌生人的姓,他虽然年纪小不能做主,但他也有心性啊。男孩子还是要给他一个抬起头做人的尊严啊!即使穷着过日子,要是走了那一步,你叔这辈子总得弯着腰生活,他挺得起来腰吗,那是寄人篱下啊!

姑奶说,我在人家当老妈子,做饭的老崔那可是个好人呢,山东厨子,以前酒楼站灶的,好手艺。带着一堆孩子没了老婆,我给他缝缝补补的,他也疼你叔,有个大海棠山楂果也给你叔留一份,对我也好,还托人从外边带个红绒花什么的给我戴。

小乔说姑奶,喜欢你还不嫁。姑奶凄苦地笑了笑。主家不爱使唤有家有拖累的,都喜欢要没老头的,简单清爽。再说他一个做饭的哪养得起我加上你叔还有他那一大家子啊。我还得出来自己讨生活,事就不好找了,这条路也不行啊。每天老崔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缝缝针线,抽袋烟就走,不说话也很满足呢。不能让人家说我们闲话。我呢就跟他叙叙老话,说说老事。一天就这样打个照面也很知足呢。心里有个念想人活着有意思啊!

每次想到姑奶述说自己的这段感情,我总为姑奶没有得到自己的所爱而遗憾。走出这一步,也许就是一片海阔蓝天。什么事情不都是人自己开拓的吗。我相信当年姑奶如果肯迈出那一步她一定会拼搏出自己幸福的明天。

述说完自己的老故事姑奶说,小乔,爱不是说爱就能爱的。

我想姑奶以前的生活虽然与现在小乔的情况不一样,可道理却是相通的。人的情感并非都能如愿以偿,并非都是你想爱就能爱,想嫁就能嫁。情感有时候必须遵从现实。小乔听懂了姑奶故事里的寓意,就能想明白处理好自己情感上的烦恼。

姑奶说,小乔,你要看清楚那是别人的东西。你的东西还在远处呢,比这还好,等着啊。

受了姑奶的教育后,小乔果然放过了三姐夫不再纠缠。她等待着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未来。后来小乔知道三乔要去日本,她兴奋地对三乔说,三姐,也带我去日本吧。我听后诧异地以为,小乔不是把与小时三乔带她去那个灰楼部队大院玩搞混了吧,去日本也是说带就能带的。三乔听了小乔的话一撇嘴说,追到日本跟我夺夫去,想得美。

小乔找的老公比她大二十几岁。我们都说这是小乔的宝贝。小乔第一次谈的朋友只比她大十几岁,那时小乔二十多岁,那个人已经三十多岁近四十了,当时我们几姐妹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跟大姐二姐的年龄差不多。这使我们几姐妹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后来我们搬来了老爸,爸知道小乔的选择后嘬着牙像害牙疼摇着头一脸凝重地说,小乔,这不行的,我们接受不了,你还是重新考虑重新选择吧。后来小乔又找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爸听后不仅嘬了牙,还拧上了眉头,像新添了头疼病。小乔坚决地说,就要嫁。爸沉默了半晌,说你自己做主,将来的日子还是你自己过。

后来爸与我们姐妹说,再不同意,小乔找个比我年纪还大的怎么办,爸一指自己的花白头发。他和我们到底妥协了小乔的爱情。

小乔喜欢年纪大的老男人,总跳不出这个怪圈。我觉得小乔似有恋父情结,这也许缘于幼年的她太缺少父爱了吧。

其实缺少父爱的何止是小乔呢,我们几姐妹又有几多父亲的回忆在心头。所有的影像都是姑奶和我们。有姑奶在灯下整夜的不睡给我们赶制衣服,有姑奶让我去叔家为她取紧俏金贵的粮票……那个洒满淡黄槐树花,散发着青涩味道的林荫小路曾经闪现过我幼年的小小身影,曾经响起过我童真的脚步声。有些回忆不仅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间也同样清晰地记忆于很多人的心里。因为那是时代给与我们珍藏着的历史回忆……

年幼的我在胡同口蹦跳着玩,等待放学的姐姐准备为她们背书包。张大妈巡查似的走到我面前一脸凝重和悲伤地看着我说,还有心思玩,毛主席都逝世了,还穿这么艳的衣服,赶紧换下来,告诉你姑奶不能给你家的几个乔穿这么鲜艳的衣服!

