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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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和青年运动

几千年前,东方秦帝国的大泽乡,聚集着一群衣衫褴褛,因大雨阻绝而误了行期的戍卒。他们面临的只有死亡。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他们揭竿而起,帝国土崩瓦解。中下层发现了自己的伟大力量,发现了原来他们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当他们生存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行使自己的否决权。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不得不考虑最下层人民的态度,最下层人民的生存状态。最下层人民的同意,至少是被动的同意,成了之后中国每个王朝的基石;他们的终极否决权,成了对权力的终极制约。

从此,没有一个帝王是真正自由的,他再也无法为所欲为,必须问一下底层人民同意还是不同意。任何一个王朝都必须建立在统治者同广大下层人民之间的契约之上,一旦统治阶级和下层人民彻底决裂,王朝就进入倒计时了。

从此,那些明智的帝王再也不敢拿大刀长矛同拿着镰刀锄头的下层人民较量,才发出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讯。

那些贤明的政治家,再也不敢只依靠暴力来维持江山社稷的稳定,才要把均贫富抑制豪强,关注天下生民当成自己的施政口号。

中下层这种勇于抗争的政治哲学,成了对统治者的巨大制衡,让统治者如履薄冰,注意施政的公平和平等,避免下层人民的反叛,反而有利于长治久安,社会进步。

资本主义娴熟地玩着在统治阶级内部轮流坐庄的政治把戏,而长期无视中下层的苦难,无视中下层同意这个终极制约。这次中下层终于爆发了。他们发现了自己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他们发现当他们一起爆发的时候,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不平则鸣”。无论特朗普的施政结果如何,无论他向什么方向前进,桑德斯和特朗普带给他们的追随者的抗争的勇气,不平则鸣的胆识,和在自己身上看见的巨大的希望,将变成中下层持久的财富。这就如同陈胜吴广带给中国中下层的勇气一样,不会随着陈胜吴广的离去而消失。

桑德斯和特朗普的追随者为什么会如此激烈地批判建制和建制派呢?

我们先看看桑德斯的追随者。

他们是左翼的青年。

美国左翼青年

谈到西方反叛的中下层,有的人总是把他们同愤世嫉俗和举止乖张联系在一起。这种脸谱化是完全错误的。我认识好些反叛的青年,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非常阳光,充满理想,对现实持批判的态度。他们或正就读于美国最好的学校,或已毕业于美国最好的学校,有的还利用业余时间服务社区,有的在穷人区做志愿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家庭背景非常好,你不会把他划在99%里面。但是,他们却是桑德斯的热情支持者。他们支持桑德斯的社会主义理念,支持桑德斯关于高等教育改革减轻年轻人教育债务的主张,同意桑德斯关于国际贸易损害美国工人利益的主张,认为美国贫富悬殊已经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等等。总之,他们支持进步的运动。他们认为美国政治已经完全腐败,金钱已经在所有层次和所有层面介入了美国的政治过程。这次,特朗普的竞选资金远远小于他的竞争对手。他们认为,这是个例。他们认为,不仅要看某一次总统选举,还要看这些年历次的总统选举;不仅要看总统选举,还要看其他政府官员如议员、法官等等的选举;不仅要看联邦一级的选举,还要看州县和更基层的选举;不仅要看政府官员的选举,还要看其他非政府职位的选举,比如公立学校的董事会等等。总体上看,这类年轻人认为,金钱已经过度介入了美国的政治过程,后者完全腐败了。在他们看来,民主党内的建制派在上次竞选中,根本没有把桑德斯的支持者整合起来。桑德斯代表着反叛“求变”的一代,而建制派的竞选平台的主轴是“延续”。所以,桑德斯的广大支持者或纷纷出走,或拒不投票。

