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小学时光(5)
我依然觉得捉摸不透或者极其可疑的是,上帝在何程度上使自然界充满他的善意。这显然又是不得思考、不得不信的那些要点之一。若上帝是“至善”,为何他的世界、他的受造物如此不完美,如此堕落,如此值得怜悯?我想,显然是让魔鬼捅了一刀,搞乱了。但魔鬼也确乎是上帝的受造物,我就得查阅关于魔鬼之事,它似乎还很重要。我又打开我那本教义问答书,寻求解答这个令人焦灼的疑问,找寻疾苦、欠缺与恶的缘由,一无所获。这太过分了,这本教义问答书显然无非是高谈阔论,更有甚者,是愚蠢至极,只会掩盖真相,我失望乃至愤慨。
但某时某地想必的确会有人像我一样探寻真相,他们理性思考,不愿自欺欺人,不想否认世上疾痛惨怛的现实。恰在此时,家母,也就是说她的二号人格突然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该读读歌德的《浮士德》。”我们有歌德最后审订的精美作品集,我找出《浮士德》,好似一股异香涌入心田,心想,总算有人认真对待魔鬼,甚至与敌手血盟,后者有威力打乱上帝创造完美世界的意图。我对浮士德的行为方式感到遗憾,因为依我之见,他不会如此主观片面、一叶障目,倒应该更睿智,更有道德!如此轻率地输掉自己的灵魂,我觉得幼稚。浮士德显然是个虚浮之人!我还感觉事情的重心与要点主要在梅菲斯特身上。如果浮士德的灵魂下地狱,我不会抱憾,不会替他可惜。说到底,我根本就不喜欢“受骗魔鬼”,梅菲斯特什么都是,但不是笨鬼,不可能让呆头呆脑的小天使牵着鼻子。我觉得梅菲斯特在截然不同的意义上受骗了,他没有得到言之凿凿的重视,而是浮士德这个有些轻佻浮夸、品行不端的家伙一路行骗至冥河彼岸。彼处暴露出他的稚气,但我觉得他不配了解惊天秘密。我还会让他尝尝炼狱的滋味!我发觉真正的问题在梅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挥之不去,我朦胧预感与玄牝之门(玄妙母性)的奥秘有关。无论如何,梅菲斯特和结尾时识破天机一直是我意识世界边缘的一次美妙神秘经历。
我终于证实,还是有人或者曾有人看到恶及其包罗世界的威力;更有甚者,即恶在救赎人脱离蒙昧和苦难时扮演的角色神秘莫测。就此而言,歌德成为我的先知,但不能原谅的是,他轻而易举用花招(tour de passe-passe)转眼间了结了梅菲斯特,这让人觉得过于学究气、过分轻率、不负责任。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对恶轻描淡写,如此蛊惑人心,连歌德也沦为牺牲品。
阅读时,我发现浮士德类似哲学家,虽则他回避哲学,显然还是从哲学中学会了乐于接受真理。在那之前,我对哲学几乎无所听闻,此时似乎依稀升起新希望,料想或许有哲学家深思熟虑过我那些疑问,可以给人开悟。
家父的藏书中没有哲学家的书,因为他们有思想,就令人起疑,所以我不得不将就使用克鲁克1832年第2版的《普及型哲学简明词典》,随即专注于关于上帝的条目。令人不快的是,它以“上帝”一词的词源开始,说该词“无可争辩地”源于“良善”,表示“最高存在者(ens summum)或至善(perfectissimum)”。它还写道,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亦不能证明上帝理念是先天的。上帝理念就算不是行动,从一开始仍是人身上的力量。无论如何,我们的“思想力在能够生发如此崇高理念之前”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
这种解释令我出离惊讶,自问这些“哲学家”怎么了。他们对上帝的了解显然只是道听途说。神学家可就不同了,他们至少肯定,存在着上帝,即使他们所做关于他的陈述相互矛盾。这个克鲁克说话拐弯抹角,但可以清楚看出,他其实想声称坚信存在着上帝。为何他不直说呢?为何他做得好像确实以为,在某个发展阶段上才能“生发”上帝理念呢?据我所知,赤身裸体在森林里游逛的野人确实也有此类理念,这些人可并非坐下来“生发上帝理念”的“哲学家”。连我也确实从未“生发过上帝理念”。当然,人们无法证明上帝,因为比如一只网衣蛾吃了澳大利亚羊毛,如何能向另一只网衣蛾证明有澳大利亚这个地方呢?上帝的存在不取决于我们的证据。我究竟如何确定有上帝呢?在这方面,别人确实把想得到的都对我讲了,可我其实什么都不会相信,没有什么让我信服,我的理念绝不源于此。而且确实不曾有过什么理念或者臆想之事,并非有人想象、编造某事,事后就会相信此事。例如,我总觉得“我主耶稣”的故事可疑,从未真正相信过。不过,别人把它强加给我,甚于把“上帝”强加于我,多数情况下,只是隐约显示有上帝。为何对我来说,上帝是不言而喻的呢?砖瓦落到头上,自己是否有错,显而易见,为何这些哲学家做这样的事,似乎上帝是理念、一种任意假设,可以“生发”于显而易见存在上帝之处呢?