我身上这件衣服是姐姐穿小的,姑奶为它翻了个身,像变魔术一样,里子朝外又重新罩在我身上完成使命。我一听张大妈严厉训斥我的话,低头看看自己的桃粉格子衣,赶紧迈开大步向家里猛跑,塑料鞋底打在地上啪啪直响,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对姑奶说,毛主席逝世了,我不穿这艳衣服。姑奶听我一说,赶紧上来捂着我的嘴说,可不能到外边瞎说,是不是三乔胡说呢。我说三乔没回来呢,是真的,张大妈说的,我要换她那样的黑衣服,她胸前还戴着小白花呢。姑奶一听身子一歪,她赶紧坐下了,软弱无力地说,快给我打开话匣子。

我哪儿有功夫搭理姑奶,进屋就乱翻箱子找黑衣服。姑奶好半天才进来,我找了一件姑奶的黑衣,扒下自己的粉格袄披上黑衣就往外跑,路上还踩了垂下来的袖子,差点绊了我一跤,姑奶喊我也不听。我边跑边回头对姑奶说,张大妈不让您给几个乔穿花衣服。

我跑到胡同口找到张大妈,认真地站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张大妈这件行吗?张大妈惊异地看我穿了姑奶的黑大襟袄,一丝笑意被她坚决地咬在悲伤下,她说,行,赶紧回家吧。

那时姐姐们都在上学,只有我和小乔没上。她们放学回家一口同声要姑奶找素衣服,那天家里翻箱倒柜的又被折腾了一遍,大乔有素衣服,二乔三乔四乔都没有,姑奶那晚悲痛加上着急赶缝衣服,几乎一夜没睡。我现在能体谅姑奶真实而悲痛的心情,其实懂事的大乔和二乔也特别悲伤,那时处处都是悲痛,似乎有天塌了的感觉。

姑奶把自己的衣服和爸的军绿衣改了又改,缝了又缝,因为实在没有其它可改的衣服。三乔看改过的衣服那么难看就对姑奶说,我还穿那件花的。姑奶坚决地沉着脸说,不行!不尊重老人家,必须换。三乔这次没敢反抗,穿着姑奶改造的黑衣一脸沮丧,撅着嘴端走了一盆姑奶养的白菊花给学校摆放。其实那天我也撅起了嘴心里老大不乐意,因为张大妈说我穿着行的那件衣服被可恨的三乔穿走了。

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和四乔都参加了庆祝游行。我拿的是绿旗,四乔拿的是粉旗,这两面旗子都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直到今天仍然那么鲜艳没有因为岁月的久远而褪色。

游行队伍里被人们举起的四张大画像被饱满的红笔打了大红叉子。我指着画像中的人问四乔,为什么他们长得那么丑。嘴唇很厚,脸是瘦窄条,脑壳很凸,眼镜极大。四乔很认真地说,坏人都是丑的。游行时我和四乔使劲儿举着小胳膊喊口号。因为姑奶在旁边正喜吟吟地望着我们。她穿上了那件过年才穿的好衣服。

我现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喜悦所伴随着的举国欢腾的心情。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游行,后来几次国庆群众游行我都没机会参加,所以童年的那次一直记忆犹深。

正是因为那一天的一举欢腾才有了今天美好丰富的生活。可惜姑奶是个老人了,她没来得及赶上这个丰富的物质时代。我想在精明的姑奶也不会想象到今天生活的这个样子吧。

对于童年的那种贫匮生活,我从没有痛恨自己生得太早,我总觉得那些生活那些经历就是一种财富,就是生活的一种赐予和磨练。它让我更珍惜身边的一切。它让我懂得吃苦耐劳,懂得勤俭与坚韧。

