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门(2)
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非常累了,否则是不会在这样的客栈里睡着的。但是,一小时以后,一阵难忍的奇痒把我从梦乡中拉了回来,等到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起了床,心想后半夜还是睡到屋外去吧,那儿总比这难以安寝的屋内好些。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跨过唐·约瑟的卧铺,他睡得正香,而我的动作又那么轻巧,出门时总算没有惊醒他。门外有一条很宽的木凳,我躺上去,把自己安顿舒适,准备在那儿度过剩下的夜晚时间。我正打算第二次闭上眼睛,突然一个人影和一匹马的影子,一前一后从我面前悄无声息地晃过。我从凳子上坐起来,认出是安东尼奥。看到他这个时候从马房里出来,我感到非常惊讶,便起身向他走去。他已经看见了我,停住了脚步。
“他在哪儿?”安东尼奥轻声问我。
“在屋子里面,睡着了,他倒不怕臭虫咬。你为什么牵走这匹马?”
我这时才注意到,为了出马房时不弄出声响,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用一条旧毯子的碎片将马蹄子一一仔细地包了起来。
“天哪,请您小点声,”安东尼奥对我说,“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家伙是谁吗?他是约瑟·纳瓦诺,是安达卢西亚赫赫有名的强盗,整整一天我都在向您递眼色,可您就是不愿意答理我。”
“是不是强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他,“他又没抢我们的,而且我敢打赌他也根本没想抢我们的。”
“好吧,不过谁要是抓住他可是有两百杜卡托[15]赏钱的,我知道离这儿一里半的地方有一营枪骑兵,我还来得及在天亮以前带几个精干结实的士兵来。我本想牵走他的马,可那匹马实在太烈了,只有纳瓦诺才能使唤它。”
“见你的鬼去吧!”我对他说,“这个可怜的人又没有招惹您,您为什么要去告发他?况且,难道您能肯定他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强盗吗?”
“完全可以肯定。刚才他和我一起进马房时,对我说:‘你好像认出了我,如果你告诉那位好心的先生我是谁,我就让你的脑袋开花。’先生,您呆在这儿,留在他身边,您不用害怕,只要看到您在这儿,他不会起任何疑心的。”
我们说着说着已经离开客栈很远,那儿的人不会听到马蹄声了,安东尼奥转眼间已解开马蹄子上的破毯子,准备跨上他的坐骑,我软硬兼施地想阻止他。
“我是个可怜的穷光蛋,先生,”他对我说,“两百杜卡托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况且这样做还能为地方上除去一个祸害。但是您得注意!如果纳瓦诺醒来,他一定会跳起来抓他的短铳,这您可得小心!我已经骑虎难下,没有后路了,您自己想办法对付他吧!”
那个坏家伙上了马,疾驰而去,转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我对我的向导非常生气,心中也有点不安。想了片刻以后,我打定了主意,回到客栈。唐·约瑟还在睡觉,无疑这时候他是在补偿几天以来奔波、冒险带来的疲乏和瞌睡,我不得不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刚醒来时那凶狠的目光和他跳起来去抓短铳的动作;幸好我早有防备,已经把他的武器放到了离床较远的地方。
“先生,”我对他说,“请原谅把您吵醒了,但是我有一个愚蠢的问题要问您:如果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您乐意看到他们吗?”
他一跃而起,用吓人的声音问道:
“这是谁对您说的?”
“别管是谁说的,只要消息可靠就是了。”
“一定是您的向导出卖了我,我饶不了他!他在哪儿?”