当时,我豁然开朗,至少对我而言,上帝是最为肯定、直接的体会。我可没有杜撰那个可怕的大教堂的故事。相反,有人把它强加于我,极为残忍地强迫我思考它。但过后,我蒙受了无以言表的圣宠。
我得出结论,哲学家显然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们稀奇古怪地设想上帝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讨论的假设。我还觉得极其不满的是,关于上帝见不得人的行为,我没发现有什么观点和解释。我觉得,还是理应在哲学上关注、考察这些,它们确实是个问题,我很明白,这个问题必定让神学家犯难。所以,更加令人失望的是,哲学家似乎对此根本不知。
因而,我转到下一条目,也就是关于魔鬼的段落。那里写道,如果把魔鬼想成原本是恶毒的,就会陷入明显的矛盾,也就是陷入二元论。所以,最好假设魔鬼原本是上帝造出的善良的生灵,因高傲才堕落。令人心满意足的却是,作者指出这一主张已经预设了它意欲解释的恶,也就是高傲。此外,说恶的起源“未及解释且不可解释”,对我意味着:他像神学家一样不想深思此事。关于恶及其起源的条目同样让人不明就里。
经历较长时间的中断后,此处相关讲述所涉及的发展过程持续了几年,最终发生于我的二号人格身上且绝对秘密。我未经家父同意,只是悄悄地用他的藏书钻研这些,其间,一号人格倒是畅通无阻地阅读了格斯泰克尔的全部小说以及经典英国小说的德译本。同样,我开始阅读德国文学,首先是经典作品,课堂毫无必要地对不言而喻之事做诘屈聱牙的解释,只要这些解释尚未败人兴致,我就阅读经典作品。我毫无计划,广泛涉猎戏剧、抒情诗、历史,后来博览自然科学作品。阅读不仅有趣,而且也给我提供了宜人的消遣。二号人格的活动让人日益抑郁,因为我在宗教问题领域就是不得其门而入,而在偶尔敞开此类门户之处,我遭遇的是失望。其他人似乎确实都在别处。我虽对自己确信不疑,却自觉茕茕独立,多想与人谈论此事,但哪儿都找不到切入点,相反,感到对方诧异、猜疑、害怕面对我,令我哑口无言。这让我郁闷,不知该如何看待此事,为何无人跟我有类似经历?为何在其他精深广博的书籍中也只字不提?我是唯一有此经历者吗?为何我该是独一无二的呢?我从未想过自己大概精神错乱了,因为觉得上帝的光明与黑暗是事实,虽感觉沉重,仍可理解。
身陷“独一无二”中,感觉是危险的,因为独一无二意味着遭孤立,我不喜欢别人不公地把我看成替罪羊,孤立让自己更加不快。此外,还发生了让我久久难忘的事。在德语课上,我其实属于中不溜,因为自己对教学内容,尤其是德语语法、句法根本提不起兴趣,又懒惰又觉得无聊。作文题目往往让我觉得浅薄甚或幼稚,我的文章跟它们吻合,或者浮皮潦草或者别扭勉强。成绩中游,蒙混过关,这甚合我意。因为我大体上倾向于千万别引人注目,各方把我推入这种“该死的孤家寡人”境地,我要不惜代价摆脱它。虽则穷人家小子愚蠢、没文化,常常激怒我,我还是同情他们,他们跟我一样出身卑微,经常也是弱才。但另一方面,他们给我提供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好处:我显得懵懵懂懂,不让人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的“与众不同”逐渐使我产生不招人待见,甚至瘆人的感觉,我想必有自己意识不到、令人反感的品质,把老师、同学从我身边推开。
如下事件如霹雳般说明了这种情境:有一道作文题,让我例外地感兴趣,因此,卖力地投入其中,做出一篇自己觉得缜密周到、极为成功的文章,期望至少名列前茅,因为拔得头筹会引人注目,我绝不希望如此,但期盼位居其后几名。
老师按优劣顺序讲评作文。首先是班上头名的作文,这没问题。然后是其他人的作文,我空等着自己的名字,它就是不出来。我想,自己的作文还会差到在拙劣作文之下,这太不可能了。究竟怎么了?还是我最终参赛不计名次,也就是以难堪至极的方式引人注目并遭孤立?
