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奥诺丽纳(9)
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个副本;——因为,小姐(领事向加米叶·莫班说),艺术的手段,风格的诀窍,你是精通的;许多在结构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们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一定会承认,在造作虚伪的感情的文学作品中决找不出这样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现实。下面的信便是那位太太,或者说那个痛苦的化身写的:
莫利斯先生:
你舅舅所能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他不见得比我的良心更通达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奥太佛言归于好,我是要罚入地狱的:这是宗教的判决。人间的法律要我不顾一切的服从。不管我过去作些什么,只要丈夫不拒绝我,大家都认为我是纯洁的,贞节的。不错,婚姻就有这点儿妙处,能够教社会批准丈夫的宽恕;但社会忘了一点,就是这宽恕必须要被宽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惯例,我都应当回去。单单以人事来说:不给他幸福,不给他生孩子,把他的姓氏从贵族院的金榜上抹掉不是太残忍吗?我的痛苦,我的厌恶,我的感觉,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应当为家庭牺牲。我将来会生儿育女,儿女能使我破涕为笑丨我可以非常快乐,受人尊敬,大家会看到我丰衣足食,高车肥马,在人前得意扬扬!仆役,府第,别庄,应有尽有;一年有多少个星期,我就有多少次领袖群英的宴会。不必说,大家会把我招待得很好。我用不着重新攀登贵族的宝座,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台。由此可见,上帝,法律,社会,意见都是一致的。
“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教士,法院,都要异口同声的问我:你反抗什么呢?倘若伯爵要求王上来干预这件事,王上也会这样问我。你的舅舅必要时还能说,上帝会赐恩给我,使我觉得尽责是快乐的。上帝,法律,社会,奥太佛,不是都要我活着吗?唉,如果没有别的困难,我只要回答一句话就可以一了百了,就是我不想活了!一朝裹在尸衣中间,惨白的脸色就能恢复我的洁白和无邪。这不是什么固执的骡子脾气。你一边说笑一边埋怨我的脾气,其实只表示女人把事情肯定了,对前途看清楚了。倘若我的丈夫因为爱我而宽宏大量,把一切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遗忘’可是我们能作主的?一个寡妇再嫁的时候,爱情能使她恢复少女的心情,因为她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但我不能再爱伯爵了。关键就在这里,你看到没有?我一遇到他的目光就看到我自己的过失,即使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也没用。他越度量宽宏,我越显得罪孽深重。我的永远不会安定的眼睛始终会看到一个无形的判决。乱七八糟的回忆势必在我心中冲突。”
“结婚生活不可能再使我尝到心惊肉跳的快感和热情汹涌的醉意;我的冷冰冰的态度,以及虽然深藏、但人家还是猜得到的、把情人与丈夫所作的比较,会致我丈夫的死命。噢!有朝一日,如果在额上的皱痕中,在悲哀的眼神中,在微妙的举动中,我咂摸出一点儿对方不由自主的,甚至还是竭力压制的责备,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会脑浆迸裂的躺在阶石下,还觉得阶石比我丈夫慈悲多呢。这种残酷而又甜蜜的死,或许是单单由于我的多疑。但或是奥太佛为了什么事而烦躁,或是我为了错疑他而起了误会,也都可能促使我的死。唉!说不定我还会把爱情的表示当作轻蔑的表示呢。这不是教双方都受罪吗?奥太佛始终不放心我,我始终不放心他。我不由自主的要拿一个绝对比不上他的男人跟他相比;我瞧不起那男人,但他让我体验到的销魂荡魄的境界,象火印一般留在我的心头,我为之羞愧无地,却禁不住常常想起。我对你总算够坦白了吧?先生,没有人能向我证明爱情可以再来一次,因为我现在不能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爱了。一个少女有如一朵被人采摘的花;一个失身的女子却是被人践踏的花。你是种花的,应该知道是否还能把那根花茎扶直,使憔悴的颜色恢复它的鲜艳,把树液重新引到那么娇嫩的管子中去,——它们是全靠枝干挺拔才会有强盛的生命力。倘若有什么植物学家敢作这种挽救残花的尝试,他可有本领把膜上的皱痕抹掉吗?能重造一朵鲜花的,简直是上帝了!而能把我重造的也只有上帝!我喝着赎罪的苦杯;但一边喝一边翻来覆去的想着那句老话:赎罪不是洗刷。我一个人关在小楼上吃着浸透泪水的面包;可是谁也看不见我吃,看不见我哭,回到奥太佛身边,等于从此不能哭泣,我的眼泪会使他着恼的。向一个被你欺骗过的丈夫投降而非甘心情愿的委身,噢!先生,这种行为要污辱多少德性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因为那些教天使们看了也要心惊胆战的羞恶之心,只有上帝明白它的底细,同时也是由上帝鼓动的。”