也正是那个年代生活的贫乏物质的穷困,才显示了姑奶那种爱的珍贵和感动。

每月的一个周末我都要跑到姑奶的儿子家为她取粮票,有时顺便把姑奶用小花手绢给她最小的孙子小树攒的酥糖和干点心捎给他们。每次我们分给姑奶的糖和点心姑奶都舍不得吃,用一个鲜绿色印着一只小狗和一个花气球的小手绢包起来。婶婶看我又带来了花手绢一脸不高兴。她僵着脸垂着眼睛说以后别带了,酥糖里面都长虫子了,吓得小树现在都不敢吃酥糖,以为酥糖都是生虫子的,点心也长霉了。听了婶婶的话我赶紧犯错误似的点头。婶婶把长方条的粮票塞我手里,继续僵着脸说,油票扣下了,家里油不够吃。站在婶婶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借债的贫农,一脸歉意的笑容,婶婶像个打发要债的地主婆,没有好脸色。

我把婶婶拒收的那个绿狗花手绢又还给了姑奶。听我叙述完了婶婶的话,姑奶一阵慌张说怕吃坏了小树。她把酥糖一颗颗仔细掰开来看,说这次一颗也没生虫子,没留下给小树可惜了。她问我叔叔好不好小树好不好婶婶一家好不好。幼年的我以为不好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可叔叔和小树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我跟姑奶说,好、都好。听了我的话姑奶放心地笑了,她指着绿手绢中的糖问我吃不吃,说一点也没坏跟好的酥糖一样。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害怕里面还藏着吓人的大虫子。姑奶看我摇头自己掰了一块塞在嘴里,鼓捣着没牙的瘪嘴说,不能糟蹋东西,天谴,没人吃我吃。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姑奶说,我觉得婶婶的脸有点像长方条的粮票。姑奶听了我的话眯着眼笑了,指着我歪着的黑小辫说,这个坏丫头。后来长脸婶婶成了她的代称,其实她的脸一点也不长。

长大的小树不知是否还记得那个包糖的花手绢,是否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的奶奶。那一颗颗糖包裹的都是奶奶对你的疼爱和惦念呐。

姑奶不仅勤俭而且勤劳。这都是时代与生活造就了她磨砺了她。其实我们多难兴邦的民族造就了很多与她有着相近品德的人们。这正是我们民族的骄傲和财富。这份美德也恰恰是我们民族挺立与自强的中国脊梁啊!

长大后的我上了医学院。在吓人的解剖实验室里。同学们都被一个小脚老太的标本吓得惊慌失措。我却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熟悉与亲切。如今这样的小脚只能在实验室或图片中看到了。它早已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远离了我们的视野,成为永远的历史痕迹深藏于岁月的陈颜中,等待人们的回望与惊叹。

后来我与一个和我彼此相爱的人幸福地成了家。恋爱与成家后的我一次次用姑奶给予我的智慧与坚韧迎接生活的挑战、迎接生活带来的迷惘。

我和男友热火朝天地恋爱进行时不曾想到会被婆婆狠狠浇了一盆冷水。她一脸冰霜厉色急严地对独生儿子说,从小疏于父母地管教,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缺乏爱心,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也很难关心体贴别人。“缺乏爱心”。婆婆为我下了四字定义。她态度坚决地对儿子说——不能娶。

难道我生长的家庭环境也成为了我婚姻的绊脚石?母亲的早逝与父亲的再婚也成为我婚姻天平上失重的砝码?好在男友对我的爱坚如磐石。姑奶小时就夸过我呢,说五乔不是姊妹里最漂亮的但最有气度。有一股劲儿,骨子里的冷傲,不俗,让人喜欢让人爱。姑奶不会用气质这个词其实是夸我有气质,姑奶的话让我一辈子都有自信。

男友在妈妈面前一点也不肯软弱,硬硬的犯儿子的拧性和脾气。也坚决地说,不让娶她宁肯这辈子不娶。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遭遇了婆婆。以至于结婚那天我艰难而甜甜地喊了一声对于我已经生疏了的妈字。婆婆哼了一声没有理我。丈夫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坚忍着没有掉泪。婚礼结束,婆婆心疼地对儿子说,看把你累的,只顾敬酒也不知自己吃东西。婆婆拉走了儿子喂东西,她的眼睛没有看我,似我为无。丈夫拉紧了我的手,看到婆婆的脸,我坚决地挣脱了。我没有胃口一口也咽不下。

