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者仪仗
我母亲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她姑。她站在她大哥(我姥爷)家昏黄的灯泡底下,费力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犹豫再三,终于把手伸进棉裤裤裆,掏了个蝈蝈笼子出来。那只绿油油的蝈蝈经过一昼夜火车的颠簸,初次见到光亮,没头没脑地叫了起来。母亲对这个魔术场面念念不忘,五十六年之后,她错过了与姑见最后一面,姑姥心脏病发时是独自在家。
我的曾外祖父是俄国铁路上的工人,经常到境外修路,能说一口海参崴话。日本人霸了东北之后,他举家迁回了献县老家。姥姥的村子和姥爷的村子相去不远,过门后,对曾外祖父家中描述为“死人,结婚。结婚,死人”,那兄弟俩屡屡断弦,总共讨了五房媳妇。姑姥和姥爷、二姥爷都是最初的原配所生。姑姥的乳名叫“小仙儿”,打小有一只眼害了病,蒙着块翳,看东西常歪着头,神情迷茫。她跟爹、后娘和带着娃娃的二嫂过活,其时二哥已到哈尔滨去投奔大哥,二嫂是后娘的亲外甥女。于是,十八岁时,她就嫌剩下的日子总没有头。
姥姥那次的任务原本是接二姥爷的家眷,姥爷也在铁路上班,所以她倒不怵坐火车。虽然是媳妇,但远来是客,她在婆家,妯娌间不用说是有点儿感激的,公婆也各有各的心思,都是一团和气。只有小姑子默不作声地跟着打点行装,二嫂抱孩子一走,只剩她一个姑娘家守着俩老人过活。姥姥把姑姥拉到一旁,小声说,你也收拾你的东西,俺来的时候,你大哥说了,叫把你也接上哈尔滨去。其实是她自作主张。小仙儿的脸上,才流过一丝喜色。
她随着两个嫂嫂,第一次出门就坐了火车。到哈尔滨以后,二哥慢腾腾地把家小搬走了,剩下她在大哥家住着。我母亲印象里,姑那时候大概找了份保姆之类的活儿,早上出门去,傍晚才回来,她家离省委很近,大干部家里常要用小阿姨。姑姥后来寻的婆家是转业军人,比她大十几岁,在亚麻厂工作,挣得不低。姑姥爷个子高大,憨厚和气,姑姥一辈子虽没享过福分,婚姻不算憋屈。姑姥嫁人后住在近郊,先头生的是一对儿双胞胎女孩,没养活,后面又连生三个小子。她还在工厂车队干过一阵“大集体”,车队不是汽车队,是排子车队。母亲在展览馆的陡坡上见过她拉车,瘦小的身子裹在棉袄和棉帽子里,在结冰的路面小跑着抻着车把,把辆堆满了货的推车往坡下面送。展览馆离工厂还有十几里路。亏了那些年拉车,她才有了后来每个月几百块的劳保。姑姥识字,一生从不示弱,不哀叹家境拮据,手里有什么就过什么的日子。自顶门立户起,她的家计始终没什么结余。大儿子和三儿子还在那厂子上班,厂子说倒闭不倒闭,每年总要放几个月长假,剩下的时节只开得出几百元来。家里最大的收入来自姑姥爷,因为是离休,每月有一千多块。姑姥爷双目失明以后,多少年都没有出过家门。
我姥姥总同情姑姥有那么个老二。她家老二在东北话里叫“酒魔子”,酒魔子是放弃生活或者被生活放弃的一种人,他喝大酒起先喝跑了媳妇,然后把爹妈攒的房子也卖掉了,索性搬到吉林一带的农村去了。亲戚们只有在他回城借钱时见过他,老二怕他大舅我姥爷的脾气,只敢去找大舅妈,姥姥塞给他一点儿钱,嘱咐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该去看看他爹妈。姥姥扒着窗户看着这个家伙刚出楼门就晃晃荡荡地钻进了出租车,替苦命的小姑子叹了一口气。姑姥临终前一段惦记的心事是该给这个老二办上低保,给他置上一个归处,但是至今没有人见到他。跟在她身边过的是老三,老三性子好,在工厂那次载入史册的大爆炸里落下了精神刺激。这些年,他所受的刺激越来越深,发病的时候把家里砸得更加破烂,不发病的时候就加倍地愧疚和沉默,所幸的是媳妇少有的贤惠。
姑姥心脏病去年曾发作过一次,“三根血管堵了两根半”,医院要她支架,家里连住监护室的钱都拿不出,正踌躇间,姑姥说我刚七十二,怎么着也还能再对付活一年,回家。今年过完春节,姑姥爷先她死了,姑姥坐在简陋干净的屋子里,歪着头看着老头子的遗像,像他脸色有什么。送殡的在路上人们都说,这“重丧”怕是免不了了。果然到初冬姑姥死的时候,相距不过九个月。
老三面色平静地说,我每天回家,我妈都要在屋里喊一声:“三儿,你回来了”。昨天晚上回家,黑着灯,没人应声,我知道坏了,进屋看我妈躺在炕上,叫她她不应,用手一摸,凉了。要不是三舅突然凄厉地笑了一下,我还真以为他的病好利索了。
亲属见到姑姥是在殡仪馆的外头,准备装车送去火化。城市的葬礼通脱,一般从简,但怎么也该告别一下,可这事儿大家都没有挑剔,告别厅租一次要千八百块,亲友却不过二三十人。二姥姥家的儿女是她在河北带着长大的,感情要更深一些,她的兄嫂都是八十往上的年纪了,没人敢通知。姑姥脸上扑了一层厚粉,像她也不像她,花四百块钱雇来的阴阳先生大声喝道,孝子孝妇留神,眼泪不能洒落亡人身上。开光,铰开系在两脚间的线,纸棺材盖子便合上了,从此,就要在另一条艰涩如青果的路上了。
姑姥和姑姥爷寄存骨灰的地方在城郊一个乡的村民公墓,一年租费只要一百来块。这个公墓是一座砖瓦窑似的楼房,里面是成排没有柜门的架子,楼前有一大块开阔地。送殡队伍到达时,两三个掖着唢呐和笙的吹鼓手正守着一摊灰烬取暖,看到阴阳先生给童男童女开光,吹鼓手凑过来,把手拢在棉套袖里吹了一个悲调,这调门熟练极了,和着纸人纸牛蹿起来的火苗子,把众人的心吹得一开一阖。在城里,人情份往已经简化到了最极端:婚礼和葬礼。婚礼,什么时间,到哪个饭店,随礼,吃饭;葬礼稍有不同,什么时间,到哪个殡仪馆,随礼,告别,一般关系并不参加吃饭。说是“盖棺论定”,其实一把灰抓到匣子里去,大家就已经开始淡忘了,“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死亡的公平和冷漠真让人无话可说。
姑姥第一次发病刚缓过来的时候,给我母亲讲道:她在昏迷之际,真真儿地瞅见自己的爹穿着干净的青布棉袄,脸上红扑扑的,笑着唤她:“仙儿,别在这儿遭罪了,跟爹走吧”。她听那称呼亲切,仿佛回到了献县家里,真想要便跟着去了。可是她马上又听到娘(她的继母)的声音:“仙儿,别听你爹胡说,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到时候,赶紧回去。”她才醒悟过来,又还了阳世。她想起儿时放风筝的那个下午,线突然被风刮断了,那白纸扎的鸟儿“呼”的一下蹿到更高的地方,然后便侧歪着膀子向西飘,也不知是自己愿意,还是硬被风裹了去。
(2007)