“再进一步说,要是丈夫蒙在鼓里的话,妻子还能有勇气,会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作假,为了保全丈夫与情人双方的幸福而欺骗。但夫妇俩都心中雪亮的局面,岂不教人屈辱?用屈辱去换取快乐,岂是象我这样的人所能办到的?奥太佛不是迟早要觉得我的委曲求全可鄙吗?夫妇生活的基础是互相敬重,互相牺牲;但我们破镜重圆之后,我不能再敬重他,他也不能再敬重我了:他可能象老人爱一个娼妓似的爱着我,辱没我的身分;我,我也要因为自己是一样东西而非高贵的太太,时时刻刻感觉到耻辱。在他家里,我不是代表端庄贤淑而只代表私情肉欲了。这是女人失身以后的苦果。我把夫妇的床铺变了一堆炭火,永远睡不着觉的了。在这儿我还有些安静的时间,忘掉一切的时间;可是在丈夫家里,一切都要使我回想起不守妇道的污点。我在这儿受苦的时候,我祝福我的痛苦,我感谢上帝。在他家里,一边体会着我不该享受的快乐,一边就得深深的害怕。先生,这些并非抽象的推理,而是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感觉到的;因为那颗灵魂已经被痛苦挖掘了七年。最后,还得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我有过一个在陶醉与欢乐中、在深信幸福是可能的心情中受胎的孩子,有过一个我喂养了七个月但永远不会离开我母体的孩子;他始终把我的奶头咬着不放!如果将来再有孩子需要我喂养,他们喝到的乳汁是和着眼泪的,因此是发酸的。我表面上性情轻快,你觉得我象儿童……噢,是的,我就有儿童一般的记忆,能够保持到进坟墓。现在你该看到了罢,社会和丈夫的爱都想把我拉回去的那个美妙的生活,其中没有一个局面不僵,没有一个局面不藏着陷阱,不是随处有些悬崖峭壁,让我骨碌碌滚下去,一路被无情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的。五年功夫,我在未来那片荒土中摸索,没有能找到一个适宜于忏悔的地方,因为我的心的确完全被忏悔包围了。对于这些,宗教自有它的一套答案,我连背都背得。它会说,这些痛苦,这些艰难的处境,都是对我的惩罚,上帝会给我勇气忍受的。先生,对某些天性坚强的虔诚的妇女,这种理由固然很合适;我却没有她们的力量。在上帝不会禁止我祝福他的地狱,和在奥太佛家里的地狱之间,何去何从,我已经决定了。”
“末了还有一句话。倘若我是一个少女而有了我现在的人生经验,要挑丈夫还是会挑中奥太佛的;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此刻拒绝他:我不愿意在他面前脸红。怎么!难道我得永远跪着,他永远站着吗?要是我跟他换了一个姿势,我又会瞧不起他的。我不愿意他因为我犯了过失而待我更好。只有天使才敢在双方都无可责备的情形之下作出些粗暴的行为,而这种天使是在天上不在地下!我知道奥太佛体贴入微;但不论这颗灵魂修养得多么伟大,毕竟是人的灵魂,它对我将来在他家里所过的生活并不能有所保障。因此请你告诉我:你答应我的替无可挽救的灾难作伴的那种孤独,那种静默,那种安宁,上哪儿去找?”
【三二、青年人的感想与已婚的人的感想】
为了要保存这个文件的全貌,我把信抄了一份,然后上巴伊安纳街。奥太佛的烦躁不安比鸦片的力量更强,他正在园子里踱来踱去。
我把信递给他,说道:“你去答复罢。既然挑动了她的傲气,你就得想法抚慰它。这比着要刺探她潜伏在心里而人家已经代你挖了出来的傲气,更要难一些。”
伯爵嚷道:“噢!她有信给我吗?”他念着信,脸色显得越来越快活。
他发觉我在旁看着他的得意,便做了一个手势教我走开。我懂得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有同样的心理。那天正是特·古德维太太母女到伯爵家吃饭的日子,我就去招待她们了。
不论特·古德维小姐如何美丽,我那回重新见着她不由得感觉到爱情有三种面目,能引起我们完满的爰情的女子是极少的。我不由自主的把阿曼丽和奥诺丽纳比较之下,觉得失节的女性比纯洁的女性更迷人。在奥诺丽纳,忠实不是一种责任,而是缘分;至于阿曼丽,她会神态自若的发着庄严的诺言,根本不知道诺言的内容与义务。困倦到差不多要死下来的女子,需要你去搀扶的罪女,对我特别显得悲壮,能刺激男人天生的热忱;她需要你的心拿出全部的感情,需要你的精力竭尽所能的去干;她充实你的生命,要它为了幸福而斗争;至于对一切都有信心的贞洁的阿曼丽,只会把自己关在贤妻良母的天地中间,只能使我在平凡中去找诗意,精神上既没有斗争,也没有胜利。