丈夫被婆婆拽走了,我的眼泪扑扑掉在红旗袍上。很快丈夫就一脸灿烂地回来了。我赶紧擦干了眼泪,他抓拿着一堆吃的,递与我带着他手温的爱,此时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酣流。穿越婆婆这座冰山火焰,我得到的这片青草绿地多么值得我珍爱。就是再大的火海再冷的冰峰,也阻挡不了我飞越它的决心。

过节了我给婆婆买来圆润的珍珠项链,婆婆沉默地接过去。大气高雅的金丝绒衣服,我喜欢让不再年轻的婆婆穿上。婆婆冷冷地说,没有领子的不要买,我不喜欢。我谨慎地说,好。我记下了。整盒的辽参我让婆婆炖汤养身……婆婆那里没有任何反响。物质的贿赂不行就用精神和情感的体贴和感化。我亲热地喊妈,说我没什么亲人,没有什么人疼过我,我渴望妈像训女儿一样训我我也乐意听。婆婆看我态度诚恳,听了我的话后不再沉脸但对我并不亲热。

婆婆病了,摔坏了腰需要静卧。我守护着她,为她做我想做和她需要做的一切。暖暖的阳光洒在床角,我轻轻地为婆婆按摩松筋骨。婆婆轻声说,惜熳,妈觉得很幸福。

我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等到了这一刻,等到了我已失去多年的母爱。心酸与甜蜜在我心里一起翻腾。婆婆这座火海冰峰终于被我改良成为一块芳草绿地,望着这片爽目的绿地,此时我自豪地对自己说,谁说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守望者。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与忍耐都是值得的。这所有的忍耐与坚贞都是姑奶给予我的力量啊!

姑奶说过,在人家当佣人的日子,没有坚韧支撑着,一天也做不下去。以前当老板娘,指派别人指使别人,现在却听人家的吆喝训斥。心里也要承受啊。还有其它佣人的欺负,什么都让你做,脏活累活全堆你手边。我永远不闲着,就用坚韧抵抗她们。姑奶说。除非你不想做了。是啊!我不想离开丈夫。所以婆婆怎样冷脸我都必须面对。

姑奶的老箱子里一直深藏着那个玲珑透亮的玉烟嘴。三乔说这一定很值钱。姑奶说这件烟嘴是你姑爷最喜欢最心爱的。姑奶举着玉烟嘴对我们说,你们看,粉玉上面托着绿玉这颜色多透。像什么?我们摇头,想象不出。姑奶说像西瓜。我们惊异地点头。真像一块红壤绿皮西瓜,绿皮托着粉瓤。

还账,破四旧,儿媳的索要我都没有给,生活再艰难也不能卖了它。姑奶指着玉烟嘴坚决地说,它是我的,是老伴留下的,直到我死才能放手。谁也不会给,谁也别想要。她的态度是如此强硬而决绝。我想,连生活的艰辛都没有夺走姑奶的玉烟嘴,其它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是惘然。这里有姑奶一份坚守的决心。更包含一种她对生活和自己人生信念的挑战!

是自己的决不放手!我一直牢记姑奶的这句话。

丈夫一连几天都深夜归家,而且一天比一天晚。那天深夜疲惫的他带来一股陌生而呛人的香味,不是我常用的香奈儿的女人香……那种轻柔绵远的淡香。扒开他的衣衫里面裹夹着一枚金黄的长发。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酒红色的头发。我的心里一阵颤动冰冷。

不能像妈一样去找去闹,那会把他推远。

我知道丈夫是个有事业有能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也容易被别的女人喜欢和诱惑。我想去找婆婆向她哭诉丈夫的不忠,婆婆会说什么呢?会说你真抓到他什么把柄了?不要乱猜疑?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还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不用去找婆婆,我知道她会说什么,即使知道自己儿子的错她也不会在我面前输这份错。