作文全部讲评完了,老师歇了口气,然后说道:“现在我还有一篇作文,荣格的那篇,写得顶呱呱,我本愿意评它第一,但可惜它弄虚作假。你从哪儿抄来的?说实话!”
我又惊又怒,大发雷霆,叫道:“我没抄,相反,我特别下了功夫写出一篇好作文!”他却冲我喊道:“你撒谎!你根本写不出这样一篇文章。没人会信。哎,你从哪儿抄的?”
我徒劳地申明自己是清白的。老师不依不绕,答道:“可以告诉你,要是知道你从哪儿抄的,就开除你。”他扭头而去。同学们向我投来的目光让人心里嘀咕,我惊恐地看出,他们想的是:“噢,是这么回事!”我的赌咒发誓得不到共鸣。
我觉得自己从现在起背了黑锅,能够让我摆脱“与众不同”的条条道路都断了。我深感失望、伤心,发誓报复老师,要是有机会,当时就会发生拳头当道时代的事。到底如何能够证明自己没抄袭呢?
连续几天,我脑中都在反复琢磨这件事,一再得出结论,自己无能为力,任凭不可知的恼人命运摆布,它给我打上说谎者、骗子的烙印。先前不懂的许多事,现在明白了,比如家父询问我在校的表现,一个老师为何说:“嗐,他就那么不上不下,但很努力。”以为我比较蠢笨、肤浅,这其实没让我生气。但让我暴怒的是,有人相信我会骗人,由此在道德上毁掉我。
我的悲哀和狂怒眼看就要失去节制,但我之前多次观察到的事,这时发生了,突然归于平静,宛如对着喧闹盈室的屋子关上了隔音门。仿佛有不动声色的好奇心向我袭来,问道:此处究竟怎么了?你可是激动了!老师当然是蠢货,不懂你的个性,也就是跟你一样不怎么懂你的本性。所以,他跟你一样狐疑。你猜疑自己和他人,因此把自己归入简单、幼稚、一眼可看穿者之列。人迷惑不解时,就会激动起来。
由于有这种客观、实事求是的省察,我想起与另外那种考虑有相似之处,我不愿想遭禁之事时,那种考虑就断然开始了。当时,我确实还看不出头号与二号人格之间的差异,还把二号人格的世界当作我个人的世界。不过,总是隐隐感觉还有不同于我自己之事,好似来自广阔天体世界和无穷空间的气息触动了我,或者好像一个精灵隐身遁形,举步入室,这个精灵早就消逝,可是永在眼前,直至无始无终遥远的未来。此类突变环绕着神灵的光晕。
我当时绝不可能如此表达,自不待言,不过,我并非现在把什么置于自己当时的意识状态,而只是尝试用自己现今的办法去澄清当时的朦胧世界。
此处所描述的事件过去几个月之后,同学给我加了个绰号“始祖亚伯拉罕”。一号人格理解不了此事,觉得愚蠢可笑。在内心深处,我却觉得,这有点戳到我的痛处了。对我身世的各种含沙射影让我难堪,因为读书越多,对城里世界越熟悉,就越加剧我的印象,自己现在了解的现实,属于事物的另一种秩序,不同于与我在乡间一同发展的那种世界观,那种世界观在河流与森林之间,在动物与人之间,在阳光照耀的小村里,风起风过,云卷云舒,暗夜笼罩,充满不明事物。那不只是地图上的某地,而且是神界,规定如此,充满隐秘意味。人们看来不知此事,而动物对此早就没了感觉。这点可见于母牛的目光悲哀失落,马匹的眼神听天由命,忠犬依人,甚至见于猫举止自信,它们把房子和仓库选作居所和狩猎场。我觉得人像动物一样,也是不自觉的,瞥向地面或仰望树木,要看看有什么可用,作何之用;人像动物一样群集、交配、争执,看不到他们居住在宇宙中,在神界中,居于永生之地,彼处一切方生即死。
我爱一切恒温动物,因为它们与我们是近亲,与我们一样无知;我爱它们,因为它们跟我们一样有灵魂,而我相信,我们本能地理解它们。我想,它们确实跟我们一样经历悲喜、爱恨、饥渴、焦虑与信任,这一切都是生存的本质内容,例外的是语言、敏锐的意识、科学。我虽然赞叹传统方式的科学,但发现它可能疏离神界并且堕落,动物做不出这些事。动物是忠诚可爱者,是恒定不变、值得信赖者,但我比以往更加对人有猜疑。
昆虫并非“道地的”动物,而冷血脊椎动物构成通往昆虫之途上不甚受人重视的中间阶段。此类生灵是人观察与收藏的对象,是稀罕品,因为它们异样、非人,宣示非人化的生灵,与植物而非与人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