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史成龙回到学校时,已经快半夜了。这正是研究生宿舍楼的走廊里最热闹的时间。虽然已放暑假,但很多研究生都没有回家。有的在写论文,有的在编教材,有的在外面讲课,有的在给人打工。由于不用上课,他们的生活比平时更加懒散,当然也不是毫无规律。一般来说,只要无须外出,他们就会睡到9点多钟,起床后随便吃点东西,便到图书馆去看书或工作。午饭后,他们还要小睡一觉,然后工作一段时间,4点多钟便换上运动服,到足球场或篮球场去出一身臭汗,然后再洗个澡。晚饭后是他们一天中集中工作的时间。无论是在宿舍还是在阅览室,他们都会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伏案疾书或灯下苦读。这时的宿舍走廊里非常安静。11点左右,走廊里逐渐活跃起来。外出的人相继归来,留守的人也纷纷出屋。他们或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或者举着一杯清茶,站在走廊里谈论着各种严肃的和不严肃的话题。有人称之为“午夜走廊沙龙”。沙龙结束之后,多数人便上床睡觉了,而手中有急活的人还会再干几个小时。
史成龙回到宿舍时这沙龙刚刚开始。由于天气闷热,而且这里绝对是男人的世界,所以十几个人都只穿背心和裤衩站在走廊里。与史成龙同屋的四川青年叫袁晓明,由于他学的外语是俄语,又常称人“同志哥”,所以便得了个与俄语中“同志”一词谐音的“打娃力气”的外号。此时他正与一位安徽青年叫阵——“我说同志哥,这有啥子了不起嘛!不就是摸灯罩嘛!”
安徽青年叫庞志伟,由于他说话中最常使用的动词是“搞”,所以便得了个外号“搞什么搞”。他说:“你搞嘛!别光说不搞!我保证说话算数。只要你搞到灯罩,我就给你搞两瓶啤酒!不是看不起你,就你‘打娃力气’这身高?你要能搞到灯罩,我就能搞到房顶了!”
“我说‘搞什么搞’,你可莫得后悔呦!”
“我会后悔?你有没有搞昏了头啊!不过,咱们可得先搞定:如果你搞不到灯罩怎么办?”
“我给你买两瓶啤酒嘛!”
旁观的研究生很快分为两大阵营。支持“搞什么搞”的人认为,先要明确摸到灯罩的标准,并提议以“听声为准”。支持“打娃力气”的人认为,这种观点值得商榷,因为摸到不一定有声,并提出以“见动为准”。另一边又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手臂挥动带起的气流也可能引起灯罩的晃动。经过几轮辩论,双方一致同意推选史成龙担任不受双方输赢影响的裁判,并成立一个由三名中立人组成的“裁判申诉评议组”。然后,支持“打娃力气”的人又建议,“打娃力气”脱掉背心和运动裤,仅穿三角裤衩轻装上阵。但是“搞什么搞”的支持者马上表示反对,认为这样做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不符合文明竞赛规则。另一派立刻以世界拳击比赛和游泳比赛均可赤背上阵为例加以反驳。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双方终于达成只能脱掉运动裤的协议。
“打娃力气”认真做了一系列准备活动,包括两次试跳,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走廊中间。只见他运足气,一阵助跑,纵身一跳,可惜那灯罩纹丝未动。史成龙裁定:没摸着!众人大笑。“打娃力气”说,不就两瓶啤酒吗?有啥子了不起嘛!他回屋了。“走廊沙龙”也就散场了。
史成龙叫住庞志伟,站在门口小声问:“这个班的钱收完了吗?”
“都搞完了。但是他们学校说,现在还不能分给咱们,要等教师的讲课费搞完之后,再分给咱们。我就担心他们从中搞鬼!”
“要说呢,晚几天也没啥。可我现在急着用钱。对吧?”
“那我明天催他们快点儿搞吧。”
“还是我直接去找他们校长吧。这帮家伙,不给点儿厉害的,他们就不拿你当回事儿!”史成龙和庞志伟都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史成龙起床后直奔姥爷家。这是一个花园式住宅小区,楼与楼之间建有花廊凉亭并种着花草树木,环境相当优美。史成龙来到一栋楼房的三层,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红光满面的胖老太太,她就是姥姥齐梅英。姥姥一见成龙,满脸都是欢喜。姥爷外出遛鸟了,姥姥正准备早饭。听成龙说还没吃早点,她连忙端出点心盒,拿来煮鸡蛋,又要给成龙热牛奶。
“姥姥,不急,等我姥爷回来吧。”成龙斟酌了一下字眼,继续说道,“姥姥,我家出事儿了,我特意来告您一声。”
“什么事儿?是你娘……”
“不是我娘,是我爹。”
“你爹怎么了?”老太太松了口气。
“他过世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爹死了!”
“真的?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是真的!已经好几个月了,后事都办完了。对吧?前一段儿我一直在忙这事儿,所以就没来告诉您和姥爷,也是怕你们伤心!”
“你爹不是一直身体挺好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姥姥的眼圈红了。
“得了一场病!”
