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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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可能是他。”矮个子沉思道,“死人的脸总会有点不一样。就是没看出哪里和他爹长得像。”

“布拉克能认出来。他说他见过那孩子。”牢骚男再次离开篝火,“说起来,他到底在哪儿?也该到了。”

“是啊,”矮个子把他的猎物放回袋里,表示同意,“我想他来不了了。”

牢骚男沉默片刻,低声说:“宗会的小杂种。”

布拉克……死掉的家伙还有个名字。有个疑问在他心中闪过,有没有人会为布拉克戴上悼念用的吊坠?他的遗孀、母亲或兄弟会不会感谢他的一生,感谢他所留下的善良和智慧?可布拉克是个杀手,是埋伏在林中暗杀孩子的刺客,他对此感到怀疑。无人会为布拉克哭泣……无人会为眼前的两人哭泣。他抬起弓,紧紧握住,瞄准矮壮男的咽喉。他要杀死这个人,然后弄伤另一个,往腿或腹部射一箭就行。然后,逼他招供,再杀了他。为了米凯尔。

林中传来一声咆哮,来自某种隐藏的、致命的东西。

维林在一瞬间回身引弓——还是太晚,他被一个肌肉精实的庞然大物狠狠撞倒,弓从手中飞脱。他急忙去摸匕首,同时本能地抬腿就踹,可什么也没踢到。当他重新站起,前方传来几声惨叫,饱含痛苦和恐惧,湿润的触感划过脸颊,刺痛他的双目。他一个趔趄,血流进嘴里,味同铁锈。他发疯似地抹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了已然沉寂下来的营地。在火光中,有两只闪亮的黄眼睛,下方是一张鲜红的兽嘴。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眨了眨,狼便消失了。

各种思绪杂乱无章地涌入脑海。它跟踪了我……你真美……跟踪我到这里,来杀这两个人……好美的狼……他们杀了米凯尔……不像父亲……别想了!

他强行掐断思维的奔流,把空气大口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靠近营地。矮个子仰面躺着,两手往已经不存在的咽喉伸去,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牢骚男跑出几步才死,他的头被扭断,与肩膀形成夸张的夹角。周围的尿臊味表明,恐惧显然主宰了他的临终时刻。没有狼的踪迹,只有灌木在风中摇曳低语。

他犹豫不决地转身面对矮个子脚边的麻袋。我该为米凯尔做什么?

“米凯尔死了。”维林告诉索利斯宗师,他的脸在滴水。还剩最后几里路时,天开始下雨,他艰难地爬上最后的山坡,走向宗会大门,浑身湿透。因为森林里受的刺激和劳顿,他麻木得说不出更复杂的词来。“森林里有刺客。”

他的双腿突然脱力,无法站直。见他摇摇晃晃,索利斯急忙伸手扶住他:“几个?”

“三个。我见到三个。都死了。”他把割下的箭翎递给索利斯。

索利斯叫胡提尔宗师守门,把维林领进院里。他没有带维林去男孩们在北塔楼的宿舍,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住处,一个南侧棱堡下的小房间。他生起火,叫维林脱下湿衣服,给他一块毯子暖身。火苗开始舔舐壁炉中的木柴。

“好了,”他递给维林一大杯温过的牛奶,“告诉我经过,把你记得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于是,他讲了那头狼、他杀的人、牢骚男和矮壮男……还有米凯尔。

“在哪里?”

“您问什么?”

“米凯尔的……遗体。”

“我埋了。”维林抑制住强烈的颤抖,又喝一口牛奶,这股热流在他体内灼烧,“用我的小刀挖的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索利斯宗师点点头,盯着手中的箭翎,苍白的眼神无法捉摸。维林环顾屋内,发觉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缺乏生气。墙上挂着几把兵器:一柄战戟、一杆铁头长枪、某种镶了石块的棍棒,还有一些式样各异的小刀和匕首。架子上立着几本书,封面没有蒙灰,说明索利斯宗师放的书不是装饰品。远端的墙上有一面山羊皮做的挂毯,拉伸固定在木框里,皮上是简笔画和陌生符号,凑成了诡异的图案。

“罗纳人的战旗。”索利斯说。维林把视线转向别处,觉得自己活像偷窥狂。令他吃惊的是,索利斯没有停下话头:“罗纳人的男孩从小就加入战斗队伍。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旗帜,所有队员都发血誓,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维林抹去鼻头的水珠:“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宗师大人?”