像当年妈妈一样找单位让领导做主,早已不是那个年代了。去找大乔二乔?我心里像养着一只奔腾的兔子不安分地窜动。

记得小时侯我有一个心爱的塑料皮日记本,那是开运动会跑一百米破纪录得到的。我非常心爱。可有一天放在教室位斗里却不翼而飞。它被同学偷走了。我回家在姑奶面前伤心地大哭。说一定是那个邻桌的女同学偷的,她一直有偷东西的毛病。当时我就要去找她父母告状,想让她父母狠狠打她,还要告诉老师同学不跟她玩,她是个贼。姑奶紧紧拽着我倔强的手不让我冲出家门,对我说你看到她拿了还是抓到她手了,看到那个本子在她书包里还是在她手里,我疑惑地摇头。姑奶说什么事都要想办法动脑子,这样愣愣地去闯不行。姑奶告诉你……

想到这一幕此刻我的手仿佛又被姑奶牢牢地拽在手里。

用自己的脑子做事情。姑奶的这句话印在我心里呢。

我这个红发女妖决定与那个黄发鬼怪进行一场看不见的隔空对接。这个家是我用嘴巴一口口垛来的幸福,就像燕子一嘴嘴辛苦筑成的巢,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就让别人摧垮。我虽然还不老,但我又有几夕光阴禁得起重新垛泥筑巢的辛劳。还不包括我重新修补自己精神的巢穴。守着这个爱巢我怎肯轻易放手。

我轻轻捏下那根长发,柔声对丈夫说,看,还带着我的头发呢。丈夫惊异地张大了眼睛。

你以为你的老婆是被家庭浸泡得傻里傻气还粗心大意的女人吗。我在心里对丈夫说。

明天还晚回来吗,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回家陪陪我吧。我可怜兮兮的对丈夫说。

丈夫爽快地说,行。

第二天我精心做好了饭菜,直到冰冷了,丈夫才打来电话,说有事还要晚,喝多了就不回来了。我默默挂断了电话。

丈夫果真一夜未归。第二天我给他发了甜蜜蜜的短信,“好想你,回家陪我。”

丈夫简短地回应。“一定!”

我放了两个海参炖汤。做了他第一次到我家时我拌的爽口凉菜。自己泡好的绿豆芽,去掉根须,放上绿香菜和细细的胡萝卜丝白粉丝,分开的鸡蛋黄和鸡蛋白摊好切成细丝,再切上几根火腿丝。最后放佐料浇上辣椒及花椒油。清清爽爽的口味和悦目的颜色丈夫最爱吃。丈夫把菜填满了嘴。我端上两根海参给他。丈夫说你也吃一根。我坚决地押着他的碗说,你吃我更高兴,什么好东西都想留给你,你爱吃的我宁肯不吃。哪怕是我最喜欢的。

丈夫笑着说我,表什么决心呢。我看到丈夫的嘴角莫名地颤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感动了。我接着感动他,我哪有亲人,你就是我最亲最近的人,不对你好对谁好,好东西不给你吃给谁吃。丈夫沉默着不语,眼神发愣。

我想是不是丈夫天天吃我这道菜吃腻了。我问他,假如每天给你吃这个你吃得腻吗。我指着那盘凉菜。丈夫聪明地回答,没有假如只有实际操练。你这道菜我就百吃不厌。丈夫指着我。我听后只有胜利在望的感动。

躺在床上,丈夫亲昵地过来纠缠,我娇羞地说正不便呢。其实我是断然拒绝。我只紧紧拉着丈夫的手不肯松开。我知道丈夫连续几夜晚归他劳累的身体需要好好休息。我心里也需要重新调整接纳丈夫。难道我就不等待那陌生的香水味彻底散尽,不等待丈夫的身上重新扑上我清新淡雅的幽香。难道我是个麻木不堪的女人。我的心里也有一个结,我在慢慢地解开。

第二天一早,我喂好了浓浓的鸡汤,加上干墨鱼丝与鸽子蛋一起炖。香味在屋子里悠悠地弥漫。鸡是大乔农场里的奔跑鸡,我老早就用清水泡去腥味,去除脖子上的淋巴和鸡屁股上的肥油。我像做实验一样一丝不苟。因为我想让丈夫吃到最健康的食物。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他依恋他。

一天,我和丈夫一起参加一个聚会,恰巧碰到了我同桌的他。我迅速到卫生间给他发了短信,“别与人说我是你同学,追着我假装喜欢我欣赏我。我此时需要。”短信回,“一直如此,可惜没给机会。”我开玩笑地回“如时光倒流,给你机会。”

深夜回到家,丈夫莫名其妙地吃醋。我得意洋洋地说,你以为你的女人是什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带出去给你增光让你脸上有光彩的女人。我狡诘地说,到哪儿去找啊!

