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倍上校(8)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上楼到自己屋里,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活的回到化装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封写给台倍克的信,要他上但尔维那边把有关夏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葛罗斯莱看她。刚写完,她听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巴黎,面交台倍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作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脸问:“我提到法洛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罢,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亲吗?”上校用着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法洛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罢,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脸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假,唯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对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罢,”他说。
小女孩子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的闹成一片,等于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教我怎么放得下呢?”
“是您呕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的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的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一忽儿瞧瞧母亲,一忽儿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象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象一尊废炮,只要一些烟草和一份《立宪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象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倶寂的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不应该的。”
台倍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人一同出发到圣-滦-泰凡尼去。台倍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台倍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象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滑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忽儿愤慨,一忽儿冷。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葛罗斯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圣-滦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土。伯爵夫人坐在高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上走回来,便问:“喂,台倍克先生,他签字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了。”
她说:“那末就得送他上夏朗东,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里。”
上校忽然象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台倍克一生挨到的最精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台倍克的回答,暴露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夏朗东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跚,象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宁的了!从此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尔维所说的,成年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情,从但尔维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髙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表情正象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
可是尽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手臂,惨白的脸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脸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叫做伊阿桑德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无事的过一辈子的。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象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