上面是对当代美国左翼青年的描述。要了解美国青年的全貌,必须了解占领华尔街运动。

占领华尔街

这场运动有点像当代美国青年的“五四运动”。

那是2011年9月。初秋的纽约,在祖科蒂公园,美国的一群年轻人发起了占领华尔街的运动,反对西方越来越严重的社会经济不平等和腐败。这场运动风靡全球,是全球政治经济制度出现全面危机的表现。后来震荡欧美的民粹主义运动都是这些年轻先驱者的精神继承者。

这场运动是两极分化的必然结果,它是一场反对贫富悬殊的运动。它在美国和世界范围内得到了比较广泛的支持、同情和理解,包括许多地方的市政官员、学者,甚至某些富人。

2011年10月下旬的一次民意调查发现,大约有一半的人认为这个运动的诉求反映了大多数美国人的看法,只有大约1/4的人不这样看。即使在传统的保守主义者当中,也有大约1/3的人支持或同情这场运动。民调还发现,这场运动受到了年轻人广泛的同情,在19~29岁的年轻人当中有一半以上支持这场运动。不仅如此,即使在65岁以上的人口当中,也依然有1/3的人支持这场运动。

这场运动的知识含量也比较高。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同意这场运动;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大约只有37%的人同意这场运动。

这场运动公开批判的是资本主义。它认为美国的财富变得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其著名的口号就是1%和99%。该项民调发现,2/3以上的美国人同意这个判断,而只有大约26%的人不同意。

美国的贫富悬殊有多严重?根据当时的人口统计资料:

大约有5000万人没有医疗保险,4620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中等家庭的收入在2010年退回到1996年的水平;

男性工人的实际中等工资退回到了1976年的水平;

最富有的20%的人拥有50%的工资收入,而底部的40%的人则只拥有工资收入的20%;

美国顶尖的400个富豪控制的财富,比大多数美国人加在一起还多。

有人估计,目前美国前5%的人口花费,占美国总体消费的30%;顶尖的20%的人口花费占总消费的60%。消费资源为少数人垄断!

无权无势的中下层,日渐困难,尤其是青年。年轻人是资本主义面临的真正威胁,这是一场年轻人的运动。

年轻人是所有国家、所有体制的未来。世界体制如何对待年轻人,年轻人就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它。

当代资本主义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它背叛了年轻人,边缘化了年轻人。所以,它正受到而且将更加激烈地受到年轻人的背叛。

如果说过去30年西方贫富悬殊急剧扩大的话,那么年轻人,准确地讲,中下层年轻人,则是最大的受害者。中下层年轻人的大规模贫困化是美国的一大趋势。在美国大约有14.2%的年轻人(25~34岁)成为啃老族,年轻人失业率接近20%。过去几十年美国出现了削减教育拨款、大学学费大幅上涨、中产阶层日渐贫困等三大趋势。这三大趋势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许多年轻人依靠贷款上学。美国大学毕业生2016年人均欠债2.7万多美元。而出身于中下阶层的大学毕业生则远远高于这个平均数。毕业后的失业或过低的工资,使许多年轻人面临学债利滚利的困境,经济压力巨大。

年轻人高失业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2010年,OECD国家,即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年轻人失业率平均水平高达19.6%。西班牙42%,希腊30%以上,意大利接近30%,法国大约25%,英国大约20%。这也是发展中国家的现象。比如埃及大学毕业生大约有50%的男性和90%的女性在毕业后两年内找不到工作。

发达国家的年轻一代未来还面临退休年龄延长、福利削减的问题。

当然,这些失业和贫困,是中下层年轻人的专利。

穷困潦倒使年轻人成了反抗现存世界体制的主要力量。北非是这样,希腊是这样,法国、英国的抗议是这样,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也是这样。年轻人成了在街头上反思资本主义的主力军。而年轻人是社会的未来。资本主义在抛弃年轻人的同时,也就造就了自己的反叛者。从这个意义上看,这场席卷全球的反思,是冷战以后资本主义面临的一次真正的威胁。