“不知道,我想大概在马房里吧,……但是有人对我说……”
“谁对您说的……总不可能是那个老太婆吧……”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别再多说了。我问您,是不是想在这儿等候士兵来?如果不想,就别耽误时间了;如果想,那么对不起,请原谅我打搅了您的好梦。”
“啊!您那向导!您那向导!我早就对他有所怀疑……可是,我总有一天要跟他算账!再见,先生,您帮了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没有像您想象的那么坏……是的,我身上还有些事是值得正人君子们同情的哩……再见了,先生……我只有一件事感到遗憾,就是不能报您的救命之恩了。”
“作为我对您效劳的报答,唐·约瑟,请答应我,不要怀疑任何人,不要想到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您留着路上抽,祝您一路平安!”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默不作声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铳和褡裢,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对那个老婆子说了几句之后,便向马房跑去,几分钟以后,我听到原野上响起快速的马蹄声。
我呢,又躺倒在长凳上,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在想,仅仅因为和他一起吃了火腿和瓦朗西安纳米饭,我就这样把一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的强盗从绞刑架上救下来,做得是不是合乎情理呢?我这样不是把维护法律的向导给出卖了吗?不是使向导遭到了被坏人报复的危险了吗?但另一方面,这又是对朋友应尽的义务啊!……据说那是野蛮人的偏见,我心想;今后那个强盗所犯的罪,我都有责任了……但是,难道这种任何理由也打消不了的出自良心本能的意识也是一种偏见吗?也许我无论怎么办都是不可能从当时所处的尴尬境地毫无愧疚地摆脱出来的。我正在为自己的行动是否合乎道德规范而思来想去难作判断的时候,看见安东尼奥带着五六个枪骑兵来了。安东尼奥小心地躲在士兵的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强盗两个小时以前就走了,那个老婆子在枪骑兵队长询问之下,说她认识纳瓦诺,但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决不敢冒生命危险去告发他。她还说他来小客栈住时,每次都是半夜三更动身离开的。而我呢,得走上好几法里路,到治安法官那儿去查验我的护照,还要在一份声明上签字。然后,他们才允许我继续作我的考古研究。安东尼奥对我心存怨气,怀疑是我断了他获得这两百杜卡托赏金的财路。然而到了科尔多瓦时我们还是客客气气地分了手,我尽我的财力所能给了他一份重重的额外报酬。
二
我在科尔多瓦住了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我会[16]图书馆里有一些手稿,我可以在那儿查到一些关于古蒙达的有用资料。好心的神父们对我的照顾热情而周到,白天我就呆在修道院里,傍晚则到城里去散步。在科尔多瓦日落时分,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右岸上总聚集着一批游手好闲的人,呼吸着从皮革厂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当地的制革业自古至今始终是享有盛名的。但同时,人们还可以在那儿欣赏到一个非常奇特、值得一看的景观;在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有一大批妇女云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下面,没有一个男人敢混入这群女人中间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已经黑了,当钟敲完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就都会脱掉衣服跳入水中,于是笑声、叫声组成一片喧哗。堤岸上面,一群男人窥视着那些浴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这些模糊的白色身影显现在暗蓝色的河水中,使那些富有诗意的人浮想联翩;只要稍加想象,你的眼前就不难再现狄安娜和那些入浴仙女的形象,而不必担心遭受阿克特翁那样的厄运[17]。我听说有一回一些无赖凑钱买通了教堂里的敲钟人,叫他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敲钟,虽然天色依旧明亮,但是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浴女们仍毫不犹豫地换上了浴装,这些浴装一向是最简单的。她们相信晚祷的钟声,胜过相信太阳。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科尔多瓦的时候,敲钟人没受贿赂,苍茫暮色之中只有猫眼才能辨清谁是最老的卖橘子的老太婆,谁是科尔多瓦城最美的年轻女工。
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降下,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正靠在岸边的栏杆上抽烟,这时候,一个女人登上河边的梯级,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儿在晚风中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她衣着朴素,也许有些寒伧,一身黑色,就像大多数女工晚上穿的一样。有身份的夫人只在白天穿黑,到了晚上,就是一身法国式的打扮了。那个浴女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让裹在头上的面纱落到肩上,“在星星撒下的一片微光”[18]之中,我看到她身材矮小,很年轻,四肢匀称,眼睛很大。我赶紧扔掉了我的雪茄,她明白这是法国式的礼貌,立即对我声明她很喜欢烟草的味道,而且只要烟味柔和她也抽;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烟匣里正好有这种烟。我急忙把烟盒递给她,她居然从中拿了一支,我们花一个苏从一个小孩那儿买了根引火绳点燃了烟。我们一边抽,一边聊天。那个美丽的浴女和我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堤岸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想那时请她到一家“内维利亚”[19]去饮冰算不上冒昧吧,她客气地推诿了一番,便答应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按响了我的打簧表,表的报时声似乎使她非常惊奇。