“列出队伍参加过的战斗、砍下的人头数,还有大祭司授予的荣誉。罗纳人对历史有种狂热,不能背诵氏族传说的孩子会受罚。据说,他们拥有世上最大的图书馆,但外人从未见过。他们喜欢历史故事,会在篝火边坐上几个小时,听萨满讲这些故事。他们特别喜欢英雄故事,队伍在逆境下以少胜多、勇敢的战士独自深入地底寻找失落的神符……森林中的男孩在一头狼的帮助下杀死刺客。”

维林看着他,目光如炬:“这不是故事,宗师大人。”

索利斯往火里添了块木柴,壁炉里腾起一片火星。他用炉钳捅捅柴火,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吗?罗纳人的语言里没有秘密一词。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重要,都要写成文字记录下来,代代相传。宗会不信这套。我们走上战场,那些留下上百具尸体的战斗没有留下一个字。宗会要战斗,但常常在暗中战斗,没有荣耀、没有回报。我们没有战旗。”他把维林的箭翎丢进火里,潮湿的羽毛在火中嘶嘶作响,翻卷,焦枯,然后消失。“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尤里希森林里很少出现熊的踪迹,但还有一些在密林深处出没。你发现了他的遗体,并向我汇报。明天,胡提尔宗师会取回他的尸身,我们为死去的兄弟火葬,感谢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维林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显然有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您为什么警告我,叫我别帮助其他人,宗师大人?”

索利斯盯着火光默不作声,在维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道:“当我们把自己献给宗会,就等于亲手切断了血脉的纽带。我们理解,但外人不明白。有时,宗会也无法抵挡高墙外的纷争和仇恨所掀起的风暴,我们没办法一直保护你们。其他孩子不太可能被追杀。”他握紧钳子通火,手捏得发白,两颊的肌肉因压抑的怒气而鼓起,“但我错了。米凯尔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是我父亲。维林心想。他们想用我的死来打击他。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并不了解我父亲。

“宗师大人,那头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头狼会帮我?”

索利斯宗师把火钳放到一边,摸着下巴沉思:“这我倒不明白。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也不少,但没见过狼只杀人而不吃肉。”他摇摇头,“这不合狼的习性。这件事定有蹊跷,是某种和黑巫术有关的力量。”

维林的战栗瞬间加剧。黑巫术。父亲家里的仆人有时会提到这个词,通常他们都压低了嗓门,以为没人听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时,人们就会提到这个词——新生儿脸色惨白、身带血符,狗生猫崽,空无一人的船在海上漂荡……都是黑巫术。

“有两个兄弟比你早到。”索利斯说,“你最好和他们说一下米凯尔的事。”

会谈显然结束了。索利斯不会再告诉他任何事情。这很显然,也令人沮丧。索利斯宗师的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和智慧,除了正确的握剑手法、割眼的挥剑角度,他还知道很多东西,但维林怀疑他从未向别人透露分毫。他想多听听罗纳人和他们的战队、他们的大祭司,他想了解黑巫术,但索利斯死死凝视火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带着他父亲显露过无数次的表情。于是他起身道:“遵命,宗师大人。”随即喝光余下的温热牛奶,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抓起湿衣服走向门边。

“不要告诉任何人,索纳。”索利斯的话带着命令的口吻,是他挥舞手杖前所使用的口吻,“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

“遵命,宗师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他走出房间,走进阴冷的走廊,走向北塔楼,缩着身子发抖,寒意钻心。他担心没走完台阶就会倒下,但索利斯宗师给的牛奶给予他堪堪够用的温暖,帮助他走完了这一程。

跌跌撞撞地跨进房门的时候,他见到邓透斯和巴库斯在屋里,两人都瘫倒在床铺上,脸上写满疲惫。不知为何,他的出现似乎给他们注入了活力。两人都起身来招呼他,拍他的背,勉强开起了玩笑。

“夜里找不着路了,嗯?”巴库斯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还可以完成得更轻松。”

“急流?”他们的热乎劲令维林有点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点。”巴库斯解释,“那一段河道比较窄。当时我以为死定了,我可是说真的。水流把我直接冲到门前,可邓透斯已经到了。”

维林把衣服往床铺上一扔,到火边取暖:“邓透斯,你是第一个?”

“哎,还以为铁定是凯涅斯,可我们还没见着他。”

维林也很意外。凯涅斯对森林的了解让他们所有人自惭形秽。但他没有巴库斯的力量和邓透斯的速度。

“至少我们赢了其他队伍。”巴库斯说,他是指其他组里的孩子,“他们一个都没到呢。一群懒虫。”

“是啊。”邓透斯附和,“路上还撞见几个,跟没头苍蝇似的,就像逛窑子的闺女。”

维林皱眉道:“什么是窑子?”