我换上了粉红色华歌尔睡衣,轻轻撒上了香奈儿的女人香,我要让丈夫的身上重新浸上我的芬芳。丈夫一把拽过了我,说以后我天天回家陪我的母燕。我扑入他的怀里说,我要给你生一窝小燕子。丈夫蹭着我软软的唇说,宝贝,只能生一个,生一窝,下辈子好吗。丈夫已经预订了我的下辈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我知道,如果没有姑奶给予我的勇气和坚韧,我怎能扑灭婆婆这团烈焰,怎能感化她的冰寒,怎能到达心中的芳草绿岸。如果没有姑奶给予我的智慧和坚定,我又怎能拽回丈夫这只渐渐飘向远方就要飞离手中的风筝……

我曾经与丈夫讲起过抚养我长大的姑奶,丈夫说好想见见她老人家,多可爱的老太太。我笑着说如果想看小脚老太太我可以带他去我们医学院。丈夫听后一脸惊恐地说,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受那种刺激。我说我的身上就有姑奶的身影,我们每个姐妹身上都有,你慢慢来体会。

有人说看你的下巴底端有个小坑,像林青霞的下巴,这样的人有福的,那是成福的福坑呢。我一直以为这个坑是我小时爱撅嘴撅成的。以后的生活幸福与否我还不敢说。但从前的我从没因为疏于父母的照顾而觉得自己没有爱,因为姑奶的爱已经把我的坑浇满了幸福。

我曾在软泥坊,看到一个工艺品,巢里的一窝张开嫩黄嘴巴的小燕被老燕喂食,这动人的情景使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带回了家。因为姑奶说过,一家人要像巢里的燕子那样亲亲密密的生活才有意思。燕子一口口衔来的泥巴,垛筑的不仅仅是巢,托起的还有沉甸甸的爱呢。

我们几姐妹不就是在姑奶衔来的飘着爱香的小巢中长大飞走的吗。

姑奶说过,燕子衔来的泥巴飘着爱香啊!

是啊!那粒粒泥土散发着一代代燕子衔来的爱的馨香。那种香闻不到,只能用心去体验去感受。因为那是生活散发出的芬芳……

姑奶,我好想问你,你的人生经验与爱的情怀是从哪里来的,一定有从你长辈那里获得与渗透来的,就像我们几姊妹的生活里有你的人生积累和炙热情感一样。

祖辈们就是这样把他们的人生经验与爱的情怀传递与延续给了我们,就是这样把一代代爱的情意心口相传给了我们。这个缵承的精神链条,这个亲情血脉的爱的信念,这首永恒的爱的歌谣,让我们一代又一代向下不断地链接下去……祖辈们人虽远离了我们,爱的真情却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闪烁着,它照亮着我们远行的路,并把这融融的亲情熨帖在我们需要温暖的心房……

姑奶后来在我家摔坏了胳膊,她执意要走,说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给我们添累赘。

姑奶走的那天大乔和二乔在小院里给姑奶梳头发,姑奶花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淅淅沥沥得那么少。姑奶凄凉地笑着说,大乔,还说给你带孩子呢,带不了了。小乔也还需要人照顾呢,没完成你妈的托付呢。