中下层对西方民主极度失望,这是一场反思西方政治体系的运动。

这场运动认为目前的西方政治程序是金钱控制政治,是一种非民主的程序。从北非到美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直接的街头运动?是因为,现存的政治体制没有也不能解决现存的经济社会问题。所以,中下层才要走向街头,在体制外寻求解决的办法。

希腊是这样,英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

美国的这些街头反思者认为,现存的政治程序无法解决现存的贫富悬殊问题;他们认为这种既存的民主从结果来看代表的是富人利益,比如富人长期减税;他们还认为,这种既存的民主从程序来看是富人的游戏,为金钱所控制。他们认为,目前世界范围内的贫富悬殊,在某种程度上,是现存政治程序的结果。尤其是金融危机以来,许多国家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让中下层无比失望。

北非是这样,欧洲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

以美国为例。美国从反危机以来,采取的是救市而不是救实体经济的做法。金融市场是稳定了,但是,经济中的深层问题根本没有解决。许多数据显示,贫富差距越来越严重,中产阶层越来越艰难。救市的结果就是富有阶层的财富暴涨。富豪财富暴涨的投资收益,只缴纳15%的税,而艰难的中产阶级却要缴纳30%~40%甚至更多的各种税费。可以想象,中下层对政治程序的失望有多深重。

所以,无论是北非还是西方的年轻人都认为,他们各自面临的政策程序无法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所以才走到了体制外。虽然他们的具体口号不一样,但是他们对现存体制的否定是一致的。比如美国年轻人喊出“金钱政治”,将现有体制归纳为“1%统治99%”的体制。而有位诺贝尔奖得主、著名经济学家则把它概括为1%的民有,1%的民享,1%的民治。

占领华尔街是一场寻求广泛共识的运动。

当时,许多人指责这场运动缺乏明确的政治目标。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如果你认真观察和分析,你会发现这种故意的目标模糊,其实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战略。它有五大大好处:避免分裂,凝聚共识,争取同情,避开批评,扩大影响。任何政治运动都是一样,太具体的目标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有力地团结道同者,另一方面又容易排斥异己,导致分裂,或招致广泛的批评。占领华尔街运动精心地避开具体的政治诉求,把目标集中在对资本主义的否定上面,集中在贫富悬殊和金钱政治上面。这是这场运动的最大公约数,也是这场运动和社会之间的最大公约数。这个公约数不仅在世界范围内赢取了同情、反响和追随者,而且在美国赢得了超过半数的赞同,包括许多保守主义者。这种广泛的同情和赞同本身就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战略成功。

所以,这场运动的意义不是它的具体政治诉求,不是要真正占领华尔街,而是它对资本主义的一般否定,以及推动社会大多数人加入这种反思。假如这种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变成了大多数人的自觉行为,那么目前这种形态的资本主义就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了。这大约才是它所要占领的。

美国历史上有许多进步运动。例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进步运动,罗斯福新政,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与这些运动相比,占领华尔街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对资本主义的直接否定。而且,这场运动坚持了几个月,在很多方面同它的这种模糊战略和这种战略所凝聚起的广泛同情和认可,是不无关系的。

这场运动的历史意义也许是,它在后冷战时代,在资本主义似乎成为唯一的普世价值的时候,重新开启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公开的、群众式的、以直接民主方式(群众运动)表达的反思。它凝聚的共识越广泛,这种反思的社会基础就越广泛。无论这场运动坚持了多久,它所带来的反思都是长期的、持续的和大众的。这种反思,按大众语言讲,其实就是反思现存的生活方式,就是为了寻求一种新的活法。它在质问这个世界:难道目前的资本主义就是人类的终极活法(生存方式)?难道我们注定要承受它带给我们的贫穷和不公?

这场运动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政治符号,他们没有形成一种巨大的政治力量。在这次选举周期中,年轻人终于在桑德斯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符号,桑德斯清楚地表达了左翼青年的政治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