“嗨!你娘的命可真苦,年轻时又受累又受罪。好容易熬到孩子都大了,男人又没了!”老太太擦起了眼泪。
“姥姥,这事儿都过去了。您就别难过了。”
“那你娘咋样啦?”
“她还好。她本来也想来看看您和姥爷,但是家里事儿多,走不开。对吧?”
“嗨!你别哄我了。我知道,你娘是不肯回这个家的。”
“其实吧,她也挺想你们的。我就不明白,都这么多年了,啥事儿还不都过去了!对吧?”
“嗨!这事儿都赖你姥爷!那时候他正挨整呢,心气儿不顺,结果就拿女儿撒气!为这事儿,我没少跟他吵!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娘也太倔!家里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到底是咋回事儿?这阵子我娘心情不好,也老伤心落泪。”
“你得好好劝劝她,她这辈子太苦啦!我是新中国成立前生的她。那时候大人吃不饱,没多少奶水,所以她又瘦又小。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随你姥爷到了省城,后来又进了北京。要说你娘就那几年还享了点儿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姥爷就被打倒了,关进小黑屋。家也被抄了,我们娘儿俩就靠捡废纸生活。后来,我们怕她留在北京跟着受罪,又赶上‘上山下乡’,就把她送回老家了。我们就想先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可谁想到这一走就快30年啦!”
“我娘下乡以后就没回来过?”
“就是那年春节回来一次。当时你姥爷回家住了,可还在劳动改造。不过,总算一家人团圆了,我就想着能高高兴兴过个年。可就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娘说……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别提啦!你知道,你姥爷那脾气本来就不好,又一直挨批判,憋了一肚子火,就把你娘骂了一顿。结果,你娘没等过完年就走了。当时我还想,女儿就是一时赌气,过一阵子就会回心转意的。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回去之后就再也没回这个家!”老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
成龙劝姥姥别哭,又说:“您后来不是去看过我娘吗?”
“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她生你的时候。女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哇!她生孩子了,我能不去看看吗?可是她对我的态度……嗨,别提啦!她受的苦,她心里的委屈,不往娘身上撒往哪儿撒呀?可我那心里也不好受哇!第二次是你姥爷平反以后,我想把她办回北京来,可她死活不同意。从表面看,她不生我们的气了,可她就是不同意回北京,连回家看看都不成。你娘那人呀,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我姥爷呢?他就不想我娘?”
“他呀?比你娘还倔,老倔驴!开始那几年,他都不许我提你娘的名字,老说就当没有女儿。不过,你别看他不提,可心里并没忘。我早就发现他在工作证里藏了一张你妈小时候的照片,我就假装不知道。那老头子呀,就这脾气!离休以后,他时常一个人发愣。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也觉得对不住女儿。要不然他怎么对你这么好呢!其实,他心里一直盼着你娘能回这个家。他这辈子受的罪也够多的。打仗的时候受过伤,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挨整挨斗,现在一遇上阴天下雨就犯腰腿疼。可他和你娘一样,都是打掉了牙咽肚儿里的主,从来不抱怨。不过,你别看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他心里的痛苦事儿也多着哪!其中最折磨他的就是你娘的事儿。”
“那他咋不去看看我娘?”
“我也劝过他。自己的女儿,别那么较劲儿啦!可他这老倔驴,就是放不下架子!就跟他在单位一样。退下来好几年了,还老拿着当书记的架子。一回两回还行,时间长了,谁老拿你当回事儿呀?这不,他一赌气,索性也不去单位了。真没办法!”
“我得想办法让他们和好,至少得见见面儿!对吧?”
“你要真能办成这件事儿,那造化可就大啦!你娘就算没白养活你,你姥爷也算没白疼你!”
“让我试试看吧!不过,得等我把事儿查清之后再说。”
“查什么事儿?”
“噢,没啥,别人的事儿。”
成龙的话音刚落,门一响,一位中等身材、面颊清瘦、长眉皓发、目光炯炯的老人走了进来。他正是金维东。进门后,他先把用蓝布罩着的鸟笼递给老伴,然后对成龙说:“成龙,你怎么一大早儿就来了?放假没事儿干啦?”
成龙叫了声“姥爷”,说:“我爹过世了,我来告诉您一声。”
“什么?”金维东在厕所门口停住脚步,“什么时候?”
“有三个月了。”
“怎么死的?”
“得病。”
“什么病?”
“医生说是中毒性痢疾,也没确诊。”
“那……家里别的人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我娘……”成龙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审判的事情,“她特别难过,也跟病了一场似的!”
金维东走进浴室,洗完手之后,坐到门厅的餐桌旁,让成龙也坐下。齐梅英端来牛奶。金维东让成龙吃点心,吃鸡蛋,然后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但是成龙故意什么也不说,就低头吃饭。金维东喝了两口牛奶,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过两天就回去。”
“今天是礼拜五吧?”
“对。您有事儿吗?”
“没事儿。”金维东默默地喝着牛奶。
吃完饭,成龙看了看手表,起身说:“姥爷,姥姥,我得走了。以后再来看你们吧!”
金维东没动,只是点了点头。齐梅英一直把成龙送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