“啊,你们外国人发明出来的东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国人?大概是英国人[20]吧?”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怎么称呼,小姐,还是太太?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不是的。”
“您至少是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人吧,凭您柔声细气的口音,我想是的。”
“既然您对世界各地区的口音那么熟悉,您一定猜得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想您一定来自耶稣的故乡,离天国只有两步路。”(我是从我的朋友、一个非常有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亚那儿学会这句比喻的;意思是指安达卢西亚。)
“啊,天国……这儿的人说天国不是为我们而设的。”
“那么,您是摩尔人吗?或者……”我不说下去了,因为我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好了!好了!您一定已看出我是一个波希米亚人;您想不想让我给您算个‘巴吉’[21]?您有没有听说过卡门希达这个人?那就是我。”
十五年前那个时候我是个十足的异教徒。即使身边出现个巫婆我也不会吓得逃走。“好吧,”我心想,“上个星期,我和一个拦路抢劫的盗匪一起吃饭,今天就让我和一个魔鬼的信女一起去饮冰吧。”既然出门旅游,最好什么都见识见识,此外我还有另一个动机就是想和她交个朋友。说来惭愧,从学校出来以后,我曾花过一些时间去潜心研究秘术,甚至有好几次,还想试着驱魔祛邪;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我这种研究的热情早已消失,但对一切迷信的事我依然很感兴趣,很乐意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中的这种巫术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
我们说着说着,已走进了“内维利亚”,我们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盏蜡烛灯,上面罩着玻璃球罩,这时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打量我这位“吉塔纳”[22]了。室内有几个饮冰的客人,见我有这样漂亮的姑娘做伴,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血统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在她这个民族中,我还没见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照西班牙人的看法,一个女人称得上漂亮,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或者说她要适合于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可以描述她身上的三个部位。比如,她得有三样东西是黑色的:眼睛、睫毛和眉毛;三样东西是纤细的: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至于其他条件,参看布朗托姆[23]的作品。我那位波希米亚姑娘可没那么完美,不过她的皮肤非常光洁,接近古铜色,眼睛有点斜视,却很大很美,嘴唇略显厚实,但轮廓分明,一口皓齿,犹如去壳的杏仁。头发也许不够纤细,但又黑又亮,就像乌鸦的翅膀反射着蓝光。我用一句话概而言之,免得冗长的描述令读者生厌:她身上的每一种不足都附带着一个优点,相比之下,优点比缺点更为突出,这是一种粗犷和野性的美,这张脸乍一看让你惊奇,但继而又让人难以忘怀。她的眼睛既给人以一种性感,又闪烁着凶悍的光芒,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这样的眼神。“波希米亚人的眼睛是狼的眼睛”,这是西班牙人用来形容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一句话,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动物园研究狼的眼神,那就观察一下家猫在捕捉麻雀时的眼光吧。
在咖啡馆里算命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因此我真诚地请求美丽的巫婆能让我护送她回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想知道一下时间,再一次请求我拿出打簧表听听报时。
“这表是真金的吗?”她极其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的表问道。
当我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大部分的商店早已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过了瓜达尔基维尔河桥,到达市郊尽头,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房子外表根本谈不上高大华丽。一个小孩替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姑娘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那个小孩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马尼语或叫希普·加利语,是波希米亚人的一种方言。孩子立刻就走开了,留下我们两人呆在一间很宽敞的大厅里,厅里放着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和一个柜子,还有一只盛满水的坛子,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波希米亚姑娘从她的箱子里拿出一副用旧了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变色龙,还有一些算命必需的东西;然后,她叫我用左手拿着一枚硬币划一个十字,接着她开始作法了。至于她的预言,我想不必再向读者复述,而从她那副架势来看,显然她不是一个半瓶醋的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