另两人相视一笑,巴库斯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从厨房顺了点苹果。”他掀开床单,展示战利品,“还有馅饼。等大家到齐了,我们就大吃一顿。”他把一只苹果拿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啃了一口。他们都成了偷窃狂,在宗会里,人人都把偷东西当成家常便饭,只要藏得不是特别好,哪怕只有一丁点价值的东西都有可能不翼而飞。利用一切可以染指的布料或软皮,他们早就把被褥里的稻草换了个遍。偷窃的惩罚往往很严厉,但不带任何事关道德或诚实的说教,他们很快就明白,被罚是因为被抓,而非偷盗。成果最丰硕的人是巴库斯,他特别擅长偷吃的;米凯尔紧随其后,专长是偷布料……米凯尔。

维林瞪着炉火,咬紧嘴唇,默默编织谎言。这么做很糟,他知道。对朋友撒谎很难。“米凯尔死了。”他最后如此开口。他想不出更好的说法,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低下头:“他……被熊袭击了。我……我发现了遗体。”他听见身后的巴库斯把满嘴的苹果喷了出来,邓透斯跌进床铺,压得嘎吱作响。维林咬牙继续道:“胡提尔宗师明天会取回他的尸体,我们一起为他火葬。”壁炉里,一截木柴啪的一声爆开。寒意几乎完全退去,热流令他皮肤发痒。“以感谢他献出的生命。”

没人发话。他觉得邓透斯在哭,但没勇气回头看。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炉火,走到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铺开晾干,卸下弓弦,收起箭筒。

门开了,诺塔走了进来,浑身透湿,但意气风发。“第四名!”他欢呼,“我还以为肯定是最后一个。”维林第一次见到他高兴的表情,觉得别扭。而诺塔无视他们一脸的悲伤,也同样令人尴尬。

“我还迷路两次,”他笑着把装备往床上一扔,“还见到一头狼。”他走到火边,张开双手获取热量,“吓得我动弹不了。”

“你见到狼了?”维林问。

“哦,是啊。好大一只。他应该已经吃饱了,嘴上有血迹。”

“是哪种熊?”邓透斯问。

“什么?”

“黑的还是棕的?棕熊更大只,也更凶。黑熊一般不会靠近人。”

“那不是熊,”诺塔迷惑不解地说,“我是说狼。”

“我不知道。”维林对邓透斯说,“没见到熊。”

“那你咋知道是熊?”

“米凯尔被熊袭击了。”巴库斯告诉诺塔。

“是爪痕。”维林意识到,欺骗比他想象中更难,“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诺塔惊得大叫起来,“米凯尔被撕碎了?!”

“俺叔叔说,尤里希森林里没有熊啊。”邓透斯语气呆滞,“只有在北方才会碰上。”

“我打赌,是我遇见的那头狼干的。”诺塔惊魂未定地说,“那头狼吃了米凯尔。如果它当时空着肚子,被吃掉的人就是我。”

“狼不吃人。”邓透斯说。

“大概是疯了。”他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差点被一头疯狼给吃了!”

同样的场景不断反复。其他孩子陆续抵达,虽然又湿又累,但都挂着通过试炼后的快慰笑容。听到这条消息后,每个人的笑容都退去了。邓透斯和诺塔争论到底是狼还是熊,巴库斯给大伙分享他偷来的那点东西,大家一脸麻木地吃着,没有人说话。维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试图忘掉米凯尔了无生气的五官,还有挖浅坑时隔着麻袋碰到死肉的触感……几小时后,他在一阵抽搐中惊醒。两眼习惯黑暗后,最后一丝梦境的残余从意识中消散。他庆幸于这场梦的中断,弥留在脑海中的几幅图景让他知道还是忘掉为好。其他孩子都睡着了,巴库斯的呼噜声难得如此轻柔,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发黑,正在焖烧。他吃力地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突然显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幽暗更吓人。

“没柴火了,兄弟。”

他一转身,见凯涅斯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他还穿着衣服,昏暗的月光透过帘子,令潮湿的布料微微泛光。他的脸隐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维林一边问,一边搓手驱走麻木。他从不知道身体可以冷成这样。

“有一阵了。”凯涅斯木然回答,声音低沉,毫无情感可言。

“你听说米凯尔的事了?”维林开始踱步,希望让躯体找回一些暖意。

“嗯。”凯涅斯答道,“诺塔说是狼。邓透斯说是熊。”

维林皱起眉,从兄弟的语调中听出一丝戏谑。他耸耸肩,不去多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叶尼斯是米凯尔最亲近的朋友,当他们告诉他时,叶尼斯真的笑出声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笑得没完没了。最后,他被巴库斯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维林说。

“真的?”维林确信凯涅斯没动,但能想象出他歪头表示疑惑的样子,“邓透斯说是你发现他的。那一定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