大乔说等你养好了胳膊我接你到我家养老。姑奶甜蜜地笑了。她望着满院子灿烂的阳光说,这么暖的太阳都想睡了,真的有点累了呢。

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姑奶离开了我的家。

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苍老背影,我的心里有不尽的依舍。

后来姑奶就永远躺在叔家那间接盖出来的潮湿冰冷的小屋里再也没有出来,没有能回到我们和大乔的家。听说长脸婶婶因为姑奶一直没给她那个值钱的玉烟嘴而忌恨姑奶,她对姑奶一点也不好,牛奶也要掺上水给她喝。也从不给姑奶梳头擦脸。爱干净爱美的姑奶是怎么忍受的呢?其实姑奶临死时把玉烟嘴交给了长脸婶婶并对她说,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并不是舍不得,贪财。是怕你们日子穷苦卖了它!姑奶说,看到它我就像看到了你公公,那是我对他的想念啊!我也是为你们留下它,有些东西不要轻易就卖了,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件东西了啊。听了姑奶发自肺腑的话,长脸婶婶攥着玉烟嘴时会想些什么呢?现在她有没有对于姑奶的一丝想念和歉意呢。

又是一年深秋冷风吹。寒夜星阑,十月初一是鬼穿衣的日子,这是姑奶告诉我们的。每年的那一天姑奶都会带上我们几姐妹给妈妈烧纸钱。她说孤魂野鬼的谁给你妈送钱去,让她买件新棉袄穿得暖暖地过冬。冷风嗖嗖地刮着姑奶燃起的那团飘忽不定的红光,轻飘飘的黑灰在空中升腾飞舞,这情景使我确信妈妈的确得到了我们送给她的那份真诚的爱。那一刻我真的有点儿想念在我记忆里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妈妈了。虽然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虽然她没有在生活里关切过我们,姑奶还是让我们用这个方式关爱回报妈妈,姑奶说她到底生育了你们。是啊!这份亲情怎么能割舍得断呢。

姑奶,如今还有人给你送棉衣吗,在那个冰冷的未知世界你冷不冷?

知道姑奶去世的那天大乔二乔呜呜地哭了很久,四乔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三乔也抹了很久的眼泪,并说她永远也不想搭理长脸婶婶。我和小乔还是不知道悲伤的年龄,遗憾得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为姑奶流。

成年后的我每一想起照顾我长大的姑奶,心就酸酸地潮湿。每一想到那间冰冷潮湿的小屋,想到她孤独无助的样子及那杯淡淡的牛奶……我的心就忧忧地难过。

姑奶,你为什么不等到这一天,等到我们长大都有能力报答,等到我们懂得感恩的时候。

是啊!你也许太累了,蹒跚的脚步已迈不到今天的岁月里来。可我分明看到那个黛眉漆发的少女拐着小脚历经生活的磨难又一步步向我走来。

是的,姑奶没有离开也永远不会走远……

姑奶,现在的我们多想让你跟我们几姊妹在一起,像巢里的燕子一样亲亲密密地过日子,过现在的美好生活啊。

姑奶!我好想你!

其实,我对于她的这份想念仅仅是亲情的挂念吗?我和姑奶的亲情早已远离了血脉的牵扯,那份沉甸甸的想念里包涵更多的是她曾经给予我的爱和温暖。姑奶去世后不久爸爸曾对我们说,姑奶并非亲生,她是慌乱年代被人遗弃的一个小女孩,这是姑奶临死前才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看到爸爸一脸悲怆不解的表情。使我更增加了对姑奶的想念。同时我的心里也涌起了一种复杂的情味,不知是冰冷还是温暖是甜蜜还是苦涩。姑奶早已知道了她为我们和爸爸所做的一切,所给予我们的爱和温暖其实跟她没有一点血脉的牵连。那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大爱至美,大爱不言。有没有血脉的牵连对于姑奶对于我们都已不重要。她得到过无私的爱,也把爱无私地给了别人,有这一点就已足够。爱永远与生命与人类同在同歌!千山万重隔不断爱的温暖。我的血液里缓缓流淌着她给予我的那份热忱,我的情感里激荡燃烧着她给予我的那份炙热。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又有多少曾经爱过我们的人,他们的身影转眼飞逝在无情的岁月里,他们的笑靥肃然沉默到记忆的尘烟中。他们不图报答不图感恩,时间的长河更隔开冲碎了我们心中恍然升腾的温存——那份想回报的感恩。是他们无私撒给我们的点滴关爱,温暖光明了我们的一生!

爱就这样感染着我们感动着我们,就这样呼唤着我们激励着我们。

——让真爱装满人生的行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