在香巴涅那样的平原,和风雪交加而雄壮瑰玮的阿尔卑斯之间,哪个青年会看中恬静的原野?的确,这一类的比较在踏进区公所举行婚礼的时候是个不祥之兆。可怜一个人直要有了人生经验,才能知道夫妇生活跟热情是不相容的,家庭是不能以爱情的暴风雨为基础的。梦想过了世界上不会有的爱情和它的许多奇趣以后,对于自己的理想尝到了烈酒一般的快感以后,我又看到眼前摆着平淡的现实。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会觉得我可怜罢?在二十五岁上,我已经怀疑自己了;但我很坚决的打定了主意。借着通报客人来到的藉口,我回去找伯爵,看见他的脸被希望的光辉映照之下,变得年轻了。
“你怎么啦,莫利斯?”他看我脸色异样,吃了一惊。
“伯爵……”
“怎么!你不叫我奥太佛了?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幸福,你竟……”
“亲爱的奥太佛,如果你能劝伯爵夫人重新负起她做妻子的责任,我已经把她仔细研究过了……(伯爵瞧着我的眼风,活象奥赛罗第一次听信伊阿谷谗言的神气),你决不能让她再看到我,也不能让她知道莫利斯当过你的秘书;千万别提我的名字,谁也不能露一句口风;要不然你就前功尽弃……你已经保举我当了审计官,请你替我在国外找个外交方面的差事,例如领事之类,别想再要我娶阿曼丽了……”我看见他把身子一挺,做了个惊讶的姿势,便向他补充:“噢!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个角色扮到底的……”
“好孩子!……”他忍着眼泪,抓起我的手握着。
我又笑着说:“你给了我手套,我可没有戴。就是这么回事。”
【三三、教会的告诫】
于是我们俩商量好,当天晚上我回到小搂去该怎么应付。到时我去了。时方八月,气候闷热,大有雷雨的意味,天色黄黄的,花的香味很浓;我人好象在蒸笼里,心里巴不得伯爵夫人已经高飞远走,到了印度去;这念头使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穿着白纱衣衫,束着一条蓝丝带,头上没戴帽子,一绺绺的卷头发挂在脸颊两旁,坐在几株小树底下一张长沙发形的木凳上,用小圆凳搁着脚,衣衫下面略微露出一点脚尖。她见了我并不站起来,只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位置和我说:
“我这生活不是没有出路吗?”
我回答:“这是指你过的生活,可不是我想替你安排的生活;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非常幸福……”
“怎么呢?”她全身的姿势都打着问号。
“你的信在伯爵手里了。”
伯爵夫人象一头受惊的小鹿,站起身来纵到三步以外,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又站定了一会,终于独自去坐在客厅里。我等她对那一下好象被扎了一刀似的痛苦略微习惯了一些,才进去找她。
“你!自称为我的朋友!哼,简直是一个内奸,也许还是我丈夫的间谍吧?”
女子的本能不下于大人物锐利的目光。
我说:“对于你的信不是应当有个答复吗?而这复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写……所以,亲爱的伯爵夫人,你一定得把回信念一念;念过以后,要是你仍觉得生活没出路,你说的那个内奸可以向你证明他是你的朋友,因为我会送你进一所修道院,凭他伯爵有多大势力也没法把你拉出来;可是到那边去以前,应当先听听对方的理由。天上地下有一条共同的法律,哪怕心里抱着仇恨的人都不得不服从的法律,就是没听过对方,不能把对方判罪。至此为止,你象小孩子似的掩着耳朵,只管责备别人。七年的忠诚也应当有它的权利吧?所以你丈夫的复信,你非念不可。我把你的信抄了一份托我舅舅交给他,问他如果他太太写了一封这种措辞的信,他怎么答复。这办法对你毫无损害。等会我舅舅亲自把伯爵的信带来。在我前面,在那个圣者前面,为了保持你的尊严,你也应当念那封复信,要不然你仅仅是个闹别扭,发脾气的孩子了。为了社会,为了法律,为了上帝,你就这么牺牲一下罢。”
她觉得这样迁就一次并不伤害她女性的意志,便答应下来。我们四五个月的工作,全部是以这一分钟为目标的。金字塔能否完成,不是全靠塔尖上给一只鸟歇脚的那一点吗?……伯爵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而这时间是到了。晚上十点,我舅舅走进了她的篷巴杜式的客厅。我记不起一生中还遇到什么比这个更动人的场面。满头白发被浑身的黑衣服村托得格外显著,那张象神明一般恬静的脸对伯爵夫人起了奇妙的作用;她好象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觉得遍体清凉,同时也被这种道行的无意中闪射出来的光照亮了。
高朋女人通报道:“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来了!”
我问他:“好舅舅,你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和平与幸福的信息?”
“只要听从教会的告诫,决不会没有和平与幸福。”我舅舅说着,把下面的信递给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